阿寶五歲那年，把村長家孫子的玩具卡車搶來砸了個稀巴爛。
蘭玉正在灶臺邊炒菜，聽見外頭孩子哭得震天響。她拎著鍋鏟跑出去，看見阿寶騎在胖墩墩的村長孫子上，手里舉著塊磚頭，地上散落著塑料卡車零件。
“小兔崽子！”蘭玉一把揪住阿寶的耳朵，“誰教你的強(qiáng)盜做派！”
阿寶不但不哭，反而梗著脖子嚷嚷：“他先撞我的！”
“放屁！”村長孫子鼻涕糊了一臉，“我就說這卡車是我爸從縣城買的，他就......”
話沒說完，阿寶突然掙開蘭玉的手，一口咬在村長孫子胳膊上。孩子慘叫一聲，胳膊上頓時顯出兩排帶血的牙印。
“我撕了你的嘴！”蘭玉抄起掃把就往阿寶屁股上抽。第一下剛挨著，院門“咣當(dāng)”一聲被踹開，海山扛著鋤頭沖進(jìn)來，一把搶過掃把。
“干啥呢！孩子打架多正常！”海山把哇哇大哭的阿寶護(hù)在身后，“我兒子將來是要當(dāng)兵的，沒點血性怎么行！”
蘭玉氣得手直抖：“他咬人！”
“咬得好！”海山竟咧嘴笑了，轉(zhuǎn)身把阿寶舉過頭頂，“我兒子，虎父無犬子！”
當(dāng)晚，村長媳婦堵著門要醫(yī)藥費。海山甩出兩張紅票子，轉(zhuǎn)頭卻給阿寶買了盒巧克力?！蔼剟钗覂鹤拥?！”他得意地揉著阿寶的腦袋，“下回有人欺負(fù)你，還這么干！”
蘭玉把碗摔得震天響。海山湊過來摟她，被她一肘子懟在肋骨上：“你就慣吧！早晚慣出個勞改犯！”
“男孩子嘛......”海山還是那句老話，手卻不老實地往她衣襟里鉆。蘭玉掙了兩下沒掙開，被他按在灶臺邊親得渾身發(fā)軟。結(jié)婚六年，這男人還跟新婚時似的，逮著機(jī)會就往她身上黏。
事后海山鼾聲如雷，蘭玉卻睡不著。她輕手輕腳走到阿寶床邊，掀開被子——孩子屁股上那個月牙形胎記在月光下發(fā)紅，像道新鮮的傷疤。
第二天一早，蘭玉去了趟青云寺。明慧師父正在給菜地澆水，聽她說完，老和尚撂下水瓢：“老衲早說過，強(qiáng)求的姻緣......”
“師父！”蘭玉急得跺腳，“我是問孩子管教的事！”
“狗崽子不管教，長大了咬主人?！泵骰蹘煾竿蝗挥闷扒昧讼滤ドw，“你當(dāng)年要是沒救阿黃......”
蘭玉心頭一跳?；丶衣飞?，她鬼使神差拐去了當(dāng)年埋阿黃的地方。土堆早平了，只剩那搪瓷缸倒扣著，被雨淋日曬得掉了漆。她彎腰想撿，突然聽見身后“沙沙”響——是條黃毛土狗，蹲在五步開外直勾勾盯著她。
“阿黃？”蘭玉嗓子發(fā)緊。那狗卻轉(zhuǎn)身跑了，尾巴尖上那撮白毛一閃一閃的。
阿寶上小學(xué)那年，成了全村有名的混世魔王。開學(xué)第三天，班主任就找上門：“李阿寶往女生文具盒里放癩蛤?。 ?/p>
海山嗑著瓜子直樂：“我兒子有創(chuàng)意！”
蘭玉賠了半天不是，回頭抄起雞毛撣子。阿寶卻鉆進(jìn)床底下不出來，還是海山下班回來才把人哄出來，轉(zhuǎn)頭就帶孩子去鎮(zhèn)上吃肯德基。
“你就跟我唱對臺戲吧！早晚有你哭的時候！”蘭玉把碗摔得震天響。
這話很快應(yīng)驗了。臘月二十三祭灶那天，雜貨鋪老板揪著阿寶的耳朵上門：“小雜種偷我柜臺里的錢！”
蘭玉眼前一黑——阿寶手里攥著三張百元大鈔，褲兜還露出一包中華煙的邊角。
“你血口噴人！”海山一把推開雜貨鋪老板，“我兒子要錢我不會給？用得著偷？”
“你給？”老板冷笑，“上個月化肥錢還是賒的！”
蘭玉渾身發(fā)抖，抄起搟面杖就往阿寶身上抽。這次海山?jīng)]攔著，但阿寶像條泥鰍似的躲到他身后，還沖蘭玉吐舌頭。
“讓開！”蘭玉的搟面杖差點戳到海山鼻子。
海山竟真的側(cè)了側(cè)身，卻在蘭玉抓住阿寶的瞬間，突然把孩子往門外一推：“跑！”
阿寶撒丫子就跑，臨走還不忘抓起灶臺上的臘肉。蘭玉想去追，被海山攔腰抱住。兩人扭打間撞翻了供桌，灶王爺畫像飄進(jìn)火塘，“轟”地?zé)苫覡a。
“李海山！”蘭玉第一次連名帶姓吼他，“那是你親兒子！你想讓他當(dāng)賊嗎！”
海山被吼懵了，半晌才蹲下去撿碎碗片：“我......我就是舍不得......”
“舍不得？”蘭玉眼淚唰地下來了，“當(dāng)年水生要舍得管阿黃，它就不會被車撞了......”她突然哽住，因為看見海山手腕上的舊傷疤——那里縫過七針，是阿黃咬的。
夜里，蘭玉做了個夢。夢見阿黃蹲在床邊，狗嘴一張一合說的卻是人話：“管不住嘴的狗，活該挨揍。”她驚醒時，發(fā)現(xiàn)海山不在床上。
循著燈光走到院里，看見海山蹲在阿寶窗前抽煙，腳邊已經(jīng)積了七八個煙頭。聽見腳步聲，他慌忙踩滅煙頭：“我、我就看看孩子蹬沒蹬被子......”
月光下，這個曾經(jīng)能單手撂倒歹徒的退伍兵佝僂著背，鬢角有了白發(fā)。
第二天一早，蘭玉發(fā)現(xiàn)灶臺上擺著個新買的文具盒，底下壓著張字條：【我?guī)О毴サ狼浮俊Ｗ舟E歪歪扭扭的，像是用左手寫的。
中午父子倆回來時，阿寶眼睛紅得像兔子，手上還有戒尺印子。海山眼睛也是紅的，走路同手同腳——蘭玉知道，這是他心里難受時的老毛病。
“知道錯了？”蘭玉板著臉問。
阿寶抽抽搭搭地點頭，從兜里掏出皺巴巴的二百塊錢：“剩、剩的我還給王叔了......”
蘭玉剛想表揚，卻見孩子屁股后頭滴滴答答掉下幾個煙盒——正是昨天那包中華。
“李海山！”蘭玉的咆哮驚飛了院里的麻雀，“這就是你管的兒子？！”
海山竟沒辯解，抄起頂門棍就往阿寶屁股上揍。下手之狠，連蘭玉都嚇一跳。阿寶殺豬似的嚎起來，屁股上的胎記越發(fā)鮮紅，像要滴出血來。
“夠了！”蘭玉沖上去搶棍子，棍子“咣當(dāng)”掉在地上。海山突然抱住娘倆，哭得像個孩子：“我、我就是怕......怕他變成我這樣......”
蘭玉愣住了。結(jié)婚這么多年，海山從沒提過自己的童年。此刻他渾身發(fā)抖，后背的汗透過工裝衫，在陽光下蒸騰出帶著鐵銹味的霧氣。
阿寶趁機(jī)掙脫出來，一溜煙跑沒影了。等蘭玉追到村口，只見孩子跳上了去縣城的班車——那是王老板藥材公司的通勤車。
“阿寶！回來！”蘭玉追著車跑了幾步，突然被什么絆了一下。低頭看，是條黃毛土狗咬住了她的褲腳。狗尾巴尖上一撮白毛，在陽光下像簇小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