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辰辰第一次見到陳星河時,野菊正開得漫山遍野。那年她八歲,
扎著兩束歪歪扭扭的羊角辮,辮梢的紅繩磨得發(fā)毛。褲腳沾著黃泥巴,
是早上幫爹挑水時濺的。她背著半舊的竹籃,正蹲在后山的石縫里,
用小鐮刀小心翼翼地割野菊的莖。指尖被鋸齒狀的葉子劃了道細口,滲出血珠,
她往嘴里吮了吮,又繼續(xù)割——這籃野菊曬干了能換五塊錢,夠給娘買兩天的退燒藥。
“你摘這個做什么?”清潤的聲音突然在頭頂響起,辰辰嚇了一跳,
鐮刀“哐當”掉在石頭上。她抬頭,看見個穿白襯衫的少年站在鋪滿松針的小路上,
襯衫領(lǐng)口別著支鋼筆,陽光透過松葉落在他肩上,像撒了層金粉。
他比村里最高的槐樹還要高些,眉眼干凈得像山澗的泉水,手里拎著個帆布包,
拉鏈上掛著個銀質(zhì)的星星吊墜,晃來晃去。辰辰把野菊往竹籃里塞得更緊,
悶聲悶氣地答:“賣錢?!彼滤莵頁尰ǖ摹ツ昃陀墟?zhèn)上的人來后山收野菊,
給的價錢比供銷社低一半,還兇巴巴的。少年沒靠近,反而蹲下來,
指尖輕輕碰了碰她籃里的野菊?;ò晔悄埸S色的,邊緣帶點卷,沾著清晨的露水。
“這花很好看?!彼f,聲音里沒帶惡意,“像星星落在草叢里?!背匠姐读算?。
村里的人都說野菊是賤花,長在石縫里,喂豬都嫌扎嘴,沒人說它好看。
少年從帆布包里掏出本畫冊,封面是藍色的,畫著片星空。他翻到空白頁,
鉛筆在紙上沙沙作響,不過片刻,
竹籃里歪歪扭扭的野菊就活在了紙上——連辰辰手指上的血珠都畫得清清楚楚,像顆小紅豆。
“送給你?!彼旬嬤f過來時,辰辰看見他手腕上戴著只銀鐲子,上面刻著細碎的星星,
轉(zhuǎn)一下,星星就像在動?!拔医嘘愋呛?,跟著支教的李老師來的,要在村里待一整個夏天。
”辰辰捏著畫紙的邊角,紙頁糙糙的,帶著松木的味道。她小聲說:“我叫林辰辰。
”那個夏天,辰辰成了陳星河的“小尾巴”。他跟著李老師去各家走訪,
她就背著竹籃跟在后面;他在祠堂的黑板上教孩子們認字,她就坐在最后一排的門檻上,
假裝摘野菊,耳朵卻豎得高高的;他傍晚坐在曬谷場的石碾上看星星,
她就躺在旁邊的草垛上,聽他講山外的事?!俺抢镉袝艿蔫F盒子,叫汽車,比馬快十倍。
”他用樹枝在地上畫汽車的樣子,“晚上路燈一亮,比月亮還亮,能照著人走夜路不摔跤。
”辰辰聽不懂,只記得他說話時,睫毛上沾著陽光的碎片,笑起來眼角有個小小的梨渦。
她會偷偷把最完整的野菊塞進他的帆布包,他發(fā)現(xiàn)了也不說,
第二天就用那野菊插在祠堂的玻璃瓶里,擺在黑板旁邊。有天暴雨,辰辰娘的咳嗽加重了,
爹去鎮(zhèn)上買藥還沒回來。她抱著膝蓋坐在門檻上,聽著屋里娘的喘息聲,眼淚啪嗒啪嗒掉。
突然看見陳星河舉著傘站在雨里,帆布包頂在頭上,褲腳全濕了?!袄罾蠋熣f嬸子不舒服,
我?guī)Я怂??!彼麖陌锾统鰝€小紙包,里面是白色的藥片,“這是退燒藥,比供銷社的管用。
”他還掏出塊巧克力,錫紙包裝,印著個笑臉,“我媽給的,說吃了能讓人高興。
”辰辰捏著巧克力,糖紙在手里揉得發(fā)皺。那是她第一次見巧克力,
總覺得這么金貴的東西不該給她。陳星河看出她的猶豫,剝開糖紙塞進她嘴里,
甜膩的味道在舌尖炸開,混著眼淚的咸味,奇奇怪怪的?!疤鸢??”他笑得眼睛彎成月牙,
“等你以后走出大山,能吃到各種各樣的巧克力?!背匠胶煽肆?,使勁點頭。
臨走前一晚,陳星河把辰辰叫到曬谷場。月光很亮,把石碾的影子拉得老長。
他從手腕上褪下銀鐲子,那鐲子已經(jīng)被他戴得發(fā)亮,星星的紋路里藏著層薄汗?!斑@個給你。
”他把鐲子套在辰辰細瘦的手腕上,大小正合適,涼絲絲的貼著皮膚,“等你能走出大山,
就到城里來找我。”他蹲下來,在她手心畫了顆星星,指尖的溫度燙得她手心發(fā)顫。
“我家就在有很多星星燈的地方,你找到最大的那盞燈,就能找到我。
”辰辰攥著發(fā)燙的手心,看著他被李老師的自行車載著,漸漸消失在山路盡頭。
車燈的光越來越小,最后融進墨色的山影里,像顆掉在地上的星星。她把銀鐲子藏在枕頭下,
每天睡前摸一遍,星星的紋路在掌心硌出淺淺的印子,像個不會消失的約定。十二歲那年,
秋天來得格外早。辰辰正在田里幫爹割稻子,突然有人跑來喊:“辰辰爹在鎮(zhèn)上工地摔了!
”她扔下鐮刀就往鎮(zhèn)上跑,山路崎嶇,她摔了好幾跤,膝蓋磕出了血,也顧不上擦。
鎮(zhèn)醫(yī)院的白墻白得刺眼,爹躺在病床上,腿上纏著厚厚的紗布,滲出血跡。醫(yī)生說骨頭斷了,
要交三萬塊手術(shù)費,不然可能一輩子站不起來。
辰辰捏著兜里攢了四年的野菊錢——總共八十七塊五毛,是她藏在床板下的鐵皮盒里,
一張一張捋平的。她在醫(yī)院走廊里蹲到天黑,走廊的燈忽明忽暗,照著她單薄的影子。
有人走過時踢到她的腳,她也沒動,只覺得心口堵得慌,像被灌滿了泥漿?;氐郊?,
她從床板下翻出鐵皮盒,又摸出枕頭下的銀鐲子。鐲子被她摩挲了四年,
星星的紋路已經(jīng)不太清晰,卻還是涼絲絲的。她對著月光看了很久,
鐲子上的星星映在她眼里,像在哭。第二天一早,辰辰揣著鐲子走進鎮(zhèn)里的當鋪。
當鋪在老槐樹下,門臉黑乎乎的,柜臺后的老頭戴著老花鏡,正在算盤上撥珠子?!爱斒裁??
”老頭頭也沒抬。辰辰把鐲子放在柜臺上,聲音發(fā)緊:“您看看這個。”老頭拿起鐲子,
用放大鏡照了照,又用牙咬了咬。“成色不錯,銀的,”他慢悠悠地說,“給你五百。
”五百塊,離三萬塊差得遠呢。辰辰的指甲掐進掌心,血珠滴在柜臺上,
和四年前進山摘野菊時扎破的傷口一樣疼。“不賣了?!彼テ痂C子就往外跑,
鐲子在手腕上晃蕩,撞得骨頭生疼,像串沉甸甸的眼淚。她跑到后山,坐在摘野菊的石縫上,
把鐲子緊緊攥在手里。風從山谷里吹過來,帶著野菊的清香,
她突然想起陳星河說的話:“野菊看著軟,根卻扎得深,石縫里都能長?!蹦翘煜挛?,
李老師突然帶著幾個穿校服的學生來家里。他們是陳星河的同學,聽說了辰辰家的事,
湊了兩千塊錢。李老師還從包里掏出個信封,說是陳星河托她轉(zhuǎn)的——里面有五千塊,
還有張畫,畫著片野菊,旁邊寫著:“等我回來。”爹的手術(shù)很成功,
但腿再也不能干重活了。家里的田只能租給別人種,辰辰輟了學,
在家學著挑水、劈柴、喂豬。她每天天不亮就上山砍柴,傍晚坐在門檻上,
對著大山的方向發(fā)呆。后山的野菊又開了,黃燦燦的一片,
她卻再也沒摘過——那些花在她眼里,都變成了星星碎掉的樣子。
十七歲的辰辰已經(jīng)長得很高了,能扛起半袋土豆,也能把豬圈打掃得干干凈凈。
她的手上結(jié)了層薄繭,虎口處有道鐮刀劃的疤,像條小蛇。鎮(zhèn)上中學的王老師來家訪時,
她正在院子里翻曬草藥,是給娘治咳嗽的?!俺匠剑貙W校讀書吧。”王老師蹲在她旁邊,
看著她把草藥攤平,“你的成績以前在班里是前三,現(xiàn)在回去讀高中,考大學沒問題。
學費全免,我再幫你申請助學金?!背匠綋u了搖頭,手里的木耙子“咔”地磕在石板上。
“我走了,誰照顧爹娘?”她的聲音很啞,像被山里的風吹糙了。王老師嘆了口氣,
從包里掏出本筆記本:“我去年去省城培訓,見過陳星河。他在省重點讀高三,成績特別好,
說等考上大學就回來找你?!背匠椒菟幍氖诸D住了。陳星河這三個字像顆石子,
投進她心里,蕩起圈圈漣漪。她想起那個白襯衫少年,想起他手心的溫度,
想起那句“等你走出大山”?!八€記得我?”她的聲音發(fā)顫?!霸趺床挥浀??
”王老師翻開筆記本,里面夾著張照片,陳星河站在教學樓前,比以前更高了,
穿著藍白校服,還是笑得干凈,“他托我問你好,還說要是你想讀書,他可以幫你找資料。
”那天晚上,辰辰躺在炕上,聽著娘的咳嗽聲和爹的嘆息聲,睜著眼睛到天亮。天快亮時,
她悄悄摸出枕頭下的銀鐲子——這些年她一直戴著,洗澡都不摘,星星的紋路已經(jīng)被磨平了,
卻還是涼絲絲的。她爬起來,翻出那件洗得發(fā)白的舊校服,疊得整整齊齊放進包袱。
她走到爹娘床前,跪下來磕了個頭:“爹,娘,我想回學校讀書。等我考上大學,
就掙錢給你們治病,帶你們?nèi)コ抢锟葱切菬??!蹦锏难蹨I落在她手背上,燙燙的。
爹摸了摸她的頭,聲音啞啞的:“去吧,爹能照顧你娘?!钡诙?,辰辰揣著娘塞的煮雞蛋,
跟著王老師走了三十里山路,坐上了去縣城的拖拉機。拖拉機突突地晃,
她看著窗外的大山一點點后退,突然覺得那只銀鐲子好像輕了些。高中三年,
辰辰住在學校的雜物間里。房間很小,堆滿了舊桌椅,墻角漏風,
冬天要裹著兩床舊棉被才能睡著。她白天上課,晚上幫食堂洗盤子,洗完盤子再去教室自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