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雪,是天地間唯一的主宰。它尖嘯著,卷起千萬片鋒利的白刃,
無情地切割著目之所及的一切??葜υ诳耧L中發(fā)出瀕死的嗚咽,又被沉重的積雪徹底壓垮,
斷裂聲悶悶地傳來,轉(zhuǎn)瞬便湮滅在無休止的風吼里。我赤足踏在深及小腿的積雪上,
足下瑩白,不曾沾染半分污濁。青絲如流淌的墨色溪流,無聲地拖曳在身后純凈的雪毯之上,
拂過之處,連最細微的冰晶也溫順地蟄伏下來。我是此間萬物的核心,
是風雪本身沉默的意志。然后,我看到了那抹異樣的顏色。
一堆被半掩埋的、凍得發(fā)黑的斷枝下,蜷縮著一團小小的影子。不是雪的白,
也不是枯枝的黑,而是一種生命即將熄滅的、令人心悸的灰敗。那是一個凡人少女。
她單薄的粗麻衣衫早已被雪水和寒風撕扯得不成樣子,緊緊貼在瘦小的身軀上。她的頭發(fā),
本該是墨色的吧?此刻卻如最蒼老的荒原,覆蓋著一層厚厚的、刺目的霜白。我走近,
風雪在我身周自動平息,形成一個靜謐的圓圈。她似乎察覺到溫度的變化,
抑或是某種源于生命本能的渺茫希冀,眼皮艱難地顫動了幾下,終于睜開一線。
那是一雙怎樣的眼睛啊。圓圓的,像迷失在暴風雪里、瀕死的小鹿,濕漉漉地蒙著一層薄冰。
本該清澈見底的瞳仁深處,卻沉淀著深淵般的黑,
仿佛吞下了整個破碎的世界和所有來不及流出的淚。她的臉頰,
即使在極致的寒冷和瀕死的灰敗中,依然殘留著一抹圓潤的嬰兒肥的輪廓。
小巧微挺的鼻梁凍得通紅,那兩片本該是春日桃花般粉嫩的唇,此刻已失了所有血色,
微微張著,只余下細若游絲的白氣。我見過無數(shù)生靈在嚴寒中凋零。雪兔在洞中安眠,
松枝在冰凌下積蓄力量,甚至一粒草籽,也深藏著春日的夢。這是循環(huán),是冰冷的法則。
神愛萬物,但這愛如陽光普照,如雨露均沾,不可偏私,亦不可停留。我本該離去。
可那雙深不見底、盛滿死寂的鹿眼,那抹殘留在絕望中的、嬰兒肥的弧度,像無形的藤蔓,
悄然纏住了我本該無波無瀾的神思。一縷極其細微的、絕不該有的滯澀,
在我浩渺如蒼穹的神魂深處蕩開一絲漣漪。幾乎是未經(jīng)神思,我的指尖微微一動。
“噗——”一簇溫暖、跳躍的金紅色火焰,毫無征兆地從少女身前尺許的積雪中燃起。
干燥的枯枝不知何時已在火焰下方堆積起來,發(fā)出噼啪的歡唱。
光和熱瞬間驅(qū)散了刺骨的嚴寒,在這個小小的、由神力圈定的安全空間里彌漫開來。
火焰映在她蒼白的臉上,那層死亡的灰敗似乎被逼退了些許,眼瞳深處那片絕望的深淵,
被投入了一顆微弱的、跳動的光點。她猛地一顫,仿佛被這突如其來的溫暖燙到。
那雙深潭般的鹿眼,死死地、一眨不眨地釘在我身上,釘在我曳地的青絲上,
釘在我赤足踏雪的瑩白上。那眼神,不再是單純的瀕死麻木,
里面翻滾著驚濤駭浪——難以置信的狂喜、蝕骨的悲痛、巨大的茫然,
以及一種……仿佛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浮木的、令人心悸的執(zhí)拗。
“呵……”一聲微弱到幾乎被火焰吞噬的氣音從她凍裂的唇間逸出。她似乎想說話,
想確認這究竟是瀕死的幻覺還是真實的救贖。然而,極度的虛弱和寒冷扼住了她的喉嚨。
我只是靜靜地看著她,看著篝火舔舐著她失去血色的臉頰,
看著那層嬰兒肥在暖意中似乎有了點微不可察的生機。風雪依舊在圈外咆哮,
卻再也無法侵入分毫。那縷因她而生的滯澀感,并未隨著火焰的燃起而消失,
反而像投入靜湖的石子,漣漪在無聲擴大。她需要一個名字。一個屬于這片相遇之地的印記。
“雪?!蔽业穆曇繇懫穑缤L吹過空谷的回響,帶著神祇特有的空靈與疏離,
卻又清晰地烙印在風雪與火焰交織的寂靜里。篝火噼啪作響,
映著她驟然睜大的、深不見底的鹿眼?!把边@個名字,如同一個烙印,
將那個暴風雪中撿來的白發(fā)少女,錨定在了我亙古不變的、俯瞰萬物的神域之中。
她像一顆誤入神庭的頑石,帶著凡塵的棱角和重量,
沉沉地墜入我原本只有日升月落、草木榮枯的時光長河。神域廣袤無垠,
有擎天的古木低語著洪荒的秘密,有流淌著星光的溪澗吟唱亙古的歌謠。
奇花異草鋪展成絢麗的絨毯,珍禽瑞獸自在徜徉,它們天然地親近我,依偎我的足邊,
棲息于我的發(fā)梢,帶來生靈純粹的喜悅和依賴。我赤足行于其間,青絲拂過新綻的嫩芽,
瑩白的指尖點過初生的晨露,回應著萬物的絮語,
那是一種浩大而平靜的、屬于整個自然的心跳。雪則完全不同。
她總是安靜地待在我身后幾步遠的地方,像一道沉默的、蒼白的影子。她很少說話,
那雙鹿眼深處沉淀的黑暗并未因神域的祥和而真正消散,只是被一層更深的沉寂覆蓋。
她不像那些靈獸般親昵地蹭過來,也不會像古樹般對我訴說古老的智慧。她只是看著。
看我如何聆聽風的低訴,看我如何安撫躁動的雷云,看我如何令枯竭的泉眼重新涌出甘霖。
她圓圓的臉頰上,那抹嬰兒肥依舊,卻極少牽動嘴角。偶爾,
當一只格外膽大的、羽毛閃爍著虹彩的靈雀誤以為她是一尊玉雕,
試探著落在她雪白的發(fā)間時,她那深潭般的眼底,
才會掠過一絲極其細微的、類似春日薄冰裂開的微光。那或許是她最接近“笑”的瞬間,
短暫得如同幻覺,梨渦更是從未顯現(xiàn)。日子如溪水般流淌。我依舊愛著這方天地萬物,
回應著它們的祈愿。有村落遭遇旱災,我降下甘霖;有森林被山火侵襲,我喚來暴雨。
我的力量如同無形的網(wǎng),維系著龐大而精妙的平衡。每一次動用神力,
都是對這平衡的一次微妙校準。然而,雪的存在,像一顆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漣漪無聲,
卻持續(xù)擴散。一次,我攜她行至一處凡人的村落邊緣。正是收獲時節(jié),金黃的麥浪翻滾。
在田間嬉鬧的頑童遠遠望見我們——一個赤足散發(fā)、氣息非人的存在和一個白發(fā)異瞳的少女。
孩童的嬉笑戛然而止,代之以驚恐的注視和竊竊私語。很快,
幾個手持農(nóng)具、面色不善的壯年男人圍攏過來,眼神里混雜著畏懼、貪婪和一種愚昧的敵意。
“妖……妖怪?”有人聲音發(fā)顫。“那白毛丫頭定是災星!去年瘟疫就是她招來的!
”另一個粗聲附和,污言穢語隨之噴涌而出,帶著泥土和汗水的腥氣,直指雪。
“那女的也不是好東西,光著腳走路,邪門!”他們不敢靠近,
只敢在遠處用最惡毒的語言投擲。雪的身體瞬間繃緊了,像一張拉滿的弓。她低著頭,
雪白的發(fā)絲垂落,遮住了她的眼睛,但那雙緊握成拳、指節(jié)泛白的手,
泄露了她深藏的屈辱和憤怒。一股冰冷的怒意,如同淬毒的冰針,
毫無預兆地刺穿了我神性的平靜。那怒意如此尖銳,如此“私密”,只為她一人所起。
這陌生的情緒讓我自己都感到一絲驚悸?!叭枭裾?,”我的聲音不高,
卻清晰地蓋過了那些污言穢語,帶著山岳壓頂般的威壓,“當受天罰。”話音落下的瞬間,
萬里無云的晴空驟然陰沉!一道刺目的、水桶粗細的慘白雷霆,如同神罰之鞭,
毫無征兆地從九天之上狠狠劈落!“轟——咔——?。。 闭鸲@的巨響撕裂了空氣。
雷霆精準地擊打在離那群人僅數(shù)尺之遙的空地上!焦黑的泥土混合著青煙猛烈炸開,
灼熱的氣浪裹挾著泥土碎石狠狠砸在他們身上。驚叫聲、哭喊聲、跌倒聲亂作一團。
那幾個辱罵得最兇的人,被爆炸的氣浪掀翻在地,滿面焦黑,衣衫襤褸,
渾身篩糠般抖得不成樣子,襠下瞬間濕了一片,腥臊彌漫。他們望向我的眼神,
只剩下最純粹的、面對滅頂之災的恐懼。雷霆的余威在空中嘶嘶作響,殘留的焦糊味刺鼻。
我轉(zhuǎn)身,不再看那片狼藉。雪依舊低著頭跟在我身后,沉默得像一塊冰。
但在我神念籠罩之下,分明“聽”到了她胸腔里那顆心臟,正以前所未有的力度瘋狂跳動,
如同密集的戰(zhàn)鼓,咚咚咚地敲打著她單薄的胸膛。那激烈的心跳聲,像滾燙的烙印,
燙在我剛剛因降下私罰而驟然變得滯澀沉重的神魂深處。那一刻,
神域無垠的風聲、古木的低語、溪澗的歌唱……都仿佛遠去了。整個世界,
只剩下她身后那擂鼓般的心跳,和我神魂中那越來越清晰、越來越無法忽視的滯澀與灼痛。
有什么東西,正在不可逆轉(zhuǎn)地偏離它亙古的軌道。而我,似乎無力阻止。
神域的時光失去了它固有的刻度,時而如奔涌的星河,時而如凝滯的寒潭。
我依舊端坐于那株冠蓋遮天的古神木下,枝椏間流淌下的星輝月光如同實質(zhì)的絲絳,
環(huán)繞著我。這里曾是力量最充盈、與天地交感最澄澈的所在??扇缃瘢?/p>
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吞吐滾燙的沙礫。那源自神魂深處的滯澀感,早已從微不可察的漣漪,
化作了洶涌的暗流,日夜不息地沖刷、啃噬著我的本源。
每一次動用神力去回應山川的呼號、撫平大地的創(chuàng)傷,那反噬便如附骨之疽,
猛烈數(shù)倍地反撲回來。浩渺的神力如同被鑿穿底部的巨湖,
正以一種令人心悸的速度悄然流逝。指尖點出,試圖凝聚一滴蘊含生機的甘霖,
回應遠方焦渴土地的祈愿,凝聚的水珠卻在半途便倏然潰散,化作一縷無力的白汽。
瑩白如玉的指尖,竟開始透出一種令人不安的、灰敗的透明感。
仿佛最上等的羊脂白玉被歲月侵蝕,失去了溫潤的光澤,顯露出內(nèi)里脆弱的本質(zhì)。
垂落身側(cè)、曾經(jīng)流淌如墨色河流的青絲,發(fā)梢處也開始褪色,呈現(xiàn)出一種枯草般的灰白,
仿佛深秋被霜打過的蘆葦。它們不再靈動地拂過神木的根須,
而是無力地委頓在微涼的苔蘚上。雪一直守在我身旁。她比以往更加沉默,
像一尊用寒冰精心雕琢的玉像。她不再只是遠遠地看著,而是固執(zhí)地跪坐在我前方不遠處,
雙手交疊放在膝上,背脊挺得筆直,仿佛在承受著某種無形的重壓。
她圓圓的臉頰似乎消瘦了些,那點嬰兒肥的輪廓變得模糊,襯得那雙鹿眼愈發(fā)大而幽深。
眼底那片深不見底的黑,此刻翻涌著我看不懂的劇烈風暴——焦灼、恐懼、絕望,
還有一種近乎瘋狂的執(zhí)拗在深處燃燒。她的目光,如同燒紅的烙鐵,
片刻不離地鎖在我逐漸變得透明的指尖,鎖在我發(fā)梢蔓延的灰白之上。痛楚并非來自軀體,
而是源于那構(gòu)成我存在的、最核心的神性法則正在崩解。每一次神力的潰散,
都伴隨著神魂被撕裂般的劇痛,如同有無數(shù)無形的利齒在啃噬著本源。
我竭力維持著神祇應有的平靜,然而,當一次劇烈的反噬襲來,身體無法控制地微微一顫,
一聲壓抑到極致的悶哼終究還是從唇齒間溢出。這細微的聲音,卻像投入滾油的火星。
一直如同冰雕般僵坐的雪,身體猛地一震!她猝然抬起頭,
那雙燃燒著風暴的鹿眼死死地釘在我臉上,瞳孔急劇收縮。她像是再也無法忍受,
猛地從冰冷的苔蘚上站起,膝蓋因為久跪而踉蹌了一下。她一步步向我走來,
腳步沉重得如同拖著無形的鐐銬。神木流淌的星月清輝落在她雪白的頭發(fā)上,
卻反射不出絲毫暖意,只有一片冰冷的死寂。她在我面前停下,
近得我能清晰地看到她眼中密布的血絲,看到她微微顫抖的下唇被咬出了深深的齒痕,
滲出一點刺目的猩紅。她伸出手,那只手同樣在劇烈地顫抖著,指尖冰涼。她的目標,
竟是我佩戴在額間、那枚象征著自然權(quán)柄、由最純粹神力凝結(jié)而成的神格結(jié)晶!
那結(jié)晶此刻也光芒黯淡,邊緣處甚至出現(xiàn)了細微的、蛛網(wǎng)般的裂痕,映射著我衰敗的現(xiàn)狀。
她的動作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瘋狂和決絕。就在她冰涼的指尖即將觸碰到神格的剎那,
一股微弱卻凝聚了我最后意志的神力屏障應激而生,試圖阻擋。
“不……”我的聲音帶著神力潰散特有的沙啞和虛弱。雪的動作頓住了。她抬起眼,
那雙深不見底的鹿眼直直地撞入我的眼底。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
她臉上所有的表情——痛苦、掙扎、絕望——都在瞬間被一種極致的冰冷和尖銳所覆蓋。
那冰冷尖銳得如同萬載玄冰磨成的刀鋒,足以刺穿任何殘存的溫情。
她嘴角極其緩慢地向上扯動了一下,那不是笑,是某種更鋒利、更殘酷的弧度。
臉頰上那對從未顯現(xiàn)過的梨渦,此刻竟在嘴角這冰冷的弧度旁,若隱若現(xiàn)地凹陷下去。
那景象,詭異得令人心膽俱寒。“不?”她重復著我的拒絕,聲音尖利得像冰片刮過琉璃,
帶著一種淬毒的、刻骨的嘲諷,“您以為……我留在這里,是為了什么?”她微微歪著頭,
雪白的長發(fā)滑落肩頭,眼神如同在打量一件即將徹底碎裂的無用之物。那深潭般的眼底,
最后一絲屬于人的溫度也徹底熄滅了,只剩下赤裸裸的、令人窒息的貪婪和殘忍。
“您這無用的殘軀,還有什么值得我留戀的?”她嗤笑一聲,每一個字都像淬了寒毒的冰錐,
狠狠扎下,“神格,才是我想要的?!痹捯粑绰?,她那只蓄勢待發(fā)的手,
帶著一股玉石俱焚般的狠絕,猛地穿透了那層薄弱的、搖搖欲墜的神力屏障!“呃——!
”指尖觸碰到神格本源的瞬間,
一股無法形容的劇痛如同億萬根燒紅的鋼針同時刺穿了我的神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