陣地在震顫中裂開第三道豁口時，趙峰的指骨正卡在爆破筒的引信齒輪里。
彈片削斷他喉管的剎那，
他看見掌心那簇被血浸透的火苗 —— 那是昨夜從指導(dǎo)員遺體口袋里摸出的半截火柴，
此刻正順著炸開的氣浪，舔上堆積如山的炸藥包。三十米外，
十六歲的通信兵抱著電臺滾進(jìn)彈坑，耳麥里還回蕩著趙峰最后一聲嘶吼。
硝煙漫過他眼前的瞬間，有什么東西正從焦黑的土地里破土而出，像無數(shù)支舉向天空的火把。
1陣地在震顫中裂開第三道豁口時。趙峰的指骨正卡在爆破筒的引信齒輪里。“操！
”他咬著牙猛拽。指節(jié)處的皮肉被齒輪絞得翻卷。血珠混著泥沙往眼里淌。
身后的機(jī)槍聲突然啞了半拍。趙峰眼角余光瞥見副班長捂著脖子栽下去。
喉管里涌出的血沫在雪地上蒸起白煙?！翱焖麐屨ò?！”他騰出左手去摳引信。
指尖剛觸到冰冷的金屬。一陣風(fēng)突然掀翻了鋼盔。是炮彈破片。比子彈快得多。
趙峰看見自己脖頸處飆出的血線像條紅綢子。在眼前晃了晃。然后才感覺到疼。
像是被燒紅的烙鐵捅了個窟窿。呼吸變得滾燙。肺里像塞了團(tuán)著火的棉花。
他直挺挺地向后倒去。后腦勺磕在凍硬的土塊上。視線開始發(fā)花。
卻在這時看清了掌心的東西。半截火柴。被血浸透了。是昨夜從指導(dǎo)員遺體口袋里摸出來的。
那時候指導(dǎo)員趴在戰(zhàn)壕里。后背炸得只剩半截。手里還攥著沒發(fā)完的煙。
趙峰當(dāng)時鬼使神差地。把這截火柴揣進(jìn)了自己兜?，F(xiàn)在它正順著炸開的氣浪飄起來。
像片著火的葉子。慢悠悠地。落向堆在豁口處的炸藥包。趙峰的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聲響。
他想笑。又想咳嗽。血沫從嘴角溢出來。在下巴上凍成冰碴。風(fēng)里傳來敵軍沖鋒的嘶吼。
越來越近了。能看見鋼盔上的反光。像一群撲過來的狼。炸藥包突然亮了。不是火光。
是引線被點(diǎn)燃時的火星。細(xì)細(xì)的。像條小蛇。順著麻袋爬上去。趙峰覺得眼皮越來越沉。
他想起指導(dǎo)員犧牲前說的話?！霸蹅冞@代人把仗打完?！薄昂蟠筒挥么蛄恕?/p>
”那時候指導(dǎo)員正用這截火柴點(diǎn)煙?；鹈缌疗饋淼乃查g。他看見指導(dǎo)員眼尾的皺紋里。
還沾著上一場戰(zhàn)斗的煙灰?！芭?——”震耳欲聾的轟鳴。趙峰感覺自己像片樹葉被拋起來。
在漫天火光里。他最后看到的。是那簇火苗炸開的瞬間。比任何時候都亮。三十米外。
十六歲的通信兵抱著電臺滾進(jìn)彈坑。耳麥里還回蕩著趙峰最后一聲嘶吼。像頭受傷的野獸。
他死死捂著耳機(jī)。指節(jié)因?yàn)橛昧Ψ喊?。剛才那聲爆炸震得他耳膜生疼。嘴角嘗到鐵銹味。
“趙峰！趙峰收到請回答！”他對著麥克風(fēng)喊。只有電流的滋滋聲回應(yīng)。
硝煙像灰色的潮水漫過來。嗆得他直咳嗽。通信兵縮在彈坑里。透過煙霧望向豁口的方向。
那里現(xiàn)在什么都沒有了。只有沖天的火光。和不斷塌下來的碎土。敵軍的沖鋒聲突然亂了。
夾雜著驚恐的喊叫。通信兵把眼睛湊近潛望鏡。他看見那些剛才還嗷嗷叫的敵人。
正像被驅(qū)趕的羊群一樣往后跑。而在他們腳底下。有什么東西正從焦黑的土地里冒出來。
不是火苗。是更多的人。從各個戰(zhàn)壕里。從被炸塌的掩體后。端著槍沖出來。
他們的鋼盔上還沾著土。臉上糊著血。卻跑得飛快。像無數(shù)支舉向天空的火把。
通信兵突然想起出發(fā)前。老班長拍著他的肩膀說的話?！坝涀×恕！薄爸灰€有一個人站著。
”“這陣地就丟不了?！彼税涯?。把電臺的頻率調(diào)大。按下發(fā)射鍵?！盃I部！
營部收到請回答！”“三號陣地豁口已封堵！”“重復(fù)！三號陣地還在我們手里！
”喊完這句話。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在發(fā)抖。不是因?yàn)楹ε?。是因?yàn)閯e的什么。像有團(tuán)火。
正從剛才趙峰犧牲的地方。順著電話線。順著腳下的土地。順著所有還在喘氣的人的喉嚨。
燒起來了。2通信兵剛喊完。就被一只大手薅著后領(lǐng)拽起來?！靶⊥冕套舆€敢露頭？
”是炊事班的老王。滿臉黑灰就剩倆白眼珠。手里拎著口行軍鍋。鍋沿還豁著個大口子。
“王師傅？”通信兵懵了?！澳銈兇妒掳嗖皇窃诤蠓?？”老王往他嘴里塞了塊壓縮餅干。
自己抓起顆手榴彈咬掉拉環(huán)?！昂蠓?？”“敵人都快摸到指揮部了。”“再不來給你們收尸？
”話音剛落。老王就把冒煙的手榴彈扔了出去。爆炸聲里混著慘叫聲。通信兵嚼著餅干。
突然聽見電臺里傳來滋滋的電流聲。他趕緊把耳機(jī)扣回耳朵。“這里是營部。
”“聽到請報(bào)告?zhèn)銮闆r?！笔菭I長的聲音。帶著濃重的喘息。通信兵剛要開口。
老王突然把他按進(jìn)彈坑。一顆子彈擦著鋼盔飛過去。“報(bào)個屁！”老王抄起地上的步槍。
“就說三號陣地還在！”“讓他們把預(yù)備隊(duì)派上來！”通信兵對著麥克風(fēng)吼。
“三號陣地還在！”“請求支援！重復(fù)請求支援！”耳機(jī)里突然沒了聲。
只有一陣雜亂的槍響。然后是營長的怒吼。“他娘的頂??！”通信兵心里一沉。
營部那邊怕是也遇襲了。他抬頭看向豁口的方向。剛才被炸塌的地方。現(xiàn)在又被撕開道口子。
幾個敵軍正舉著炸藥包往里沖?！安?！”老王啐了口帶血的唾沫?！案麄兤戳?！
”他剛要沖出去。通信兵突然拉住他?！暗鹊?！”通信兵從背包里翻出個信號彈?！翱次业?。
”他扯掉保險栓。把通紅的信號彈往天上一扔。綠色的光球在硝煙里格外顯眼。
老王愣了一下?！澳氵@是干啥？”通信兵咧嘴笑。露出兩顆小虎牙。“老班長說的。
”“實(shí)在不行就放信號彈?！薄翱倳腥丝匆姷摹！痹捯魟偮?。遠(yuǎn)處突然傳來隆隆的馬達(dá)聲。
通信兵扒著彈坑邊緣望過去。眼睛一下子亮了。三輛坦克正碾著雪沖過來。
履帶卷起的雪沫像白色的煙?！笆俏覀兊奶箍耍 崩贤跻布悠饋??！八锏目伤銇砹?！
”坦克上的機(jī)槍開始掃射。沖在前面的敵軍成片倒下。通信兵看見坦克后面。
跟著黑壓壓的人群。是預(yù)備隊(duì)。他們舉著槍。嘴里喊著什么。聲音被爆炸聲吞沒。
卻像股暖流。涌進(jìn)通信兵的心里。他突然想起趙峰。想起那個卡在齒輪里的指骨。
想起那截著火的火柴。原來真的會有人看見。原來真的會有人來。通信兵抓起電臺。
對著麥克風(fēng)喊。“三號陣地收到支援！”“正在組織反擊！”他的聲音有點(diǎn)抖。
卻帶著說不出的勁。老王拍了拍他的肩膀?！昂眯∽??！薄氨壤献佑蟹N?！蓖ㄐ疟俸傩Α?/p>
突然看見老王肚子上冒出血花。他愣住了。老王低頭看了看。罵了句臟話。
然后把步槍塞進(jìn)通信兵手里?！澳弥??！薄疤胬献佣鄽讉€?！彼蓖νΦ氐瓜氯ァ?/p>
眼睛還望著坦克沖來的方向。通信兵握著溫?zé)岬牟綐?。指?jié)因?yàn)橛昧Πl(fā)白。
他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像擂鼓一樣。和坦克的轟鳴。和戰(zhàn)士們的吶喊。混在一起。
他深吸一口氣。從彈坑里爬出來。迎著槍林彈雨。往前沖。3通信兵剛沖出去三步。
腳下就被什么東西絆了一下。是趙峰的鋼盔?？涌油萃莸目嫔稀＿€沾著半片血凍成的冰。
他彎腰撿起來?？墼谧约侯^上。尺寸大了一圈?；斡朴频赝碌??！皨尩?。
”他用胳膊肘蹭了蹭盔沿。突然聽見身后有人喊?！靶」?！這邊！”通信兵轉(zhuǎn)頭。
看見個戴眼鏡的老兵。正趴在斷墻后面招手。是二連的文書。上次送文件時見過。
他趕緊貓著腰跑過去。文書往他手里塞了個彈匣?！皶貌綐尣?？”通信兵點(diǎn)頭。
“新兵連練過?！薄澳蔷秃?。”文書推了推滑到鼻尖的眼鏡?！懊闇?zhǔn)了再打。”“子彈金貴。
”通信兵剛把彈匣裝上。墻頭上突然冒出來個鋼盔。他條件反射地扣動扳機(jī)。
槍聲震得肩膀發(fā)麻。那鋼盔骨碌碌滾了下去。文書吹了聲口哨。“行啊小子。
”“比二連那幫廢物準(zhǔn)。”通信兵沒說話。他盯著自己冒煙的槍口。手還在抖。
這是他第一次殺人。胃里一陣翻江倒海?！巴掳?。”文書遞過來塊手帕?！暗谝淮味歼@樣。
”通信兵搖搖頭。把胃里的酸水咽回去?！摆w峰他們……”“都沒機(jī)會吐。
”文書的動作頓了一下。然后拍了拍他的后背?！昂脴拥?。”“記住這種感覺。
”“這就是咱們打仗的理由?！边h(yuǎn)處的坦克突然停了。通信兵看見最前面那輛的履帶。
被炸斷了。像條死蛇癱在地上。車長從炮塔里探出頭。剛要喊什么。
就被一顆子彈掀了天靈蓋?！笆蔷褤羰?！”文書拽著通信兵蹲下。“在對面山頭上！
”通信兵順著文書指的方向望過去。只看見塊光禿禿的巖石?！罢k？”他問。
文書從背包里摸出個罐頭。是紅燒肉的。還沒開封。“等?！蔽臅压揞^放在墻頭上。
“他總得換彈匣?！蓖ㄐ疟站o步槍。指腹蹭過冰涼的扳機(jī)。心跳得像要從嗓子眼里蹦出來。
風(fēng)突然停了。戰(zhàn)場上的槍聲好像也小了點(diǎn)。只有罐頭在墻頭上。反射著一點(diǎn)微弱的光。
“來了！”文書低喝一聲。通信兵看見巖石后面。閃過一絲金屬反光。他幾乎是憑著本能。
扣動了扳機(jī)。槍響的同時。那邊也傳來一聲槍響。文書突然按住他的頭往下壓。
子彈擦著鋼盔飛過去。在斷墻上迸出火星?！按蛑辛?！”文書指著對面山頭喊。
通信兵看見巖石后面。有個人滾了下來。像個破麻袋。他松了口氣。剛要說話。
就看見文書的眼鏡。碎了一片。血從他額角流下來。滴在通信兵的手背上。“文書！
”通信兵扶住他。文書笑了笑。從口袋里掏出個筆記本?！皫臀摇?交給連長。
”“里面記著…… 陣亡名單?！彼氖执瓜氯?。筆記本掉在地上。通信兵撿起來。
封面是用紅漆寫的 “二連”。字跡已經(jīng)磨得模糊了。他把筆記本揣進(jìn)懷里。抓起步槍。
從斷墻后面沖出來。戰(zhàn)場上的敵軍。好像突然亂了陣腳。開始往后退。
通信兵看見預(yù)備隊(duì)的戰(zhàn)士們。正舉著紅旗往前沖。紅旗上的五角星。在硝煙里格外鮮艷。
他突然想起趙峰掌心的那截火柴。想起指導(dǎo)員沒發(fā)完的煙。想起老王的行軍鍋。
想起文書的筆記本。原來這些東西。一直都在。像埋在土里的種子。只要有人澆水。
總會發(fā)芽。通信兵對著天空。放了顆紅色信號彈。這是進(jìn)攻的信號。他聽見身后傳來吶喊聲。
越來越近。越來越響。像春天的驚雷。要把整個大地。都叫醒。4紅色信號彈還沒落下。
通信兵已經(jīng)沖出了二十米。腳下的雪被踩得咯吱響?；熘兂闪四酀{。
他看見個敵軍正背對著他換彈匣。舉起步槍就扣扳機(jī)。沒響。卡殼了?！安?！
”通信兵罵了句。抓起槍托就往前沖。那敵軍聽見動靜回頭。刺刀閃著寒光捅過來。
通信兵往旁邊一滾。躲開了。槍托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地砸在敵軍頭盔上?！斑恕?的一聲。
那人晃了晃。通信兵沒給機(jī)會。撲上去死死按住他的脖子。直到對方不再掙扎。
他喘著粗氣站起來。剛要撿地上的步槍。身后突然傳來爆炸聲。是己方的迫擊炮。
炮彈落在敵軍堆里。炸起的碎肉濺了他一臉。通信兵抹了把臉。抓起敵軍的步槍。
繼續(xù)往前沖。“小鬼！等等我！”有人拍他的肩膀。通信兵回頭。是個扛著輕機(jī)槍的小個子。
臉上有道疤。從眼角一直到下巴?！澳闶?？”“三連的，叫我老疤。
”老疤往機(jī)槍里塞了個彈鏈?！皠偛拍菢尨虻脺?zhǔn)?！薄爸x了?！蓖ㄐ疟@才想起。
剛才打狙擊手的時候。老疤就在不遠(yuǎn)處的戰(zhàn)壕里?！绊樖侄?。”他說。老疤笑了。
疤拉跟著扯動。看著有點(diǎn)嚇人。“順手能救一條命。”“就不是順手了?！眱扇瞬⒓缤皼_。
老疤的機(jī)槍噠噠噠地響。像把掃帚。掃得前面的敵軍成片倒下。通信兵跟在后面。撿漏補(bǔ)槍。
配合得倒也默契。突然。老疤悶哼一聲。通信兵看見他的腿上。多了個血窟窿?！翱熳?！
”老疤把機(jī)槍塞給他?！皠e管我！”通信兵沒動。他蹲下來。想把老疤往戰(zhàn)壕里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