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醒了?"申雪連忙去摸他的額頭,"燒退了。"
章明遠注意到自己敞開的衣襟,耳根一紅:"昨晚...是你照顧我?"
申雪點點頭,突然想起自己用嘴喂藥的事,臉也紅了:"大夫說公子是勞累過度,需靜養(yǎng)幾日。"
章明遠沉默片刻,輕聲道:"謝謝。"
這兩個字讓申雪心頭一暖。在醉仙樓時,她不知伺候過多少生病的客人,卻從未得到過一句感謝。
"公子餓了吧?奴家去煮粥。"申雪起身,卻因久坐腿麻,一個踉蹌差點摔倒。
章明遠連忙扶住她:"你一夜沒睡?"
申雪笑了笑:"奴家習慣了。在醉仙樓時,經(jīng)常要守夜..."
話一出口她就后悔了。為什么要提那種地方?章明遠會不會覺得她臟?
出乎意料的是,章明遠并沒有露出嫌惡的表情,反而更加愧疚:"對不起,連累你了。"
"公子說哪里話。"申雪搖頭,"若非公子相救,奴家現(xiàn)在..."她沒再說下去。
章明遠看著她疲憊卻依然美麗的臉龐,突然道:"以后別自稱'奴家'了。"
"?。?
"你不再是任何人的奴仆。"章明遠認真地說,"叫我明遠就好。"
申雪睜大了眼睛:"這怎么行..."
"這是命令。"章明遠故意板起臉。
申雪噗嗤一笑:"好,明...明遠。"
她的聲音很輕,卻像一片羽毛落在章明遠心上,癢癢的。
三日后,章明遠病愈,卻比從前更加忙碌。他不僅教私塾,還接了更多抄書的活計,常常熬到深夜。申雪勸他多休息,他卻總是笑笑說"不累"。
這天傍晚,申雪正在院中洗衣,忽聽門外傳來章明遠的聲音:"小心點,別碰壞了。"
她好奇地走出去,看見章明遠和一個小廝正抬著一個長長的木匣子進門。
"這是什么?"申雪問。
章明遠神秘地笑笑,示意小廝把木匣放在桌上。待小廝走后,他才小心翼翼地打開匣子——里面竟是一把精美的琵琶,紫檀木的琴身上雕刻著纏枝蓮紋,在夕陽下泛著溫潤的光澤。
"給...給我的?"申雪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試試看。"章明遠點頭,"聽說這是城里最好的琵琶師傅做的。"
申雪顫抖著手指撫過琴弦,一聲清越的琴音流淌而出。她的眼淚突然掉了下來:"太貴重了...我不能收..."
"比起你的繡品,這不算什么。"章明遠柔聲道,"你的手應該彈琴,而不是被針扎。"
申雪再也忍不住,抱著琵琶哭了起來。在醉仙樓時,她的琴藝是最好的,卻從未有過一把屬于自己的琴。每次表演用的琴都是公用的,彈壞了還要賠。
章明遠手足無措地站在一旁,最后只是輕輕拍了拍她的肩:"彈一曲?"
申雪擦干眼淚,調(diào)了調(diào)弦,開始彈奏。那是一首《春江花月夜》,琴聲時而如清泉流淌,時而如珠落玉盤。章明遠閉目聆聽,仿佛看到了月光下的江水,波光粼粼。
曲終,兩人久久無言。最后是章明遠先開口:"很美。以后你可以在家教琴,不必再繡花了。"
申雪抬頭看他:"教琴?"
"嗯。"章明遠點頭,"隔壁李家的女兒想學琵琶,我替你應下了。束脩雖然不多,但足夠貼補家用。"
申雪這才明白,他連日忙碌是為了攢錢買這把琵琶。一股暖流涌上心頭,她輕聲道:"謝謝你,明遠。"
這是她第一次直呼他的名字,沒有"公子",也沒有"奴家"。章明遠的眼睛亮了起來,像是夜空中突然點亮的星辰。
清晨的陽光透過窗欞灑進屋內(nèi),申雪調(diào)試著琵琶弦,等待她的第一個學生。手指撫過光滑的琴身,她仍不敢相信這把精美的樂器屬于自己。
"申...申先生在家嗎?"
一個怯生生的聲音從門外傳來。申雪放下琵琶,看見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姑娘站在院門口,梳著雙丫髻,懷里抱著把粗糙的琵琶。
"是李家小姐吧?請進。"申雪微笑著招手。
小姑娘怯怯地走進來,眼睛卻好奇地打量著申雪。人人都說章秀才家里養(yǎng)著個從良的妓女,可眼前這個女子素衣淡妝,言談舉止比她娘請的那些女先生還要端莊。
"我叫李玉兒。"小姑娘行了禮,"爹爹說申先生琵琶彈得極好,讓我來學。"
申雪請她坐下:"你以前學過嗎?"
李玉兒搖搖頭,又點點頭:"跟著巷口的張婆婆學過一點,但她嫌我笨,不肯教了。"
申雪注意到小姑娘手腕上有幾道紅痕,像是被戒尺打的。她不動聲色地拉過李玉兒的手:"彈給我聽聽。"
李玉兒笨拙地撥動琴弦,彈了一小段《梅花三弄》,錯了好幾個音。彈完后,她緊張地看著申雪,生怕挨罵。
"指法不對,但節(jié)奏感很好。"申雪柔聲道,"來,我教你正確的手勢。"
她站到李玉兒身后,輕輕托起小姑娘的手,調(diào)整她手指的位置。李玉兒身上有股皂角的清香,頭發(fā)梳得一絲不茍,顯然來之前精心打扮過。
"拇指這樣放...對,食指要放松..."申雪耐心地指導著,"再試一次。"
一個時辰后,李玉兒已經(jīng)能流暢地彈一小段了。臨走時,小姑娘依依不舍:"申先生,我明天還能來嗎?"
"當然。"申雪摸摸她的頭,"以后每天這個時候都來。"
送走李玉兒,申雪發(fā)現(xiàn)章明遠不知何時已站在書房門口,嘴角含笑。
"教得真好。"他走過來,"我都聽入迷了。"
申雪臉一熱:"胡亂教的。那孩子很有天賦,只是以前的老師太嚴厲。"
章明遠點點頭,突然從袖中掏出一個小布袋:"束脩。李員外很滿意,說以后每月給三錢銀子。"
申雪接過錢袋,沉甸甸的。三錢銀子,夠買一斗米還有余。這是她五年來第一次靠正經(jīng)手藝掙錢,而不是出賣身體或尊嚴。
"謝謝。"她輕聲道,眼眶有些發(fā)熱。
章明遠只是笑笑,轉(zhuǎn)身回書房繼續(xù)抄書。從門縫中,申雪看見他伏案的背影,肩胛骨在單薄的長衫下若隱若現(xiàn)。她突然想起什么,轉(zhuǎn)身進了廚房。
傍晚時分,章明遠被一陣香氣吸引到飯廳。桌上擺著兩菜一湯——紅燒魚、炒時蔬和一碗蛋花湯,簡單卻色香俱全。
"今天什么好日子?"章明遠驚訝地問。
申雪給他盛了碗飯:"慶祝我第一天做先生。"
章明遠夾了塊魚肉,鮮嫩多汁,比他平時做的飯菜不知好吃多少倍:"沒想到你廚藝這么好。"
"在醉仙樓時,廚房的劉媽待我很好,教了我不少。"申雪隨口道,說完才意識到自己又提了那個地方,頓時沒了胃口。
章明遠卻似乎不在意:"哪天你教教我,我做的飯連自己都吃膩了。"
申雪抬頭看他,發(fā)現(xiàn)他眼中沒有絲毫鄙夷,只有真誠的贊賞。她緊繃的肩膀慢慢放松下來:"好。"
就這樣,申雪的琵琶課漸漸有了名氣。先是附近人家的女兒,后來連城里的小姐們也慕名而來。小院里終日琴聲不斷,申雪的臉色也一天比一天紅潤,眼中的陰霾漸漸散去。
這天傍晚,章明遠回來得比平時晚,臉上帶著掩不住的喜色。
"怎么了?"申雪正在院中晾衣服,見狀問道。
"今日詩會,知府大人對我的文章贊不絕口!"章明遠難得興奮,"說我有經(jīng)世之才,要舉薦我去省城參加秋闈!"
申雪手中的衣服掉回盆里,濺起一片水花:"真的?那...那太好了!"她勉強笑道,"什么時候動身?"
"下個月。"章明遠沒注意到她的異樣,"知府大人還說要資助我盤纏..."
他滔滔不絕地說著未來的計劃,申雪卻只聽見自己心跳如鼓。章明遠要去省城了,也許還會中舉,做官...那他還會回來嗎?她算什么?一個被贖身的妓女,怎能配得上未來的舉人老爺?
"申雪?"章明遠終于發(fā)現(xiàn)她的走神,"你怎么了?"
"沒什么。"申雪強打精神,"我去做飯,今晚加個菜慶祝一下。"
夜里,申雪輾轉(zhuǎn)難眠。月光透過窗紙灑進來,在地上畫出一片銀白。她輕手輕腳地起床,抱著琵琶來到院中。
琴聲幽幽,是一首《漢宮秋月》。曲調(diào)哀怨,道不盡宮中女子的寂寞。申雪彈著彈著,眼淚不知不覺掉了下來。
"這么晚了還不睡?"
章明遠的聲音從身后傳來,申雪慌忙擦淚,卻被他看見了。
"怎么哭了?"章明遠在她身邊坐下,月光下他的輪廓顯得格外柔和。
申雪搖搖頭:"想起一些舊事..."
"愿意說說嗎?"
也許是夜色太美,也許是壓抑太久,申雪突然有了傾訴的欲望:"我十歲那年,家鄉(xiāng)發(fā)大水,爹娘為了二兩銀子把我賣給了人販子..."
她的聲音很輕,像在講別人的故事:"那人販子把我?guī)У綋P州,賣給了醉仙樓。老鴇見我模樣周正,就讓我學琴,說將來做清倌人比賣身強。"
章明遠靜靜聽著,拳頭卻不自覺握緊。
"頭兩年還好,只是學藝。十三歲那年,老鴇就要我接客了。"申雪的手指無意識地撥弄琴弦,"我不肯,她就讓人打我,關(guān)我柴房,三天不給飯吃..."
一顆淚珠滴在琴弦上,發(fā)出細微的顫音。
"后來呢?"章明遠聲音沙啞。
"后來我假裝順從,說只賣藝不賣身。"申雪苦笑,"醉仙樓的頭牌清倌人,聽著光鮮,其實...那些客人哪有幾個真來聽曲的?不過是變著法子占便宜..."
她沒再說下去。章明遠也沒有追問。兩人沉默地坐著,只有蟲鳴和遠處的更鼓聲。
"都過去了。"良久,章明遠輕聲道,"你現(xiàn)在是自由身,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申雪抬頭望著月亮:"明遠,你去了省城...還會回來嗎?"
"當然。"章明遠毫不猶豫,"這里是我的家啊。"
"可如果你中舉了..."
"中舉也好,做官也罷,家總是要回的。"章明遠看著她,眼神溫柔,"除非...你不想我回來?"
申雪心跳漏了一拍:"我...我不是這個意思..."
章明遠突然伸手,輕輕拭去她臉上的淚痕:"申雪,我..."
"嗯?"
"我會一直保護你。"章明遠最終這樣說道,"無論發(fā)生什么。"
他的指尖溫暖干燥,帶著墨香和紙的氣息。申雪突然有種沖動,想靠進這個懷抱,但她只是微微側(cè)頭,讓開他的手:"謝謝。"
月光下,兩人的影子在地上靠得很近,卻又沒有真正重合。
三日后,章明遠應邀參加知府舉辦的宴會。臨行前,申雪替他整理衣冠,手指拂過他衣襟時微微發(fā)抖。
"別緊張。"章明遠笑道,"只是吃個飯而已。"
申雪點點頭,目送他離去。一整天,她都心神不寧,教琴時彈錯了好幾個音。傍晚時分,章明遠回來了,臉色卻異常難看。
"怎么了?"申雪迎上去,"知府大人改變主意了?"
章明遠搖搖頭,勉強笑笑:"沒事,只是有些累了。"
晚飯時,申雪注意到他幾乎沒動筷子,眼神飄忽,明顯有心事。
"出什么事了?"她放下碗筷,直接問道。
章明遠沉默片刻,終于開口:"今日宴會上...周員外認出你了。"
申雪的手一抖,筷子掉在桌上。周員外是醉仙樓的???,曾多次點名要她陪酒。
"他說什么了?"她聲音發(fā)緊。
"他說..."章明遠深吸一口氣,"說要納你為妾,出價五百兩。還說...還說知道你并非完璧..."
申雪的臉刷地白了。她猛地站起來,卻因腿軟差點跌倒。章明遠連忙扶住她:"別怕,我拒絕了。"
"然后呢?"申雪顫聲問,"知府大人怎么說?"
章明遠避開她的目光:"知府說...說我'為妓女所迷,不堪大用'...收回了舉薦。"
申雪如遭雷擊。她掙脫章明遠的手,退后幾步:"你...你為什么要拒絕?五百兩,足夠你還債,還能去省城趕考...我...我本來就不干凈..."
"閉嘴!"章明遠突然提高聲音,"我不許你這么說自己!"
申雪呆住了。章明遠從未對她如此嚴厲過。
"聽著,"章明遠雙手按住她的肩膀,強迫她看著自己,"我贖你不是為了轉(zhuǎn)手賣掉。你是人,不是貨物。無論別人怎么說,在我眼里,你都是最好的申雪。"
申雪的眼淚奪眶而出。她想說什么,喉嚨卻像被什么堵住了,只能無聲地流淚。
章明遠輕輕將她拉入懷中,拍著她的背:"別哭...舉薦沒了可以再考,但你只有一個..."
申雪的臉貼在他胸前,能聽見他有力的心跳。這個懷抱如此溫暖,讓她舍不得離開。但她知道,自己不能連累他更多了。
那晚之后,兩人之間似乎有什么東西改變了。章明遠更加努力地讀書,常常熬到深夜;申雪則收了更多學生,小院里的琴聲從早到晚不絕于耳。他們很少再提起那個夜晚,但每當目光相遇,都會不約而同地避開。
一個月后的傍晚,申雪正在教李玉兒彈一首新曲,章明遠興沖沖地跑進來:"申雪,你看誰來了!"
他身后跟著一個白發(fā)老者,背著個木箱。申雪仔細一看,竟是當年醉仙樓教她琵琶的師傅——林老琴師!
"林師傅?"申雪又驚又喜。
林老琴師笑呵呵地點頭:"雪丫頭,多年不見,聽說你現(xiàn)在也當先生了?"
申雪連忙讓李玉兒先回去,請林師傅上座奉茶。原來章明遠特意去尋了林老琴師,請他來看看申雪的琵琶。
"彈一曲我聽聽。"林師傅道。
申雪定了定神,彈了一首《陽春白雪》。曲畢,林師傅滿意地捋須:"不錯,指法更純熟了。只是這里..."他接過琵琶示范了一小段,"輪指要再快些。"
就這樣,師徒二人切磋琴藝,竟忘了時間。直到天色完全暗下來,林師傅才起身告辭。
送走林師傅,申雪轉(zhuǎn)向章明遠:"你怎么找到他的?"
"打聽了好久。"章明遠笑道,"聽說他在城東開了家樂器鋪子,就冒昧去請了。"
申雪心頭涌起一股暖流。林師傅是她在醉仙樓時唯一的溫暖回憶,章明遠竟連這個都注意到了。
"謝謝。"她輕聲道,眼中閃著淚光。
章明遠看著她,突然伸手拂去她額前的一縷碎發(fā):"只要你開心。"
他的手指輕輕擦過她的額頭,像一片羽毛落下。申雪屏住呼吸,生怕驚擾這一刻。兩人四目相對,時間仿佛靜止了。
"我...我去做飯。"最終是申雪先移開目光,逃也似地進了廚房。
靠在灶臺邊,她的心跳得厲害。這種感覺太危險了——她開始貪戀章明遠的溫柔,開始幻想不該有的未來??伤鞘裁瓷矸荩恳粋€從良的妓女,怎能配得上他這樣清白的好人?
鍋里的水開了,蒸汽模糊了申雪的視線,也模糊了她眼中的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