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綠皮火車上的汗味1997年的夏天,陽光把粵西的山路曬得冒白煙。
17歲的阿明蹲在自家泥屋門檻上,看著母親用粗線將兩張皺巴巴的百元鈔縫進(jìn)他的褲腰。
"這二百塊,是賣了春播的谷種湊的。"母親的手在抖,頂針在粗布袖口磨出毛邊,
"到了深圳,學(xué)門手藝,別學(xué)壞,實在撐不住就回......""媽,知道了。
"阿明打斷她,喉結(jié)滾了滾。他穿著洗得發(fā)白的的確良襯衫,領(lǐng)口磨出破洞,
帆布包里塞著兩件打補丁的舊衣服,
還有六個硬邦邦的玉米餅——那是母親凌晨三點起來烙的,用油紙包著,邊角硌得肋骨生疼。
綠皮火車進(jìn)站時,汽笛聲驚飛了鐵軌邊的麻雀。阿明跟著人流擠上去,
汗味、方便面味、劣質(zhì)煙草味像團(tuán)濕抹布糊在臉上。他被卡在過道,帆布包頂在肚子上,
像揣著塊燒紅的烙鐵。鄰座穿花襯衫的男人嗑瓜子,瓜子殼吐在他的解放鞋上,他沒敢吭聲,
只是把腳往回收了收——這雙鞋是父親穿過的,鞋底補過三次,鞋幫用麻繩捆著才沒散架。
火車哐當(dāng)哐當(dāng)啟動時,他摸出貼身藏的照片。照片上,春燕站在初中教室的黑板前,
扎著馬尾,藍(lán)布校服的袖口磨破了,手里攥著半截粉筆。背面是她的字:"阿明,
學(xué)門真本事,我等你。"字跡娟秀,卻被他的汗?jié)n浸得發(fā)皺,像張泡過水的紙。夜里,
車廂里的鼾聲此起彼伏。阿明靠著鐵皮車廂打盹,夢見自己掉進(jìn)了谷倉,
母親正用木耙子給他蓋谷糠。驚醒時,嘴角掛著口水,帆布包里的玉米餅硌得他喘不過氣。
他摸出一個,餅硬得能硌掉牙,就著自帶的涼白開啃,啃到第三口,眼淚突然砸在餅上,
暈開一小片濕痕。"后生仔,去深圳打工?"對面鋪的老頭探過身,嘴里叼著旱煙袋,
煙油子在牙上結(jié)了層黃殼。"嗯。"阿明把餅渣塞進(jìn)褲兜。"那邊的工廠,機器比人金貴。
"老頭吐出一口煙,"我侄子在電子廠,手指被機器軋掉半根,老板給了五百塊就打發(fā)了。
"阿明沒接話,只是把帆布包抱得更緊。車窗外,月光把田埂照得發(fā)白,
像一條條沒縫完的線。他數(shù)著鐵軌的接縫聲,一遍遍地算:二百塊,除去85塊車票,
還剩115。能住幾天?能吃幾頓飯?快到深圳時,車廂里突然騷動起來。有人喊"查票",
阿明慌忙摸車票,卻發(fā)現(xiàn)車票被汗水泡得發(fā)粘,字跡糊成一團(tuán)。他攥著車票的手在抖,
指節(jié)發(fā)白,直到乘務(wù)員揮揮手說"算了",才發(fā)現(xiàn)后背的汗已經(jīng)把襯衫濕透,
涼颼颼地貼在身上,像層冰?;疖囘M(jìn)站時,天剛蒙蒙亮。阿明跟著人流往出走,
腳底板磨出了水泡,每走一步都像踩在針上。出站口的電子屏閃著紅光,
"深圳歡迎您"五個字刺得他眼睛疼。他站在廣場上,看著穿西裝的人匆匆走過,
皮鞋敲在地面上"噔噔"響;看著公交車吐出一串尾氣,把空氣染得又熱又嗆。
他突然不知道該往哪走,手里的帆布包像灌了鉛,勒得肩膀生疼。帆布包里的二百塊,
還剩115。他摸了摸口袋,玉米餅只剩最后一個了。阿明在勞務(wù)市場蹲了四天。第一天,
被中介騙了50塊,說是介紹進(jìn)電子廠,結(jié)果人去樓空,墻上的"月薪三千"還沒干透。
第二天,他啃了兩包最便宜的方便面,看著別人被老板挑走,心里像被貓抓。第三天中午,
一個穿藍(lán)色工裝的男人停在他面前,工裝袖口磨破了,露出黝黑的手腕。"電子廠招焊工,
管吃住,第一個月六百,每天12小時,月休一天,干不干?"男人的聲音像砂紙磨過鐵皮。
"干!"阿明猛地站起來,帆布包帶突然斷了,里面的襯衫掉出來,露出縫在褲腰里的錢。
男人笑了,露出兩排黃牙:"叫啥?""阿明。""跟我走。"工廠在關(guān)外,
鐵皮圍墻爬滿了牽?;?,花藤下堆著廢棄的電路板,像座小小的山。宿舍是鐵皮頂?shù)墓づ铮?/p>
十二個人擠在上下鋪,空氣中飄著汗味和腳氣。阿明分到上鋪,床板上還有前任留下的煙洞,
像一個個沒愈合的傷口。他把帆布包塞到床底,摸出那115塊錢,
小心翼翼地塞進(jìn)枕頭套里。第一天上班,組長把一把烙鐵塞給他。烙鐵頭燒得通紅,
燙得他差點扔出去。"學(xué)著焊電阻。"組長是個四川人,說話帶著麻辣味,"焊不好,
這個月別想拿全勤。"車間里的風(fēng)扇吱呀作響,吹不散焊錫的煙,嗆得人直咳嗽。
阿明盯著電路板上的電阻,手抖得像篩糠。烙鐵頭一碰焊盤,錫就化成了水,流得到處都是。
組長在旁邊罵:"你是豬腦子?錫多了會短路!"中午吃飯,他捧著搪瓷碗蹲在墻角,
白菜幫子煮得發(fā)爛,米飯里還摻著沙子。一個叫王強的河南老鄉(xiāng)湊過來,他的手背全是燙傷,
像幅地圖。"剛來都這樣,我頭一個月焊壞了三百塊的板子。"王強扒著飯,米粒粘在嘴角。
阿明扒了口飯,沒說話。晚上加班到十點,他眼睛疼得睜不開,回到宿舍倒頭就睡,
夢見自己的手被烙鐵燙出了泡,泡破了,流出的全是焊錫。半個月后,
他的手背已經(jīng)布滿了燙傷。有的結(jié)了痂,有的還在流膿,他就往傷口上抹牙膏,
老員工說這樣結(jié)疤快。王強看見,從枕頭底下摸出一管紅霉素:"用這個,
我上次燙得比你狠,抹了就好。""謝了。"阿明的聲音有點啞。"謝啥,都是苦命人。
"王強嘆了口氣,"我爸在煤礦砸斷了腿,我不出來,全家都得餓死。"阿明開始拼命練習(xí)。
別人下班,他留在車間,借著應(yīng)急燈的光焊板子。焊錫絲用完了,
他就撿別人扔的廢料;烙鐵頭燒斷了,他就用砂紙磨尖了再用。有次凌晨三點,
他突然覺得頭暈,扶著操作臺蹲下去,再起來時,嘴角磕出了血,血滴在電路板上,
像朵小紅花。一個月后,發(fā)工資那天,阿明攥著620塊錢,手都在抖。
他給家里寄了500,附言寫著"一切安好,勿念"。剩下的120,他買了兩包紅塔山,
給組長塞了一包,剩下的,藏在枕頭套里,和那115塊錢放在一起。那天晚上,
他第一次給春燕打電話。公用電話亭排著長隊,他等了一個小時。電話接通時,
春燕的聲音帶著哭腔:"阿明,我爸不讓我讀了,要我去東莞電子廠......""別去。
"阿明的喉嚨發(fā)緊,像被焊錫堵了,"我掙錢供你。""可是......""聽話。
"他掛了電話,發(fā)現(xiàn)自己的眼淚滴在電話機上,暈開一小片濕痕?;氐剿奚幔?/p>
王強遞給他一個蘋果:"剛發(fā)工資,奢侈一把。"阿明咬了口蘋果,甜得發(fā)澀。
窗外的月光照在鐵皮棚上,像一層薄霜。他想起母親縫褲子的手,想起春燕的馬尾,
突然覺得手里的烙鐵,不僅要焊牢電阻,還要焊牢日子。日子像車間里的流水線,
一天天重復(fù)。阿明每天干12小時,一個月休一天,休班那天,他就窩在宿舍睡覺,
或者去附近的公園看別人放風(fēng)箏。他的焊活越來越精,組長拍著他的肩膀說:"小子,
有我當(dāng)年的影子,以后是個好手。"2000年春天,廠里接了個大訂單,
要焊一批精密儀器的電路板。組長把最難的部分交給阿明:"這活兒干好了,給你漲工資。
"那些天,他每天干14小時,眼睛熬得通紅,滴上眼藥水繼續(xù)干。
有次焊一個0402封裝的電容,比指甲蓋還小,他的手抖得厲害,
焊錫絲怎么也送不到焊盤上。他急得滿頭大汗,突然想起春燕的話:"別急,慢慢來。
"他深吸一口氣,屏住呼吸,終于把電容焊牢了。訂單完成那天,老板在大會上表揚了他,
獎了他五百塊。他把錢寄回家,附言里第一次寫了"漲工資了"。母親回信,
字歪歪扭扭:"別太累,注意身體。"他把信折成小方塊,塞進(jìn)枕頭套。夏天,
春燕突然出現(xiàn)在工廠門口。她穿著白裙子,手里拎著個布包,看見阿明,
眼淚一下子就下來了。"我跟我爸吵翻了,"她抹著眼淚,"我要來跟你一起干。
"阿明把她領(lǐng)到出租屋。那是間八平米的房,在城中村的頂樓,夏天像蒸籠。
他買了張二手床,鋪上新床單,算是他們的婚房。沒有婚紗照,沒有酒席,
他用獎金買了枚金戒指,套在春燕手上時,她笑得像個孩子,眼淚卻掉在戒指上,亮閃閃的。
春燕在附近的制衣廠找了份工作,每天踩縫紉機踩得腳腫。晚上,
她給阿明揉肩膀:"你這肩膀,硬得像石頭。""沒事,習(xí)慣了。"阿明看著她額頭上的汗,
心里像被什么東西揪著。2002年,兒子出生了。阿明在廠醫(yī)院的走廊蹲了一夜,
煙蒂堆成了小山。護(hù)士出來說"母子平安",他沖進(jìn)病房,看見春燕抱著個皺巴巴的小東西,
眼淚突然就下來了。"叫啥名?"春燕問。"阿念。"他說,"念想的念。"為了多掙錢,
阿明開始接私活。下班后,他在出租屋里支起焊臺,春燕抱著孩子給他遞零件。
有時干到凌晨,兒子哭了,春燕就一邊喂奶一邊給他照明。"等攢夠錢,"阿明焊著板子,
"咱就買社保,老了有個保障。"春燕沒說話,只是把兒子抱得更緊。2005年,
阿明成了技術(shù)骨干,工資漲到了三千五。他租了間帶陽臺的房子,買了臺彩電。
春燕辭了制衣廠的工作,在樓下開了家雜貨鋪,賣些油鹽醬醋。日子好像慢慢好起來了,
只是阿明回家越來越晚,身上的酒氣越來越重。有次他醉醺醺地回來,
春燕給他倒了杯醒酒湯:"少喝點,傷肝。""你懂啥?"他揮手打翻了杯子,"不喝酒,
訂單能拿下來?"春燕沒說話,默默地收拾地上的碎片。月光從陽臺照進(jìn)來,
照在她的白發(fā)上——她才二十五歲,卻已經(jīng)有了白頭發(fā)。2008年,金融危機來了。
廠里的訂單少了一半,開始裁員。阿明憑著過硬的技術(shù)留了下來,卻被降了工資。
他變得越來越沉默,煙抽得越來越兇。春燕的雜貨鋪生意也不好,每天守到深夜,
也賣不了幾十塊錢。他們開始吵架,為了菜價,為了電費,為了兒子的奶粉錢。
"早知道這樣,當(dāng)初就不該跟你來深圳。"春燕紅著眼說。"后悔了?
"阿明把煙頭摁在煙灰缸里,火星濺出來,"后悔你走啊。"春燕哭了,哭得像個孩子。
阿明看著她,突然覺得心里空蕩蕩的。他想起剛認(rèn)識時,她總說"阿明,
你焊的板子真好看",現(xiàn)在,她連他焊的是什么都懶得問了。2010年,
阿明升了技術(shù)主管,手下管著八個徒弟。他買了輛二手摩托車,每天騎著上下班,風(fēng)吹日曬,
皮膚變得黝黑。春燕在雜貨鋪旁邊加了個早餐攤,每天凌晨三點起床炸油條,
手上布滿了油燙的疤。他們的話越來越少。阿明說要交社保,春燕說兒子要上幼兒園,
學(xué)費貴;阿明說要存點錢以防萬一,春燕說家里的冰箱壞了,得換個新的。有次,
阿明發(fā)現(xiàn)自己的社保停了三個月,去問春燕,她支支吾吾地說:"我把錢取出來,
給兒子報了舞蹈班。""你瘋了?"阿明的聲音都在抖,"社保能隨便停嗎?
老了病了怎么辦?""病什么???"春燕也火了,"兒子的前途不重要?你整天說以后以后,
以后有那么重要嗎?"那天,他們吵到半夜。阿明摔了手機,屏幕裂得像蜘蛛網(wǎng)。
春燕抱著兒子,在沙發(fā)上坐了一夜。2013年,兒子上小學(xué)了。阿明在廠里分了間宿舍,
很少回家。春燕的早餐攤關(guān)了,她在超市找了份收銀員的工作,每天站八個小時。
有次阿明回家拿衣服,看見春燕在給一個男人縫襯衫。那男人是超市的保安,
笑著說"嫂子的手藝真好"。阿明的血一下子涌到了頭頂,他沖過去,一拳打在男人臉上。
"你干什么?"春燕尖叫著拉開他,"他只是我的同事!""同事?"阿明指著她,
"同事需要你半夜縫衣服?"男人捂著臉跑了。春燕看著阿明,眼神里全是陌生:"阿明,
我們離婚吧。"阿明愣住了。他以為她會鬧,會哭,卻沒想到她這么平靜。
離婚協(xié)議簽得很順。春燕要了兒子的撫養(yǎng)權(quán),阿明凈身出戶,搬進(jìn)了工廠宿舍。
宿舍還是老樣子,鐵皮柜,上下鋪,只是他睡不慣了——腰是當(dāng)年長期彎腰焊板子累的,
肩膀是扛設(shè)備壓的,一動就疼。徒弟們請他喝酒,說"師傅,離了好,自由了"。他喝著酒,
沒說話。酒很苦,像他這些年的日子。2020年,阿明43歲。他在廠里當(dāng)了七年主管,
手下的徒弟換了一批又一批。他還是喜歡焊板子,有時徒弟焊不好,他會親自上手,
焊槍頭在電路板上游走,像在跳一支熟悉的舞。那天下午,
他正在指導(dǎo)徒弟焊一個精密傳感器,突然覺得肝區(qū)像被焊槍燙了一下,疼得他直不起腰。
"師傅,你沒事吧?"徒弟扶著他。"沒事,老毛病。"他擺擺手,額頭上全是冷汗。晚上,
疼得更厲害了。他去診所拿了點止痛藥,吃下去卻不管用。第二天,他去了醫(yī)院,
醫(yī)生讓他做CT。結(jié)果出來時,醫(yī)生把他叫到辦公室:"肝癌晚期,已經(jīng)轉(zhuǎn)移了。
"阿明沒聽懂:"啥意思?""就是......"醫(yī)生嘆了口氣,"最多還有半年。
治療的話,要幾十萬,而且效果不一定好。"阿明走出醫(yī)院,天陰沉沉的。他摸了摸口袋,
只有一張工資卡,里面有三萬多塊。他想起停了多年的社保,
想起春燕當(dāng)年說的"以后有那么重要嗎",突然蹲在路邊,像個孩子一樣哭了。
他給春燕打電話,響了很久才接。"有事?"她的聲音很冷淡。"阿念還好嗎?"他問。
"挺好的,上初中了。""我......"他想說自己病了,卻又咽了回去,"沒什么,
就是問問。"掛了電話,他去超市買了瓶二鍋頭,坐在江邊喝。江風(fēng)吹得他發(fā)冷,
他想起17歲那年,攥著二百塊錢坐火車來深圳;想起在鐵皮棚里焊板子,
手背燙得全是泡;想起春燕穿著白裙子,站在工廠門口對他笑;想起兒子出生時,
他在醫(yī)院走廊蹲了一夜......這些年,他像個陀螺,不停地轉(zhuǎn),
以為只要焊牢了電路板,就能焊牢日子??傻筋^來,日子還是像脫焊的線頭,散了。
回宿舍的路上,他買了張回老家的票。綠皮火車還是老樣子,
只是他再也聞不出機油混汗水的味道了。到家時,是個傍晚。推開院門,
看見父親坐在門檻上編竹筐,頭發(fā)白得像霜。父親抬起頭,愣住了,
手里的竹篾掉在地上:"阿明?你咋回來了?"阿明喊了聲"爸",
突然蹲在地上眼淚像決堤的水,怎么也止不住。他以為自己早被生活磨成了石頭,
在工廠咬著牙焊斷三根烙鐵時沒哭,被春燕說離婚時沒哭,
拿著肝癌診斷書走出醫(yī)院時也沒哭,可在看見父親滿頭白發(fā)的那一刻,
所有的堅強都碎成了渣?!罢α诉@是?”父親慌忙扔下竹篾,粗糙的手在他背上拍著,
“在深圳受委屈了?跟爸說,爸替你出頭?!崩先说氖直成喜紳M老年斑,
指關(guān)節(jié)腫得像小蘿卜,那是年輕時在田里累的。阿明說不出話,只是搖頭,
眼淚砸在院子的泥地上,暈開一小片深色的痕。他想起小時候,父親也是這樣拍他的背,
在他摔破膝蓋時,在他考砸了不敢回家時。那時候父親的頭發(fā)還是黑的,背也直挺挺的,
能把他扛在肩上走二里地?!梆I了吧?”父親把他拉起來,“我去給你熱飯,早上蒸的紅薯,
還溫著呢?!蔽堇锏臒羰?5瓦的節(jié)能燈,昏黃的光打在墻上,映出斑駁的印記。
飯桌上擺著一碟咸菜,一碗紅薯,還有半碗剩粥。父親往他碗里夾紅薯:“多吃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