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后半夜的風鉆過窗縫,帶著股紙錢味。他摸黑坐起來,摸到手邊的搪瓷缸,
里面的茶早就涼透了。墻根的座鐘敲了四下,當當的,在空屋里蕩出回聲。他掀開被子下床,
腳剛沾地就打了個激靈——地上的涼席還沒換,是老伴走前鋪的,竹篾子磨得發(fā)亮。
走到陽臺,月光把藤椅照得發(fā)白。他坐下,摸出煙盒,里面只剩最后一根。
打火機"咔"地一聲,火苗在風里抖了抖,照亮了藤椅扶手上的刻痕——是老伴去年刻的,
一個歪歪扭扭的"囍"字,說等金婚時再添個"金"。煙抽到一半,聽見樓下有動靜。
探頭一看,路燈下站著個穿灰布衫的女人,正仰著頭往樓上望,手里拎著個布袋子,
被風吹得鼓鼓的,像只落單的鳥。他掐了煙,轉身回屋。路過客廳時,看見茶幾上的相框,
老伴笑盈盈地看著他,門牙缺了顆,是年輕時啃鍋巴硌掉的。躺下時,窗簾被風掀起個角,
月光漏進來,在地板上畫了道銀線,像道沒封死的傷口。他數著天花板上的裂紋,
數到第七道時,終于有了點睡意。夢里又回到磚窯廠,年輕的老伴舉著飯盒在門口等他,
白瓷碗里的紅燒肉冒著熱氣,油星子濺在她藍布衫上,像朵開敗的花。
第一章:紅本本上的指紋民政局門口的風卷著枯葉,落在他手背上。
她掏出碎花帕子替他撣掉,金戒指在陽光下晃了眼——是他昨天在老鋪子買的,圈口有點松,
她卻攥著說正好。"你看這字。"她把紅本本舉起來,紙角被風吹得卷邊,"比當年的還紅。
"他嗯了一聲,盯著"結婚證"三個字發(fā)愣。三十年前的紅本本是絨面的,
被老伴壓在樟木箱底,去年整理遺物時才翻出來,邊角都發(fā)脆了。樓道里的聲控燈壞了,
摸著黑往上爬。她搶過他手里的網兜,里面裝著新出鍋的糖糕,"我來我來",
腳步輕快得不像這個年紀的人。開門時鑰匙轉了三圈,屋里飄著消毒水味,
是他請人來擦過玻璃,連陽臺那把舊藤椅都換了新坐墊。"燒壺水?
"她系上他買的藍布圍裙,圍裙帶子在背后打了個漂亮的結,"我?guī)Я诵虏瑁?/p>
前兒托人從山里捎的。"他坐在沙發(fā)上,看她在廚房忙。煤氣灶"噗"地一聲燃起藍火,
映得她鬢角的白發(fā)有點發(fā)亮。上周在街角茶館見面,她穿件灰布衫,手里織著小毛衣,
竹針敲出噠噠的響。介紹人說她命苦,男人走得早,一個人把娃拉扯大。"我沒啥念想。
"當時她抬頭笑,眼角堆起細紋,"就想找個說話的,夜里起夜能搭個伴。"這話戳中了他。
老伴走后的半年,他總在半夜坐起來,對著空枕頭說"你聽聽,外面是不是下雨了"。
有次感冒發(fā)燒,掙扎著想去倒水,差點摔在地上,扶著墻哭了半天。結婚第三天,
她端來個紅布包,打開是雙布鞋。"納了三宿。"她有點不好意思,"針腳糙,你將就穿。
"鞋里墊著層薄棉,踩在地上軟乎乎的,像踩在云里。那天晚上,她端來個搪瓷盆,
熱水冒著白汽。"泡泡腳。"她不由分說把他的腳按進水里,手在水里輕輕搓,
"你這腳底板,全是硬繭子。"他僵著身子不敢動。這輩子除了娘,沒人碰過他的腳。
年輕時在碼頭扛活,冬天穿單鞋,凍裂的口子能塞進指甲蓋,后來做了點小生意,
跑遍大半個省,腳底板早就磨得不像樣。這些事,連老伴都沒問過。
"以后我天天給你燒水洗。"她擦腳時抬頭,燈光在她眼里晃了晃,
"保管給你養(yǎng)得嫩生生的。"他當時覺得,這大概就是老來福了。
第二章:五萬塊的暖與冷第七天傍晚,他正在街口看人下棋,她氣喘吁吁地跑來,
臉色白得像張紙。"你跟我回。"她拽著他的胳膊就走,指甲掐進他袖子里。
樓道里的燈忽明忽暗,她掏出張揉得皺巴巴的紙,上面寫著"十八萬"。
墨跡被眼淚泡得發(fā)暈,數字像只張著嘴的野獸。"娃他......"她聲音抖得厲害,
"女方要這么多,不然不進門。"他捏著那張紙,紙邊割得手心疼。她兒子他見過一回,
染著黃毛,說話時總往旁邊瞟,煙蒂扔了一地。"我湊了半年......"她突然往下跪,
膝蓋磕在水泥地上"咚"的一聲,"就差這口氣了,求你......"他趕緊把她拽起來,
她的手冰涼,攥著他的手腕不放。"起來說。"他把她往屋里推,"錢的事,總有辦法。
"她坐在沙發(fā)上哭,說男人走得早,總覺得對不住娃,啥都依著,結果養(yǎng)得好吃懶做。
"好不容易有姑娘肯嫁,這要是黃了......"他想起自己兒子結婚那年,
他把存折上的數字取到只剩零頭,還跟老弟兄借了三萬。為人父母,總有操不完的心。
"我卡上有五萬。"他打開抽屜,把存折遞過去,"密碼是生日,你拿去。"她捧著存折,
肩膀一抽一抽的,眼淚掉在上面,暈開一小片。"你是好人......"那天她沒做飯,
說要給娃送錢去。臨走時在他臉頰親了下,像年輕姑娘那樣。他摸著發(fā)燙的臉,心里有點甜,
又有點空落落的。夜里熱了點剩飯,剛扒拉兩口,她回來了,手里提著個保溫桶。
"給你燉了湯。"她打開蓋子,香氣漫出來,"娃說,改天請你喝酒。"他喝著湯,沒說話。
湯里放了當歸,苦得鉆心。第八天早上,她把他那件藏青褂子熨得筆挺。"穿這個。
"她疊好放在床頭,"娃說請你上家去。"到了地方,才知道是鴻門宴。
黃毛蹺著二郎腿坐在沙發(fā)上,女的挺個肚子,眼神直勾勾地盯著他。"叔,我想整個奶茶店。
"黃毛彈了彈煙灰,"加盟費要五十萬,你看......"她在旁邊捅他胳膊,
眼神里全是求告。他看著桌上的魚,眼珠都沒剜掉,心里突然堵得慌。"我沒錢。"他說。
黃毛的臉立馬沉了:"叔你這話不對,我媽都跟你過了,你的不就是她的?她的不就是我的?
""我跟你媽是搭伴過日子,不是開銀行的。"他站起來,褂子扣子崩開一顆,"那五萬,
算我送的。再多,沒有。"她突然哭了:"你咋能這么說?我們不是一家人嗎?""一家人?
"他笑了,"認識九天,就要我拿二十五萬給你娃填坑?你知道這錢我攢了多少年?
"他年輕時在磚窯廠被砸過腿,躺了仨月,老板就給了兩千塊。后來開雜貨鋪,
起早貪黑守了十年,貨架上的醬油瓶子他都數得清。這些事,她從沒問過。"我算看明白了。
"他扯了扯領口,"你不是找伴,是找個冤大頭。"第三章:綠本本上的褶皺第九天凌晨,
他被哐當聲驚醒。她跪在床前,手里舉著把剪刀,刀尖對著脖子,白森森的。"你不給錢,
我就死在這兒。"她眼睛紅得像兔子,頭發(fā)亂糟糟的,哪還有半點初見時的體面。
他摸黑開了燈,燈泡閃了兩下才亮。她的影子投在墻上,像個張牙舞爪的鬼。"你這是干啥?
"他穿衣服的手在抖,"有話不能好好說?""娃說了,今天湊不齊就去借高利貸。
"她把剪刀又往前送了送,"那利滾利,
我們娘倆這輩子都還不清......"他突然想起老伴剛走那會兒,
他站在陽臺上想往下跳,是兒子抱著他的腿哭,說"爸你走了我咋辦"。人活著,
哪能只為自己。"起來。"他把剪刀奪過來扔到墻角,"這婚,離了吧。"她愣了,
好像沒聽懂。"離婚?"她突然撲過來抓他的臉,"我給你洗衣做飯,給你暖腳,
你就這么對我?你個沒良心的!"指甲劃在臉上,火辣辣的疼。他沒躲,就那么看著她。
她的臉因為憤怒扭曲著,跟那天在茶館里笑盈盈的樣子判若兩人。"我給你五萬,
是看你可憐。"他掰開她的手,她掌心的老繭硌得他生疼,"但我沒義務養(yǎng)著你全家。
我的錢,是給我自己買棺材的,不是給你娃填窟窿的。"她突然坐在地上哭,
不是昨天那種嚎啕,是真的傷心,肩膀一抽一抽的。
"我也是沒辦法啊......"她抹著眼淚,"他是我唯一的娃,
我不能不管......""那你就往死里逼我?"他蹲下來,看著她的眼睛,"這九天,
你對我好,是真心的,還是為了我的錢?"她張了張嘴,沒說出話來。去民政局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