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車的引擎在塵土飛揚的村口發(fā)出最后一聲嗚咽,我推開車門時,
褲腳立刻被滾燙的空氣裹住。七月的日頭正毒,曬得土路泛出一層油光,
遠處玉米地里傳來此起彼伏的蟬鳴,像是在為這場突如其來的鬧劇伴奏。“李警官,這邊!
”村支書王福來扯著嗓子喊,他那件洗得發(fā)白的的確良襯衫后背已經洇出深色的汗?jié)n。
我跟著他穿過扎堆的村民,目光很快被槐樹下那個蜷縮的身影攫住。
人販子被反剪著胳膊捆在樹干上,嘴里塞著塊臟兮兮的抹布。
他穿著件印著 “XX 汽修” 的藍色工裝,褲腿沾著泥點,
看起來和村里任何一個外出務工的男人沒兩樣。但那雙眼睛,
此刻正像困獸般在人群里掃來掃去,透著一股令人發(fā)寒的狡黠。第一章“咋回事?
”我掏出筆錄本,筆尖在陽光下泛著金屬光澤?!肮啡盏南胪刀业耐蓿?/p>
”一個光著膀子的壯漢往前湊了湊,他胳膊上的肌肉隨著說話的節(jié)奏突突直跳。
“要不是我家老婆子在院里摘豆角瞅見了,娃就被他抱上三輪車了!
”周圍立刻響起一片附和聲,憤怒的唾沫星子在熱浪里飛濺。
我注意到人群外圍站著個抱著孩子的女人,她臉色煞白,懷里的娃娃睡得正香,
小臉蛋上還留著兩道淺淺的淚痕。“報警多久了?” 我問王福來?!皠倝蛞淮鼰煹墓Ψ?,
你們就到了?!?村支書往地上啐了口唾沫,“十三分鐘,比縣醫(yī)院的救護車還快!
”我心里咯噔一下。從縣城到王家莊的山路崎嶇,平時最快也得二十五分鐘。今天這路況,
能跑出這速度,怕是把油門踩到油箱里了。小張在駕駛座上抹了把汗,眼神里透著點后怕。
“銬起來,帶回所里?!蔽覜_小張使了個眼色。這地方人多眼雜,夜長夢多。
就在小張解繩子的瞬間,人販子突然像瘋了一樣扭動起來,嘴里發(fā)出嗚嗚的低吼。
他猛地向后一撞,后腦勺不偏不倚地磕在旁邊靠墻立著的扁擔上。那扁擔是槐木做的,
被歲月磨得油光锃亮,頂端還留著個沒打磨平的木茬?!斑恕?的一聲悶響,
像敲在每個人的心上。人販子的身體軟了下去,原本掙扎的四肢瞬間失去力氣。
我趕緊上前探他的頸動脈,指尖下一片冰涼。周圍的喧鬧聲戛然而止,
蟬鳴突然變得震耳欲聾?!翱?!送醫(yī)院!”我吼著拉開警車后門。小張已經發(fā)動了汽車,
輪胎碾過碎石子發(fā)出刺耳的摩擦聲。車后座上,人販子的腦袋歪向一邊,
一縷暗紅的血順著脖頸滲進衣領。我盯著那攤不斷擴大的血跡,腦子里嗡嗡作響。襲警?
拒捕?過失致人死亡?無論哪個罪名,落在這個剛入職半年的派出所里,
都像是往平靜的湖面扔了顆炸彈??h醫(yī)院的急診燈亮得刺眼。醫(yī)生出來時摘下口罩,
搖了搖頭:“失血過多,顱骨骨折。送來的時候就沒生命體征了?!被爻痰穆飞希?/p>
車里死寂一片。窗外的月光把山路照得像條銀蛇,蜿蜒著伸向黑暗。我摸出煙盒,
發(fā)現(xiàn)里面已經空了。小張突然開口:“李哥,那扁擔…… 好像是自己倒下來的?
”我沒接話。當時那么亂,誰能說清?但我清楚地記得,那扁擔明明是靠著墻根放的,
怎么會突然出現(xiàn)在人販子身后?第二章回到派出所時,天已經蒙蒙亮了。
值班室的電話像催命符一樣響起來,是縣局督查科的。我深吸一口氣,按下了接聽鍵。
“李建國,死者身份查明了嗎?”科長的聲音透過電流傳來,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
“正在查,初步判斷是慣犯,身上沒有身份證明?!蔽叶⒅鴫ι?“執(zhí)法為民” 的匾額,
感覺那四個字像針一樣扎眼?!凹覍僖呀涺[到局里了,說你們刑訊逼供?!?科長頓了頓,
“上午九點,給我一份詳細報告?!彪娫拻鞌嗟拿σ糇屛乙魂囶^暈。我癱坐在椅子上,
看著窗外漸漸亮起來的天色,第一次覺得這身警服重得穿不動。第二天早上八點,
我還在對著空白的報告發(fā)愁,值班室突然傳來一陣騷動。小張跑進來,臉色古怪:“李哥,
外面來了五個老頭,說要找你。”“什么事?” 我揉著發(fā)脹的太陽穴?!安恢溃?/p>
反正…… 挺嚇人的?!?小張搓著手,“其中一個胸前掛的勛章,比你牙齒都多。
”我跟著他走到門口,倒吸一口涼氣。五個老人并排站在院子里,個個背著手,
腰桿挺得筆直。他們都穿著洗得發(fā)白的舊軍裝,臉上刻滿了歲月的溝壑,
但眼神卻像鷹隼一樣銳利。最中間的老人個子不高,滿頭銀發(fā)梳得整整齊齊。
他胸前別著三枚勛章,一枚是獨立自由勛章,一枚是解放勛章,還有一枚我認不出,
但看那磨損的程度,年頭絕對不短。陽光照在勛章上,反射出的光芒讓我不敢直視。
“你是這里的負責人?” 老人開口了,聲音沙啞卻有力?!笆?,我叫李建國,
王家莊派出所所長?!?我敬了個禮?!叭耸峭跫仪f的人傷的,理應由王家莊的人來擔。
”老人指了指旁邊的四位同伴,“我們五個,加起來四百三十歲。
夠不夠替村里人給你個說法?”我愣住了,這場景超出了我的認知范圍。
督查科還在等著報告,死者家屬在縣局鬧得不可開交,現(xiàn)在突然冒出來五個八旬老人,
說要替村民擔責?“大爺,這不是……”“你不用解釋。”老人打斷我,
從口袋里掏出個紅布包,層層打開,里面是一張泛黃的黑白照片。
照片上是一群穿著軍裝的年輕人,站在一棵老槐樹下,笑容燦爛?!翱匆姏]?
這是 1948 年的王家莊?!崩先说氖种冈谡掌蟿澾^,“鬼子來的時候,
全村人沒一個慫的?,F(xiàn)在太平了,就更容不得這種偷娃的畜生在咱地盤上撒野。
”我看著老人胸前的勛章,突然明白了什么。那枚我認不出的勛章,
邊緣刻著細小的齒輪和麥穗,像是建國初期頒發(fā)的勞動模范獎章?!袄钏L,
” 旁邊一個戴著老花鏡的老人開口了,“那扁擔是我家的。昨天曬完麥子忘了收,
靠墻放著。那畜生掙扎的時候,我親眼看見他自己撞上去的。
”另一個拄著拐杖的老人接話:“我也看見了。當時我就在旁邊,想攔都來不及。
”第三章五個老人你一言我一語,把事情的經過說得清清楚楚。他們的證詞驚人地一致,
細節(jié)詳實得讓我挑不出任何破綻。“這些話,你們敢跟督查科的同志說嗎?
” 我盯著他們的眼睛。“有啥不敢的?” 最開始說話的老人挺直了腰板,
“我王鐵山打了一輩子仗,啥時候說過瞎話?”他的話像一塊石頭砸進我心里。王鐵山?
這個名字我在縣志上見過。1947 年的孟良崮戰(zhàn)役,有個叫王鐵山的民兵隊長,
帶著村民冒死給解放軍送彈藥,立過特等功。就在這時,督查科的車開進了院子。
科長推門下來,看見院里的五個老人,愣了一下。當他的目光落在王鐵山胸前的勛章上時,
突然立正敬禮?!袄鲜组L好!”我驚呆了。王鐵山擺了擺手:“別叫首長,早就是老百姓了。
”科長快步上前,握住老人的手:“我父親當年在三野,常提起您的名字。
”接下來的事情變得出乎意料地順利。五個老人的證詞被采信,加上現(xiàn)場村民的旁證,
最終定性為 “犯罪嫌疑人拒捕過程中意外身亡”。死者家屬雖然不滿,
但在縣領導的調解下,也接受了這個結果。送走督查科的人時,
科長拍著我的肩膀說:“建國,你運氣好。王家莊這些老人,是用一輩子的名聲給你作保啊。
”我望著五個老人離去的背影,突然想起剛入職時老所長說的話:“基層派出所,
辦的是案子,守的是人心?!蹦翘煜挛?,我?guī)е埲チ送跫仪f。村里的老槐樹下,
幾個孩子正在追逐打鬧,笑聲清脆。二柱家的媳婦抱著娃坐在門口曬太陽,看見我們,
遠遠地笑了笑。王福來告訴我們,那五個老人都是村里的老功臣。王鐵山是戰(zhàn)斗英雄,
戴老花鏡的是退休教師,拄拐杖的年輕時是生產隊隊長,還有兩個參加過抗美援朝。
他們五個,是王家莊的 “活歷史”?!澳潜鈸??” 我問?!盁?。
” 王福來嘆了口氣,“老人們說,沾了臟東西,留不得?!毕﹃栁飨聲r,我們準備返程。
路過村頭的小賣部,我看見王鐵山和另外四個老人坐在小馬扎上,圍著一盤象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