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入局1湯泉別莊的地窖，潮濕而沉悶，謝舜玉如同鬼魅一般出現，白衣，烏發(fā)朱唇。
她手指拂過舜華的發(fā)絲，似帶著姐姐對妹妹的憐惜：“總算知道自己母親是怎么死的了，
四妹妹，你很傷心吧？”謝舜華心中一驚，感覺自己有些喘不上來氣。她與褚紹瀾對視一眼，
心知情況不妙。謝舜華不禁往后退了一步，“你為什么會在這兒？”謝舜玉莞爾，“好妹妹，
你該謝我才是。若不是我，你哪能這么快發(fā)覺葉憑欄不對呢？”暗室之中，
謝舜玉行動自如地找到火折，盈盈一盞燈亮起，她身后靜默以待的金鱗衛(wèi)佇立如鬼影。
火光照亮暗室，葉無極不適地遮了遮眼，眼見著幾位天皇貴胄出現在此，他有些鬧不明白了。
這，這到底是怎么回事。謝舜玉懶得理會小嘍啰，“冰茹，你還在等什么。有些人活到現在，
也夠本了?！比~家主仆當即被押走。葉諧嚇得腿都軟了，“不不，
不要殺我啊——我爹做的事和我有什么關系——”金鱗衛(wèi)充耳不聞，只下手拖人，
凄厲的慘叫聲漸漸遠了。謝舜華瞥了一眼褚紹瀾，這人不會一個人都沒帶，
就這么單槍匹馬地來找她了吧。褚紹瀾聳聳肩，眼神無奈。謝舜華氣短，顯然是的。
謝舜玉將兩人的眉眼官司盡收眼底，涼涼一笑：“我真沒想到，北齊陛下對四妹妹你，
竟是深情至此，倒是意外收獲了?！彼戎l是真葉諧，
那褚紹瀾這個假身份自然也被識破了。謝舜玉難得爽快起來，要把牌放到明面上來打，
謝舜華也就不兜圈子了，直截了當地問：“你是何時知道的？”她不是真好奇，
只是想拖延時間。但謝舜玉似乎也不著急，她坐了下來，甚至有心情給兩人各斟了杯茶。
“葉府大宴那日，我便覺得蹊蹺。葉諧敢不敢在我面前生事我不知道，不過四妹妹你，
應當不是愛管閑事的人啊，怎偏偏就憐香惜玉了這一個呢。我便讓人去查。
“其實陛下手底下的人做事還是很仔細的，沒叫我抓著什么把柄，但我這個人，直覺最準。
這不，順著葉諧，就摸到這兒來了。不就讓我遇著四妹妹和四妹夫了——“哦，不對，
應當是前妹夫了。”謝舜玉巧笑嫣然，眼底卻冷。褚紹瀾聽了搖頭，看向謝舜華，
戲謔道：“原來是你平日為人太差，這才暴露我了?！敝x舜華也搖頭，“可不是么，
難得發(fā)回善心，竟被你連累了，早知道該讓二姐姐笑納的?！比穗m坐在一處吃茶，
實則腹內各有官司，誰也未曾放松下來?！岸憬愫薅玖宋?，好不容易讓我落你手里，
怎么不動手，還請我喝茶？總不能是二姐姐忽然大徹大悟，皈依佛門了吧？
”她笑盈盈地望著謝舜玉?！岸憬氵@一趟，是為誰走的，父皇？他不許你殺我？
看來父皇當真對我阿娘有真情呢，到這時候了，都舍不得殺我。”謝舜玉無奈地嘆息，
笑語款款，像是在應對家中調皮的小妹，“可不是么，兄弟姊妹里，父皇最偏心的就是你了。
”“二姐姐還是這樣，從小就見不得家中和睦?！敝x舜玉低眉一笑，“可不是，
四妹妹這樣倔強高傲，要是忽然痛哭流涕，在我面前討?zhàn)?，任你做了天大的錯事，
姐姐也是忍不住要原諒你的。何況父皇本就舐犢情深呢。”“那二姐姐可一定要事無巨細，
將你所知道的一切都告知妹妹呢，不然怎好挑撥離間呢？”“當然?！?葉瀟瀟死時，
謝舜玉已經快四歲了。她記事早，有些事情一直在心里模模糊糊有個影子，那時不懂的，
后來拼拼湊湊也就都懂了。薛光宗臨死之前，提到了薛家早逝的長子薛耀祖。
薛耀祖和他這個只知倚仗姐姐與外甥女的蠢貨不一樣，是有真才實學的，
在謝康云最落魄之時就堅定地跟從。他也是薛家唯一一個心疼薛芳英的人。
薛芳英被降位禁足時，他正在蜀南道替官家查辦鹽鐵案，面對妹妹的困境，卻是鞭長莫及。
好不容易等到案子辦完，長兄調回京都，薛芳英哭得幾乎要暈厥過去：“哥哥，
官家簡直是瘋了。他要為了那個女人，將我遣送出宮。”薛耀祖聞聽亦是大驚，
“你育有一兒一女，又是官家身邊的老人了，貶妻為妾也就罷了，怎地還要將你送出宮去？
”他看著妹妹哭成這樣，不是不心疼的。但是他為臣，總不好挑官家的毛病，
只能先鎮(zhèn)定下來，安撫道：“你先莫要慌亂，滿朝文武并非我一家有嬪妃入宮，
官家便是不顧薛氏的體面，難道別家也都不顧了嗎？
”薛芳英摟著一兒一女哭得雙目通紅：“哥哥離京許久，大概不知，從葉瀟瀟入宮起，
就是專房盛寵?！拔衣犠襄返畹娜苏f，那女人站不起來，
官家素日都是蹲在她跟前同她說話的?！皠e說旁人的體面了，在她跟前，
官家連自己的體面都不要了?！毖σ娌⒉凰佬?。
他聯(lián)合幾個臣子一齊上書：“驟然遣散后宮，恐怕會使帝姬皇子失怙，使臣子心內不安，
還望官家三思?！泵鎸蹉筱蠊蛑某甲?，謝康云甚至不屑于解釋，他只回答：“朕意已決。
”薛耀祖若要再勸，謝康云也只是冷冷地抬眸，“薛卿這是要來做朕的主了？”薛耀祖豈敢，
他連忙跪下：“臣不敢僭越。”謝康云居高臨下，并不理會他的惶恐，
只是說：“朕知道你們在擔心什么，朕自有打算?！盎屎筚t德，皇子帝姬留于宮中撫養(yǎng)就是。
各家女眷都可領回家中自行婚配，內廷司會替朕添上嫁妝，如此，愛卿可滿意了？
”薛耀祖欲要再爭取，但謝康云已經擺擺手，“走吧?！彼麖淖襄返顑瘸鰜?，
正遇上秦祿海腳步匆匆地去接人?！鞍?，我的娘娘，您要過來，怎么也不打發(fā)人說一聲呢，
也好遣轎輦去接您啊，再不濟，身邊也得帶個人伺候啊，
這都下雨了——”眼下后宮能讓秦祿海如此殷勤之人，還能是誰呢。因著一點陰暗的好奇心，
薛耀祖悄悄回頭去看。雨蒙蒙的紫宸殿外，一道青衫身影分外鮮明，她不梳發(fā)髻，
隨意扎起頭發(fā)，拄著玉杖，騰挪艱難，但腳步堅定。像是再難，她也要靠自己的雙腿，
一步一步踏實地落在地上。她對趕來的秦祿海笑笑：“雨也不大?！鼻氐摵Ｕ驹谒赃叄?/p>
跺腳，“哎呀，你們幾個還愣著做什么，還不去傳轎輦來——”轎輦尚未到，
紫宸殿中已沖出一道明黃身影來，他焦急地停在她身邊：“瀟瀟，你現在是有身子的人，
怎能這么任性呢？”他想上手去抱她，卻被她眼神制止。謝康云于是退而求其次，
從太監(jiān)手里搶過傘，以帝王之尊，親自給她撐傘，亦步亦趨地跟在她身后。
薛耀祖在旁邊瞧得分明，謝康云半邊肩膀都濕透了，他自己卻沒注意到。他只顧著看葉瀟瀟。
那一霎時，薛耀祖在心里嘆息。他看得分明，動真心的是官家。他是束手無策了。
正打算離開時，他卻忽地瞧見了葉瀟瀟的正臉。那張臉。他愣在原地。他記得很清楚。
他替官家前去勞軍時見過這張臉。濃黑鋒利的眉毛，刀刻一樣的輪廓線條，
卻有一雙狹長的丹鳳眼，眼尾上翹，甚至有些中和了他身上的肅殺之氣。薛耀祖當時還在想，
這雙眼睛生在一位征戰(zhàn)沙場的悍將臉上，似乎有些女相，未免不夠威武。
可當那人站到眾將士身前，素手一揮，萬千將士鏘然跪下，薛耀祖覺得自己想錯了。
李瀟生來就是屬于戰(zhàn)場的。葉憑欄雖與她是同胞兄妹，長相相似，卻絕無她身上這等氣質。
她才是李瀟！薛耀祖怔在原地，喃喃道：“原來如此?！?薛耀祖有時不得不慶幸，
還好自己妹子生了張禍國殃民的臉，方給了他改命的機會。他不似旁的世族子弟，
可以悠游自在地享受年少時光。他身無依傍，只能發(fā)憤念書，只因稍一懈怠，
他就會重新落回那個逼仄的竹攤，頂著烈日殺魚。開膛、剖肚、切塊，無休無止，
身上永遠臭汗淋漓。他不允許自己再過這樣的日子，雖然九殿下看起來即位無望，
但他手上只抓到了這副牌，也就只好硬著頭皮打下去。與其說是薛耀祖選擇了效忠謝康云，
不如說是命替他選擇的。他指望著謝康云能翻身，登基稱帝，
也好叫他們這些身邊的人一起雞犬升天。故而那些年，薛耀祖當真是豁出命一般效力。
謝康云出使北齊為質，他與阿弟二話不說地跟隨，多少次死里求生地活過來。
后來聽聞官家北狩，薛耀祖知道，這輩子翻身的機會，就指著這一次了。
他們趁夜?jié)撨M戰(zhàn)俘營，將上千戰(zhàn)俘放出，搶奪了北齊的戰(zhàn)馬，一路奔逃而出。北齊人追得緊，
他們一路戰(zhàn)一路逃。他與秦祿海一左一右護衛(wèi)在謝康云身邊，
他也不知從哪生出那么大的膽子，當敵兵越追越緊之時，他大手一揮，帶走一隊人馬，
與謝康云分道而行，引開追兵?？v馬過越溪時，他只有一個想法，已經走到這一步了，
絕不能輸。他必須擁護著九殿下走到皇位上去。他后來回想起來，自己都覺得后怕。
好在他最終算是賭贏了。官家與太子盡被擄去北齊，十幾個皇子被斬殺殆盡，
他與俘虜營中帶出來的幾個舊臣在臨安扯起大旗，擁著九殿下為主，號令天下兵馬勤王。
天下正統(tǒng)歸于臨安。那時南邊的起義軍勢頭迅猛，將領名為李瀟。
李瀟能在亂世之中博得擁護，自是識時務者，他也不愿做草莽，
便順理成章地接了臨安朝廷的封賞，替謝康云攻城略地，戰(zhàn)無不勝。薛耀祖那時離謝康云近，
他最知道官家有多么賞識李瀟。半月一次的軍中奏報只是慣例，二人私下已有信件往來。
他們談論甚廣，從朝局到詩詞歌賦，亦或兵法史書。只要北邊來信，謝康云便心神大悅，
得了李瀟的信，他往往第一時間坐下攬讀，而后提筆回信，一氣呵成。
“阿瀟可謂朕之知己啊?！毖σ嬗幸淮温牭霉偌胰绱烁锌＿@對于他可并非什么好事。
都是功臣，他陪著謝康云出生入死的時候，這李瀟小兒在何處呢。一介武夫罷了，
憑什么想踩到他的頭上去。薛耀祖原本以為他要頗費一番功夫了，卻不想尚不等他出手，
李瀟已經自取滅亡。聊城之戰(zhàn)后，天下大勢已定，北齊派人商量和談，臨安朝廷欣然應允。
在一眾臣子再三哭求哀求懇求之后，謝康云終于掩面嘆息：“我才疏學淺，本不該登上帝位，
無奈父兄罹難，為天下黎民蒼生之計，只好暫居皇位。”新皇登基，李瀟本該率軍回朝以賀，
誰知他拒領皇命，上書言辭：今北齊兵勢頹靡，我軍正該一往無前，收復失地，還于舊都。
薛耀祖彼時聽聞這番話，不免心中嘲笑。這武夫，只懂打仗，卻不懂侍上啊。
他若當真打回汴京，到時迎回二帝，那官家又該如何自處？果不其然，薛耀祖聽聞，
謝康云為此惱怒非常?！半迣⑽迨f大軍盡數托付于他，如此信重，他怎么半點不知感恩。
”薛耀祖知道，他不必在李瀟身上多費心思了，謝康云已經對他動了殺心。歷朝歷代，
可沒幾個名將能得善終的啊。誰知他遲遲等不到李瀟身亡或被押謝回京治罪的消息，
不僅如此，聊城一役，李瀟再次大獲全勝。消息傳回朝中，謝康云臉上是藏不住的喜色，
眼中再無半點殺機猜疑。薛耀祖不免試探：“臣聽聞，李瀟如今治軍頗有成效，
軍中將士唯神威將軍之命是從，并不知朝廷——”謝康云半點沒將這話放在心里，
隨口道：“朕心里有數，愛卿不必掛懷?！毖σ媛犃诉@話不免驚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