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狐毛刺入尾巴的灼痛還未消散,崔明遠眼前的幻象突然扭曲。
二十年前玄狐觀的暴雨在視網膜上殘留著青灰色的影,與此刻茅屋外滲入的翡翠月光重疊。他眨了眨酸脹的左眼,發(fā)現視野邊緣多了一圈銅錢狀的暗斑——每枚錢孔里都浮動著模糊的畫面:燃燒的城鎮(zhèn)、跪地的緹騎、還有山河鼎耳上那顆熟悉的琉璃眼珠。
"別看錢影。"殷九娘的聲音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她斷尾處的星砂正緩慢蒸發(fā),每飄散一粒,身影就透明一分,"那是銅錢契約在回溯記憶……"
侏儒的身體已經完全融化,只剩一襲空蕩蕩的衣衫懸在紅繩上。那些寫滿《地脈志》文字的紅繩突然繃直,如同琴弦般震顫起來,發(fā)出類似往生鈴的嗡鳴。
裴紅藥猛地捂住耳朵。她的銅錢狀瞳孔劇烈收縮,皮膚下的銅錢凸起一個接一個爆開,每個破裂處都滲出翡翠色的光點。光點在空中凝成銅錢虛影,錢孔中射出細線,全部連接向崔明遠腰間的小鼎。
"契約在呼喚鑰匙……"她跪倒在地,聲音變得支離破碎,"我撐不過……子時……"
屋外傳來梆子聲。
不是更夫打的節(jié)奏,而是某種木質機關規(guī)律的敲擊。隨著每一聲響,茅屋的梁柱就浮現出一道銅錢紋,轉眼間整個屋子已布滿紅斑,像長滿了詭異的苔蘚。崔明遠狐化的右臂不受控制地抬起,五指張開對準小鼎——
鼎耳處的斷口突然生出肉芽般的血絲,朝著他的指尖蜿蜒生長。
殷九娘剩下的四條尾巴突然炸毛。她殘缺的右眼窩里飄出最后幾粒星砂,在空中拼出個殘缺的卦象:"坎上離下……戲班主在用水火煉魂陣!"
話音未落,屋頂的茅草"轟"地燃起青綠色火焰?;鹕嗵蝮轮?,銅錢紋紛紛睜眼,每只眼睛里都映出不同的場景:醉仙樓頂的周岐山、二十七處燃燒的城鎮(zhèn)、還有某間垂?jié)M紅綢的戲臺,臺上擺著具無面的木偶。
崔明遠腰間的臍帶突然繃斷。
小鼎墜地的剎那,鼎身上的銅錢紋全部脫落,化作實體射向四面八方。裴紅藥發(fā)出一聲不似人聲的尖嘯,所有銅錢如同歸巢般沒入她的身體。皮膚下的凸起瞬間平復,取而代之的是胸口浮現出完整的山河鼎紋——鼎耳位置嵌著她自己的心臟輪廓。
"原來如此……"殷九娘苦笑,"周岐山把最后一把鑰匙,藏在了契約里。"
木門無聲化為齏粉。
月光下站著個戴帝王臉譜的高大身影,十二串往生鈴懸在腰間,每只鈴舌都是不同年齡的嬰兒手指。他左手提著盞白骨燈籠,燈光照出臉上不斷變換的臉譜——生旦凈末丑,每張臉都在哭。
"《五尾斬》開戲了。"戲班主的聲音不是從嘴里發(fā)出,而是從那些鈴鐺里同時響起,"第一折:剜心。"
裴紅藥突然挺直腰背。她胸口的鼎紋大亮,雙手不受控制地抓向自己心窩。崔明遠撲過去拽她,卻被一股無形力量彈開——他狐化右臂上的五道紅痕突然脫離皮膚,在空中凝成鎖鏈,反將他捆在原地。
"別掙扎。"戲班主的臉譜停在"凈"角,濃墨重彩的妝容下,嘴角咧到耳根,"你師父當年親手把契約刻進她魂魄,就為今日……"
殷九娘的最后一條尾巴掃過地面。斷尾處的星砂突然暴起,凝成七根細針射向戲班主的臉譜。鈴鐺齊響中,臉譜"咔嚓"裂開一道縫,露出底下翡翠色的皮膚——和周岐山一模一樣。
"第二尾的記憶……"戲班主——或者說周岐山的另一個分身——摸了摸裂縫,"你果然把它藏在了星砂里。"
崔明遠突然明白了殷九娘的計劃。
他不再掙扎,而是主動讓狐尾鎖鏈勒進皮肉。鮮血順著鏈條滴落,每一滴都精準落在小鼎的銅錢紋上。血液觸及鼎身的瞬間,那些紋路突然活了,化作無數細小的銅錢鼠虛影,潮水般涌向戲班主。
"沒用的。"戲班主揮袖打散鼠群,"玄狐觀的血脈只能喚醒鼎,不能……"
他的話戛然而止。
一只真正的銅錢鼠從鼠群中竄出,咬住了他腰間最舊的那串往生鈴。鈴舌上的嬰兒手指突然蜷縮,發(fā)出真實的啼哭。戲班主身體一僵,臉譜的裂縫瞬間擴大——
裂縫里不是翡翠色的皮膚,而是半張血肉模糊的臉。
崔明遠如遭雷擊。
那是他師父的臉。
"……傀儡戲法?"殷九娘的尾巴無力地垂落,"周岐山把你師父做成了臉譜?"
戲班主——或者說嵌著玄狐觀主殘魂的傀儡——突然發(fā)出雙重聲音的慘叫。左半張臉拼命掙扎著想脫離臉譜,右半張卻死死固定在周岐山的翡翠面具上。趁著這間隙,裴紅藥胸口的鼎紋突然黯淡了一瞬。
"崔……明遠……"她的聲音突然變回自己的,雖然氣若游絲卻異常清晰,"契約的破解法……在《地脈志》的……"
戲班主猛地掐訣。往生鈴瘋狂震顫,聲浪如實質般撞向裴紅藥。殷九娘用最后的力量甩尾去擋,四條尾巴齊齊斷裂,星砂如淚滴灑落。
崔明遠趁機掙脫狐尾鎖鏈。他撲向小鼎,毫不猶豫地將琉璃左眼按在鼎耳斷口處——
二十年前的記憶洪流席卷而來。
他看見師父在暴雨夜割開手腕,將血涂在山河鼎上;看見二十七名緹騎跪在鼎周圍,每人胸口插著刻有銅錢紋的匕首;還看見年幼的自己被按在鼎前,師父挖出他的左眼塞進鼎耳……
最后的畫面是《地脈志》下冊的扉頁,上面用血寫著:
"以契破契,需持鼎者自剜其目"
現實中的小鼎突然浮空。
鼎耳處的琉璃狐毛與崔明遠的左眼融合,爆發(fā)出刺目金光。光芒中浮現出二十七條光路,每一條都連接著裴紅藥胸口鼎紋的一個節(jié)點。戲班主發(fā)出不似人聲的咆哮,臉譜徹底裂成兩半——
左半張是玄狐觀主泣血的臉,右半張是周岐山翡翠色的面具。
"原來鑰匙一直在我眼睛里……"崔明遠染血的指尖觸到光路,"師父,這就是你給我的答案?"
裴紅藥突然抬手插入自己胸口。
沒有鮮血噴涌,只有翡翠色的光從指縫溢出。她顫抖著掏出一枚跳動的東西——不是心臟,而是一枚刻滿符文的銅錢,錢孔中延伸出二十七根紅繩,連接著所有光路。
"以契……破契……"
她捏碎了銅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