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大興安嶺深處的綠皮火車像個移動的冰窖,窗戶結了厚厚的冰花,呼出的白氣瞬間凝結在窗框上。車廂里擠滿了各種味道:汗味、煙味、廉價泡面味、牲畜糞便殘留的膻味。人群嘈雜,帶著濃重鄉(xiāng)音的交談聲和嬰兒的啼哭聲混合著。我和王策的攝制組(加司機統(tǒng)共四人)擠在背風的角落,抱著各自的器材取暖。
王策,四十出頭,頭發(fā)半白,胡子拉碴,眼神卻像淬煉過的黑曜石,亮得驚人。他一上車就攤開一張手繪的地圖,用凍得通紅的手指在上面點著:“敖魯古雅,快到了。最后的使鹿部,他們跟馴鹿過命?!彼恼Z氣平靜,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熱度,完全不像楊蕊描述的為理想發(fā)瘋的傻子。
我裹在楊蕊斥巨資購買的頂級鵝絨登山服里,像個臃腫的熊,依舊覺得寒氣從腳底板往上鉆。相機包緊緊抱在懷里,冰冷的金屬外殼隔著厚衣服傳遞著涼意,卻又奇異地讓我感到一絲踏實。這是一場主動選擇的放逐。凍死?或許吧。但好過在暖房里腐爛。
火車在一個掛著“XX旗”牌子的簡陋小站停下。說是站臺,更像一塊被踩平的雪地。真正的考驗才開始。接我們的是一輛漆皮斑駁、車斗蒙著厚油氈的老式皮卡和一個沉默寡言、臉膛黝黑如巖石的鄂溫克漢子,塔瓦。零下三十八度的空氣像無數(shù)根細密的冰針,扎在裸露的每一寸皮膚上。
林海雪原在皮卡后面延展開來。漫天皆白,高大的落葉松和樟子松枝干披著厚厚的雪襖,在凜冽的風中沉默肅立。皮卡在厚厚的雪地里碾出兩道深深的車轍,顛簸得像驚濤駭浪里的小船??耧L嘶吼著刮過駕駛室窗戶的縫隙,聲音凄厲。
營地設在河谷避風處,幾頂?shù)桶亩鯗乜藗鹘y(tǒng)“撮羅子”(樺樹皮帳篷)被厚厚的積雪半掩著,幾縷淡青色炊煙頑強地鉆出帳篷頂,在刺骨的寒氣里凝滯片刻,旋即被風撕碎。一群棕褐色的馴鹿就在帳篷周圍的雪地里刨食著苔蘚,長長的鹿角上掛滿了霜雪,像移動的冰雕森林。它們呼出的白氣匯集成一片朦朧的薄霧,和凜冽的空氣融為一體。
沒有信號。沒有熱水。凍硬的餅子需要用刀刮下碎屑才能吃。唯一的“奢侈”是篝火旁熬煮的滾燙鹿奶茶。起初的幾天,我?guī)缀蹙褪莻€凍僵的掛件。手指暴露在空氣中超過十秒就疼得鉆心,隔著厚厚的專業(yè)攝影手套按快門都感覺不到力度,生怕稍一用力手指就碎掉。鼻涕不受控制地往下淌,在鼻尖凍成小冰棱。每一次呼吸,肺葉都像被冰碴子刮過。
困難遠不止寒冷。語言是障礙。塔瓦大叔只會簡單的漢語詞匯。王策像個語言復讀機,但鄂溫克老人家渾濁的眼睛里,依然寫滿了對我們這群外來“麻煩”的不解和疏離。這比刺骨的寒風更讓人難受。我們闖入的是別人賴以生存、與世隔絕的家園。
最初的工作近乎停滯。我只能縮在帳篷邊緣,像個笨拙的觀察者。鏡頭成了我唯一的屏障,也是感知世界的唯一方式。透過取景框,風雪不再是抽象的概念。我看到塔瓦大叔那雙布滿凍瘡和老繭的手是如何靈活地用狍皮筋捆綁損壞的鹿鞍,動作沒有一絲多余,精準得如同雕刻時光。看到鄂溫克老奶奶用削尖的樺木在堅硬的冰面上鑿出一個小洞,取水時,渾濁但溫潤的眼神掠過我的鏡頭,沒有任何情緒波動,像平靜的深潭。看到風雪中護著幼崽哺乳的母鹿,覆蓋著厚厚冰雪的睫毛下,眼神疲憊卻無比堅韌。
“捕捉決定性瞬間?”沈硯舟冰冷的要求在風雪里被剝離得如同笑話。在生命最粗糲、最原生的搏斗面前,哪有什么“決定”?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在凍土上邁出的步伐,都是生命的決定性瞬間。我的鏡頭不再追求那種財經雜志封面的冷硬精密,不再試圖切開表象尋找什么縫隙,反而笨拙地追隨著風雪中的節(jié)奏——馴鹿踏雪的蹄聲、冰面鑿開的脆響、老人沉默的凝視、塔瓦大叔呼出的綿長白氣……
漸漸地,凍僵的身體開始找到和風雪共處的笨拙方式。鏡頭后觀察的時間長了,塔瓦大叔偶爾會遞給我一塊烤得焦香的、能崩掉門牙的肉干,或者努努嘴指向某個被風雪暫時遺忘的河谷冰瀑,用生硬的漢語說:“好景?!倍鯗乜死夏棠虝谥蠛媚滩钑r,默默塞給我一個溫熱的樺木碗。
最艱難的那次拍攝是跟隨馴鹿群進行一次短暫的雪原遷移。風暴剛歇,積雪齊腰深。塔瓦大叔在前面開路,積雪中跋涉猶如拔腿于流沙。風雖小了些,但空氣冷得足以凍住呼出的任何水汽,連睫毛上都迅速結了一層細碎的白霜,視線模糊。我背著器材,深一腳淺一腳,每一步都重逾千斤,肺里火燒火燎。
鏡頭對準塔瓦大叔時,他的背影在漫天皆白的世界里,渺小得像一個微不足道的點,卻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對抗自然的巨大存在感。馴鹿群在身后安靜地跟隨,只有鹿蹄陷入深雪的噗嗤聲和它們粗重的喘息。那一刻,我?guī)缀趺摿λさ?,手肘撐進冰冷的雪里,刺骨的寒意瞬間穿透厚衣服。就在絕望的情緒要淹沒我的瞬間,一頭離群的半大馴鹿笨拙地湊過來,用濕漉漉、帶著冰凌的鼻子拱了拱我凍僵的臉頰。
溫熱的,帶著苔蘚的獨特氣味。
不是憐憫,更像一種對同處困境者的模糊確認。
我的手指僵硬得幾乎無法動彈,身體本能地死死護住相機。不知哪里爆發(fā)出的一股力氣,我猛地吸進一口刮肺的冷空氣,用盡全身的力氣支撐起來,對著那頭好奇張望、眼神純澈的馴鹿幼崽,對著它身畔塔瓦大叔在雪原上艱難挺立的堅韌背影,按下了快門。
相機發(fā)出了極其輕微的聲響,很快被風雪吞沒。
回去的路上,我連人帶器材幾乎是被人拖回來的。體力嚴重透支,回到撮羅子就癱倒在冰冷的獸皮上,全身的骨頭都在叫囂。塔瓦大叔默默把我脫下的、外層結了冰殼的靴子拎到火堆旁烘烤。老奶奶端來了濃稠滾燙的奶茶,加了很多鹽巴,味道咸澀刺激,但熱量迅速灌滿冰涼的身體。
王策檢查了我的相機存儲卡。他湊在微弱的頭燈光下,長時間地看著那張在極端疲憊和身體極限下捕獲的照片——畫面并不“精致”。風雪模糊了背景,塔瓦大叔的身影只有側影輪廓,在白色背景下如一道倔強的刻痕,那頭幼鹿好奇的眼神和拱著我的姿態(tài)則充滿了原始的、未被馴化的生命力。整個畫面充滿了一種搖搖欲墜的粗糙感和蓬勃的、對抗嚴寒的生命張力。
他沒說話,只是用力拍了拍我的肩膀,那張向來寫滿“苦行”的臉上,頭一次露出了一個算不上笑容但極其舒展的表情。那是同類的認可。
夜里,疲憊到極點反而異常清醒。篝火的微光在樺樹皮帳篷上投下跳躍的影子。身體酸痛無比,但那層自從離開沈硯舟辦公室后就一直籠罩著我的冰殼,似乎在皸裂、剝離。寒冷依舊,疼痛依舊,但胸腔里不再是空茫的虛空或者被碾碎的屈辱。
這里沒有精致的餐廳,沒有虛假的微笑,沒有算計的目光,更沒有一張壓在心口、讓我喘不過氣的舊照片。只有最本能的生存,最真實的溫度,最無言的交流,和最粗糲的壯麗。鏡頭重新變得滾燙。不是為了證明給誰看,不是為了所謂的頂級甲方,甚至不是為了藝術。只是在用自己的感官,誠實地記錄這片風雪里,人類和其他生命是如何用盡最后一絲力氣,對抗嚴寒,延續(xù)血脈。
我拿起備用機(老年機在這里是擺設),摸索著找到楊蕊唯一的號碼。冰天雪地,毫無信號。但我打開信息界面,在一個空白的框里,笨拙地一個字母一個字母地戳:
“蕊……還活著……照片……有點……意思……”
無法發(fā)送。但無所謂。我知道自己在說什么。
冰冷的帳篷外,風雪似乎也小了一些。遠處隱約傳來馴鹿的低鳴,悠長而遼遠。我蜷縮在篝火未盡的余溫邊,像只終于找到洞穴的、凍僵的雛鳥。被寒流清洗過的心臟,緩慢而有力地跳動著,為一種全新的、屬于林晚自己的目標鼓噪。
林晚,那個被困在職業(yè)瓶頸和自我懷疑中的攝影師,正在這片絕境的寒風里,一幀一幀地,活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