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界與溫度》攝影展開幕夜,選在城市邊緣一處改造的老鍋爐房。巨大的鋼鐵骨架依舊裸露,工業(yè)遺跡的粗粛冷硬與精心布置的柔暖燈光、充滿原始生命張力的影像形成強烈反差——這正是楊蕊想要的碰撞。
人比預想的多。圈內(nèi)的、圈外的、湊熱鬧的、看風向的,甚至有幾個楊蕊之前碰壁的大畫廊代表也悄悄來了??諝饫飶浡銠墯馀莸奈Ⅴ浮⒀┧上惴盏睦滟?,以及一種隱秘的、期待著什么發(fā)生的躁動。
我穿著一身簡潔的黑色絲絨長裙——耐臟、不惹眼,像隱在背景里的影子,穿梭在人群和懸掛的作品之間。偶爾被認出來,禮貌點頭,并不多話。真正的焦點該是墻上那些凝結(jié)著風雪與呼吸的影像。
塔瓦大叔半瞇著眼,睫毛上掛滿霜雪,在篝火映照下如刀刻斧鑿般的側(cè)臉被放大到極致,占據(jù)了整整一面高墻。風雪卷起他皮袍的毛邊,背景是模糊混沌的白。照片前圍了不少人,有人竊竊私語,有人長久地沉默凝視。
“壓迫感太強了……但那雙眼睛……好像在看你?!?/p>
“……這種真實感……是特效做不出來的生命力。那個溫度,冷得骨頭縫都冒寒氣……”
不遠處的動態(tài)投影區(qū)正輪播馴鹿群在冰河裂谷邊緣跋涉的震撼片段,巨大的屏幕上,凝固的空氣、飛濺的冰晶、馴鹿沉重的喘息透過環(huán)繞音響敲打著每個人的耳膜和胸腔,帶來一種生理性的寒戰(zhàn)和面對天地遼闊的敬畏。
楊蕊如同穿花蝴蝶,一身酒紅色利落套裝,端著香檳杯在人群中游刃有余,聲音洪亮地介紹著作品的背后故事,語氣帶著一股揚眉吐氣的鋒利。她的目光時不時和我隔空交匯,那眼神在說:穩(wěn)了!
一切看似都在向好的方向飛馳。
直到入口處傳來一陣短暫、沉悶的騷動。不是那種新嘉賓入場通常引起的寒暄和客套,而更像是某種無形的力場突然降臨,壓低了原本嘈雜的空氣。外圍的人群如同被摩西分開的紅海,不由自主地朝兩邊退開些許,留出一條空蕩的通道。
我的心跳毫無征兆地重重漏跳了一拍。一股無法言喻的預感,冰冷地攥緊了后頸。
目光越過攢動的人頭,落在那入口逆光處。
巨大的工業(yè)門框下,出現(xiàn)一個身影。
量身定制的深色羊絨大衣裹出頎長挺拔的輪廓,沒有隨從,沒有女伴。他甚至沒看周圍任何人,只是微抬著下頜,視線像探照燈一樣,精準而沉默地穿透人群和光影的迷障,直直地鎖定在我身上。
沈硯舟。
時間仿佛被凍結(jié)了零點零一秒。香檳杯碰撞的清脆聲響、壓低的笑語、音響里的風雪呼嘯……所有背景噪音都變成了模糊的底噪。只有他穿過人群,靴子踏在水泥地上的聲音,像冰冷的秒針,一下,又一下,敲打在所有人的神經(jīng)上。
空氣瞬間膠著。無數(shù)雙眼睛齊刷刷地聚焦過去,然后立刻轉(zhuǎn)向我,各種驚疑、揣測、吃瓜的表情混雜在昏暗的光線里。楊蕊臉上的笑容僵住了,隨即換上如臨大敵的警惕,她幾乎是下意識地往我這邊靠了一步。
沈硯舟一步一步走近。他的臉色有些發(fā)白,是那種不常見的、透著些許緊張的蒼白,但眼神卻是前所未有的沉凝專注,里面翻涌著極其復雜的東西,有沉淀已久的厚重,有不顧一切的急切,還有一絲……近乎狼狽的執(zhí)著。
他最終在我面前幾步遠停下。近到我能清晰看到他大衣肩頭落著的、還未融化的幾片零星雪花(外面明明沒下雪,他是去了哪里?),能看清他眼底熬出的疲憊紅血絲,甚至能感覺到他周身散發(fā)的、比暖氣更侵人的寒意,帶著風塵仆仆的銳利。
他沒有看墻上那些傾注了全部心血的作品,沒有看這個凝聚了數(shù)月辛勞的展覽空間。他的世界仿佛縮小到只剩下眼前這個穿著黑裙、站得筆直的女人。
我聽到自己平靜到近乎冰冷的聲音率先響起,在瞬間死寂的空間里異常清晰:
“沈總走錯了?我這小廟,供不起您這尊大佛。”
每一個字都帶著冰渣子。
沈硯舟的喉結(jié)劇烈地滾動了一下。他似乎想開口,那些復雜的、沉重的情緒在他眼底劇烈地翻涌,幾乎要破土而出。
“保安!”楊蕊猛地反應過來,尖銳的聲音劃破寂靜,帶著不容置疑的強勢,“麻煩這位不請自來的‘貴客’,離開!”
幾個穿著統(tǒng)一制服、人高馬大的保安立刻圍攏過來,面無表情,動作專業(yè)。
“先生,請配合離場?!?/p>
一人伸手想虛攔住沈硯舟的肩頭。
沈硯舟的目光終于從那團混亂中、從保安的手臂上移開,重新落回我臉上,仿佛周遭的一切都是虛幻的背景板。他那雙深沉如夜的眼眸里,那些復雜的情緒如同退潮般斂去,只剩下一片赤紅底色下,那孤注一擲的、穿透人心的執(zhí)拗。
“我只說一句話,林晚。”他的聲音沙啞得厲害,像被砂紙打磨過,帶著長途跋涉的干澀和一種奇異的緊繃感,每一個字都砸在落針可聞的空氣里,清晰無比:
“從開始到最后——”
他猛地抬手,指向這滿場粗粛、震撼、與他認知里“替身”毫無關聯(lián)的影像,手臂的線條因為用力而僵硬,
“——我想捕捉的、我唯一想要的……”
他深吸一口氣,胸腔劇烈起伏,目光穿越那幾乎讓人窒息的時空,死死鎖住我的眼睛,用盡力氣吐出那句仿佛在胸腔里煎熬了無數(shù)日夜的話:
“只有你!我欠你的真心,能追回來嗎?!”
轟——!
這句話像一個投入油鍋的火種,瞬間點燃了全場壓抑的驚愕和八卦之火。抽氣聲、低呼聲響成一片。保安伸過來的手都僵在了半空。
“晚晚!”
楊蕊一步擋在我身前,徹底炸了,聲音尖利到破音:
“真心?姓沈的你他媽還有臉提真心?!你當這是大型追妻火葬場直播嗎?!要演戲滾回你的總裁辦公室去演!別臟了我姐妹的場子!”
她怒不可遏地指向門口,眼中噴火:
“保安!拖出去!現(xiàn)在!立刻!馬上!”
幾個反應過來的保安不再猶豫,更強硬地上前,準備架住他。
沈硯舟的身體繃得像一張拉到極限的弓。他沒反抗保安的推搡,只是被架著后退時,目光依舊死死釘在我臉上。那眼神里有不顧一切的執(zhí)拗,有被當眾驅(qū)逐的難堪屈辱,還有一絲近乎絕望的、最后的不甘確認。
他在等我的宣判。
哪怕只是一個眼神。
整個展場就像一個真空炸開的壓力鍋,所有的喧囂、斥責、保安的低喝、人群的議論都成了模糊的背景音。聚焦的中心只有那個奮力維持著最后一點矜貴的男人和他那句石破天驚的告白/懺悔。
時間并沒有給我太多空白去咀嚼那句“真心”。
就在保安幾乎要將沈硯舟架出門口的前一秒——
入口處那因他而短暫分開的人群后頭,悄然滑進來另一道身影。
一輛低調(diào)得近乎隱形的黑色改裝輪椅。
輪椅上坐著一個極其瘦弱的女人。蒼白的臉裹在厚實的羊絨圍巾里,只有一雙烏黑、清澈、帶著大病初愈的脆弱和無辜的眼睛露在外面。她的腿上蓋著厚毯子,身形單薄得仿佛風一吹就會消散。
推輪椅的是一個面容刻板、穿著干練職業(yè)套裝的陌生女人。
輪椅無聲地停在門口,剛好在沈硯舟身后幾步。輪椅上那個女人抬起頭,目光帶著一絲怯生生的茫然,越過保安和人群的間隙,落在我臉上。
她的臉……即便被圍巾遮掩了大半,那熟悉的、月光般的溫婉輪廓,依舊刺痛了我的眼睛。
許薇微!
那個書桌下照片里的女人!真正的主角!
她竟然真的醒著!而且……出現(xiàn)在這里?!
楊蕊憤怒的斥罵像是突然被掐住了脖子,戛然而止。她猛地扭過頭,看向門口,眼睛瞪得滾圓。
那幾個架著沈硯舟的保安顯然也認出了這位“傳奇人物”,動作頓住了,面面相覷。
全場的焦點瞬間分裂。
一部分凝固在狼狽被驅(qū)趕的沈硯舟身上。
一部分如同燒紅的烙鐵,聚焦在門口那位蒼白羸弱的許薇微身上。
空氣緊繃得像一張拉到極致的弓弦,下一秒就要嘣然斷裂。
沈硯舟被半架著的身體猛地僵住,他仿佛終于感覺到了什么,極其緩慢地,艱難地回過頭。
當他的視線撞上輪椅上那道熟悉又陌生的身影時,那雙眼瞳里的所有復雜情緒——孤注一擲的執(zhí)拗、不顧一切的決絕、甚至那份當眾受辱的屈辱——如同被潑進沸水的冰凌,瞬間凝固,然后碎裂成一片無法形容的、被凍僵般的死寂。
門口的風帶著寒意灌入。
我的指尖冰涼一片,心卻反常地沉靜下來,越過沈硯舟死寂的肩膀,與輪椅后面那個女人——那個真正的“白月光”——的目光隔空相遇。
她那清澈眼底深處,似乎飛快地掠過一絲極淡、極冷、難以捕捉的東西。
像是在笑?
這開幕之夜的鬧劇,才剛剛拉開它最荒謬而混亂的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