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夫人死的那天,陽光很好。她躺在病床上,盯著窗外的樹影看了很久,
最后只說了一句話——‘你們等到了’。""然后,她閉上了眼睛,嘴角帶著一絲笑。那笑,
像刀。""五十年了,她先走了。而我和阿江,像兩個偷到糖的孩子,迫不及待地奔向彼此,
卻忘了糖紙里裹著的,是她的血。"——楊果的日記,寫于何夫人頭七。1.七十歲的我,
像是完成了一場遲到了五十年的盛大儀式。手指在手機屏幕上輕輕一點,發(fā)送。
朋友圈的最新動態(tài),是一張合影。就像往平靜的湖里,扔下了一顆炸彈。
照片的背景是自家灑滿陽光的陽臺,我和阿江緊緊依偎著。兩頭銀發(fā),
在午后的光線里泛著一層柔和溫暖的金邊。我們臉上的皺紋疊著皺紋,是歲月刻下的溝壑,
可笑容卻干凈得像兩個二十歲的年輕人。我一字一句地敲下配文:“這一生,終究還是你。
”手機被輕輕放在了桌上,發(fā)出一聲悶響。我側過頭,看著身邊在搖椅上打盹的阿江。
他睡著了,呼吸平穩(wěn),眼角的皺紋舒展開,沒了平日里的那份緊繃和愁苦。陽光正好,
落在他的白發(fā)上,也暖著我的心。五十年的等待,五十年的煎熬,在這一刻,
都化成了眼前的安穩(wěn)。值了。屏幕亮起,頂端彈出一個小紅點。是第一個贊。緊接著,
第二個,第三個……點贊的頭像一排排亮起來?!皸畎⒁?,為你高興!終于等到這一天了!
”“天啊,這才是愛情yyds!我又相信愛情了!““祝福祝福!照片拍得真好,
阿姨還是那么美!”我的嘴角忍不住上揚,眼角的皺紋笑得更深了。這些溫暖的文字,
像一股股暖流,熨帖著我那顆被世俗眼光冰凍了半生的心。
2.甜蜜的眩暈感持續(xù)了不到三分鐘。手機開始在桌上瘋狂震動,嗡嗡作響。評論區(qū)的畫風,
急轉直下。一個遠房侄媳婦率先發(fā)難:“嬸兒,一把年紀了還搞這些年輕人的玩意兒?
也不怕孩子們臉上無光,在外面被人戳脊梁骨?!蔽业男θ萁┰谀樕?。緊接著,
一個老鄰居也冒了出來,語氣里滿是輕?。骸斑@不是老何嗎?我沒看錯吧?他老婆才走多久?
這就迫不及待住進去了?有些人啊,真是臉皮都不要了?!毕旅媪⒖逃腥私硬?,
玩起了梗:“樓上的別酸了,我只能說一句666,這波無縫銜接的操作我給滿分。
”“奪筍吶!”我面無表情地滑過這些評論,手指有些發(fā)涼。血壓不受控制地往上涌,
太陽穴突突地跳。一條評論尤其刺眼,
來自一個我早已想不起來是誰的賬號:“小三隱忍五十年終于上位,
還這么高調(diào)發(fā)朋友圈慶祝,真是活久見!年度最佳勵志大戲!”“小三”兩個字,
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我的眼球上。胸口一股惡氣翻涌上來,我把手機摔出去。
但我旋即又冷笑一聲,那笑意里帶著淬了冰的涼。我盯著那條惡毒的評論,
心里一個聲音在吶喊:我等了他五十年,忍了五十年,從青絲到白發(fā),輪得到你來教訓我?
我沒有回復,也沒有刪除。我只是把自己的腰桿,挺得更直了一些。我劃著屏幕,心,
卻一點一點地沉了下去。我最在意的,是大兒子,二兒子,還有我最疼的小女兒。他們在線。
我能想象出他們此刻看到這條朋友圈時的表情,或震驚,或難堪,或憤怒。
但他們什么也沒做。沒有一個贊,沒有一句評論,沒有一條私信來質(zhì)問。這無聲的立場,
壓得我喘不過氣。比任何一句惡毒的咒罵都更讓我心寒,像一盆冰水,從頭頂澆到腳底,
澆滅了我剛剛燃起的所有火焰。我的目光,再次落回到那張合影上。3.照片里的陽光,
太過燦爛了。亮得有些不真實,亮得刺眼,
拼了命地想要遮住底下那些無法言說、骯臟泥濘的過往。
遮住那個叫“何夫人”的女人的眼淚,遮住自己子女從小到大被人在背后指指點點的背影,
也遮住阿江那張被婚姻和責任磨平了所有棱角的臉。這極致的光明,
原來是為了掩蓋那半個世紀的陰影。心亂如麻。就在這時,手機屏幕上方,
彈出一個新的消息框?!岸!钡囊宦?,不是朋友圈的評論,是一條陌生人私信。那個頭像,
是一片灰色的天空,壓抑,沉悶,沒有任何生氣。我的手指鬼使神差地點了進去。
對方只發(fā)來一句話“何夫人死前最后一句話,你想知道嗎?”嗡的一聲。
我覺得自己的腦子好像被什么東西狠狠撞了一下,眼前陣陣發(fā)黑。何夫人。阿江的妻子。
那個在我們生命里,橫亙了整整五十年的女人。那個名字,是我午夜夢回時不敢觸碰的禁忌,
是我和阿江之間永遠無法填平的溝壑。她死了。所以,我和阿江才能像現(xiàn)在這樣,
光明正大地坐在一起,曬同一片太陽。我的內(nèi)心最深處裝著我對何夫人的愧疚、同情,
以及連我自己都說不清道不明的恐懼。第一反應,是刪除。拉黑他,刪除聊天記錄,
就可以當做什么都沒發(fā)生。只要刪掉,
我就可以繼續(xù)心安理得地享受這份遲到了五十年的幸福。我的手指,
不受控制地移向了那個紅色的“刪除”鍵。屏幕上的那個按鈕,
離我的指尖只有幾毫米的距離。這幾毫米,卻隔著萬水千山,隔著一個女人一生的血淚。
刪除,我就可以繼續(xù)沉浸在和阿江重逢的幸福里,假裝一切都已圓滿。不刪,
就等于親手撕開這“幸福”的偽裝,承認它建立在另一個女人的痛苦之上。而那痛苦的終點,
是我從未敢探究的深淵。最終,我的手指還是無力地垂下,停在了半空中。4.我沒點下去。
因為我猛然意識到一個自己一直在逃避的事實。何夫人的死,
是我和阿江這段關系得以“轉正”的唯一前提。我可以不在乎全世界的流言蜚語,
可以無視親戚的嘲諷,可以忍受子女的沉默。但我無法逃避這個女人。
無法逃避她的臨終遺言。這句遺言,會是詛咒還是解脫?是最后的審判,還是被掩蓋的真相?
我必須知道。這個答案,將決定我和阿江的余生,究竟是真正的“圓滿”,
還是另一個“謊言”的開始。我的思緒回到了五十年前。記憶的閘門轟然洞開,
奔涌而出的是清澈見底的、帶著甜味的溪水。那年,我二十歲,何學江二十二歲。暮色四合,
小河邊的風都是溫柔的。阿江獻寶似的從背后摸出一個東西,小心翼翼地塞進我手心。
是一個用木頭刻的小鳥,翅膀舒展,栩栩如生,打磨得油光水滑?!暗任覕€夠了錢,
”他眼睛里亮晶晶的,比天上的星星還耀眼,“我就在城郊蓋個大院子,
房梁上掛滿我給你刻的小鳥,一只一只,掛一百只!到時候,你就什么都不用干,
天天翹著腳收租,做全天下最幸福的‘包租婆’!”“噗嗤”一聲,
我被他這不著四六的胡話逗笑了,手卻把那只木頭小鳥攥得更緊了,溫熱的,像是他的心跳。
阿江看我笑了,膽子也大了,飛快地湊過來在我臉上親了一口,然后像兔子一樣蹦開。
我紅著臉去追,兩個年輕的身影在晚風里追逐嬉鬧,笑聲清脆得蕩開水面的波紋。
那是我們愛情最干凈的模樣,一個關于未來的,不摻任何雜質(zhì)的美夢??擅缐?,
就是用來打碎的?!皸罟?!”一聲雷鳴般的怒吼,從我們身后炸開,撕裂了所有溫情。
我的笑聲戛然而止,渾身一僵,機械地回過頭。不遠處的田埂上,我爹楊富貴黑著一張臉,
身后還跟著幾個村里的壯漢,一個個膀大腰圓,眼神不善,從地里冒了出來。
剛才還溫柔拂面的晚風,此刻刮在臉上,刀割一樣疼。阿江下意識地一步跨到我身前,
將我死死護住。這個動作,在楊富貴眼里,無異于火上澆油?!皾L開!
”楊富貴三兩步?jīng)_上來,一把推開阿江,然后從懷里掏出一疊東西,想也不想,
就狠狠甩在了阿江的臉上?!澳銈€爹死娘改嫁的窮光蛋!也敢碰我楊富貴的女婿?
撒泡尿照照自己是個什么東西!先看看你干的這些好事!”紙片紛紛揚揚,散落一地。
那是照片。5.一地雞毛,一地狼藉,我們剛剛還鮮活的愛情,被摔得粉碎。
我的腦子一片空白,身體不受控制地蹲下去,顫抖著撿起離自己最近的一張。照片上,
阿江和另一個女人站在一家小旅館門口。那個女人我不認識,燙著時髦的卷發(fā),
笑得花枝亂顫,整個身子都貼在了阿江身上。阿江也笑著,雖然那笑意有點僵硬。背景里,
“紅星旅館”四個紅漆大字,像烙鐵,燙了我的眼睛。剎那間,阿江剛才說的所有話,
刻的小鳥,“包租婆”的承諾,全都變成了一個天大的笑話。我感覺天旋地轉,
整個世界都在嘲笑我的愚蠢。
“不是的……果兒……不是你想的那樣……”阿江的聲音帶著哭腔,
他“噗通”一聲跪了下來,膝蓋在滿是石子的地上移動,想爬到我面前?!澳阈盼遥∈羌俚?!
照片是假的!他們陷害我!我根本不認識那個女的!”他語無倫次地解釋著,伸出手,
想去拉我的衣角。我像被蝎子蜇了一下,猛地向后縮去。我的腦子里只剩下一個念頭:臟。
他的手臟,他的話臟,他整個人都臟!看著他那張還在“虛偽”辯解的臉,
我心里所有的愛意,瞬間被點燃,化作了滔天的恨意和屈辱。我猛地站起身,揚起手,
用盡了全身的力氣,狠狠一巴掌甩在了阿江的臉上?!芭?!”聲音清脆,絕望,
響徹整個河岸。“你讓我惡心!”我喊出這句話時,嗓子都破了音。我的指甲,
在他年輕的臉頰上,劃出了一道又深又長的血痕。血珠,一滴一滴地從那道口子里滲出來,
順著他的臉頰滾落。阿江徹底愣住了,捂著臉,眼里滿是破碎的、難以置信的光。
他不再辯解,只是那么直直地跪著,看著我,靈魂都被打飛了。那道血痕,留在了他的臉上,
刻在了兩人往后五十年的漫長歲月里。成了一道,永遠沒能愈合的裂縫。6.楊富貴冷笑著,
上前一把抓住失魂落魄的我,粗暴地把我拖走了。……回憶的潮水退去。
七十歲的我緩緩睜開眼,目光落在身邊搖椅上熟睡的阿江臉上。他的眼角舒展,睡得安詳。
只是在左邊臉頰上,那道五十年前的疤痕,在午后的陽光下,依然依稀可見。我的手,
輕輕地、帶著無限悔恨地,撫上了那道淺淺的印記。其實,很多年以后,
我才從一個遠房親戚喝醉后的酒話里,拼湊出了當年的真相。那些照片,
是我爹楊富貴花了大價錢,專門找城里的照相館偽造的。連那個照片上笑得花枝招展的女人,
都是花錢臨時雇來的演員。我那一巴掌,我那句 “你讓我惡心”,
我那決絕的轉身……打碎的,罵走的,放棄的,是我們本該擁有的一生。
這份遲到了多年的真相,讓過去那場轟轟烈烈的決裂,顯得無比愚蠢,無比殘忍。是我,
親手把他推開了。是我,親手把他推進了另一個女人的生命里?;诤尴褚恢粺o形的手,
緊緊攥住了我的心臟,讓我無法呼吸??删驮谶@時,
一個比悔恨更恐怖、更冰冷的念頭鉆進了我的大腦。我的目光,
猛地重新投向了那支還在桌上亮著屏幕的手機。那條來自灰色頭像的私信。
“何夫人死前最后一句話,你想知道嗎?”何夫人……何夫人!我的瞳孔收縮,
渾身血液都像是被凍住了。一個讓我想都不敢想的可能性,瘋狂地在我腦海里滋長。
等等……如果……如果當年那張偽造的照片里,那個被我爹花錢雇來演戲的女人,
根本不是什么萍水相逢的臨時演員呢?如果,那個女人,
就是后來嫁給了阿江的……何夫人呢?!這個念頭,讓我如墜冰窟。
難道當年那個徹頭徹尾的“謊言”,從一開始,就是另一場精心策劃的,“真相”的序幕?
7.時間,被強行拉回到了我四十五歲那年。丈夫死于一場意外,沒留下一句話,
只留給我三個還未成年的孩子和一身債務。天,就這么塌了。那段日子,
我感覺自己活得像個陀螺,被生活的鞭子抽得停不下來。為了養(yǎng)活孩子,
我把家里最后一點積蓄拿出來,盤下了街角一個鋪面,開了家小飯館,名字起得樸實,
叫“楊家小館”。開業(yè)初期,我一個人天不亮就去菜市場搶最新鮮的菜,回來洗、切、炒,
煙熏火燎地忙活一天。晚上關了門還得算賬、打掃。一雙手,不是被熱油燙出泡,
就是被洗潔精泡得發(fā)白起皺??勺钅ト说牟皇抢?,是空!
店里常常一整個下午都坐不進一個客人,我就呆呆地坐在門口的小板凳上,
看著街上人來人往,心里比空蕩蕩的飯館還空。我總是在想,這日子,什么時候是個頭?
就在我快要撐不下去的一個傍晚,店門口的光被一個高大的身影擋住了。是阿江。
他什么都沒說,只是看了看我憔悴的臉,又看了看冷清的店堂,默默地走進來,卷起袖子,
徑直走向了后廚?!斑眩?,哐……”菜刀和案板規(guī)律的撞擊聲,
注入了我快要枯竭的生命里。他幫我修好了吱嘎亂叫的抽油煙機,把灶臺擦得一塵不染,
把堆在水槽里的碗筷洗得干干凈凈。他的出現(xiàn),就像一場及時的春雨,
澆灌了我快要龜裂的心田。我看著他忙碌的背影,眼眶一熱,掉下淚來。
那是一種久違的、被人放在心上妥帖安放的感覺??蛇@份溫暖,很短暫。第二天,
阿江又來了。這次,他還帶來了一個人。何夫人。她一進門,
那雙銳利的眼睛就把這家小店從里到外掃射了一遍,最后,目光停在了我的臉上。那眼神,
沒有溫度。她沒跟我打招呼,自顧自地從墻角拿起一塊抹布,走到一張空桌前,
開始用力擦拭。那動作又快又重,是在發(fā)泄,抹布和桌面摩擦發(fā)出刺耳的聲音,
在向我無聲地宣戰(zhàn)。整個飯館的空氣,降到了冰點。擦完桌子,
何夫人走到正在柜臺后算賬的我面前。將那塊濕漉漉的抹布,“啪”地一聲,甩在了賬本上,
濺了我一手油膩的臟水。她扯出冷笑,一字一句,字字誅心?!坝冒?,別心疼。
”“反正他一天到晚閑著也是閑著,就當來給你打工了?!彼D了頓,
眼神刀子般刮著我的臉,最后補上最狠的一句:“用歸用,工錢可別少我一分就行。
”“轟”的一聲,我感覺自己的臉被打了一記響亮的耳光。何夫人的話,
把阿江那份默默的溫情,刷上了一層冰冷、屈辱的交易色彩。什么幫忙,什么情分,到頭來,
不過是一場明碼標價的雇傭。從此,“楊家小館”上演著最尷尬的“三人行”。
8.阿江在后廚揮汗如雨,何夫人在前廳冷監(jiān)工,我則在兩人之間強顏歡笑,招呼著客人。
這種怪異的平衡,終于在一個中午被打破了。一個相熟的老顧客進門,看到這陣仗,
是個沒心沒肺的,張嘴就來了一句:“喲,老何!你這日子過得可以啊,家里一個,
店里一個,這是享齊人之福啊?!”這話一出,整個飯館都安靜了。所有人的目光,
都聚焦在我們?nèi)齻€人身上。這場原本默契的暗中較量,被突然曝光于眾目睽睽之下,
變成了令人難堪的公開對峙。我的臉“刷”地一下,血色盡褪。何夫人的嘴角,
勾起得意的、冰冷的笑?!斑?!哐!哐!哐!”后廚突然傳來一陣瘋狂的巨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