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板勉強能反光了,雖然有些地方水漬未干。垃圾消失了,空氣里彌漫著一股廉價的檸檬香精味(來自地板清潔劑)和若有若無的泡面、汗臭混合的復(fù)雜氣息。
窗戶開到最大,凌晨的冷風(fēng)呼呼往里灌,試圖吹散最后一點可疑的味道。
我癱坐在那張用鞋帶強行續(xù)命的椅子上,大口喘著粗氣,感覺身體被掏空。汗水浸透了T恤,黏糊糊地貼在背上。褲腿上那塊被面湯染上的深色油漬格外顯眼。
看著這勉強能稱之為“整潔”的戰(zhàn)場,我緊繃的神經(jīng)稍微松懈了一點點。
手機屏幕又亮了。微信消息。
祖宗:「開門?!?/p>
兩個冰冷的字,像兩把淬了冰的匕首,直插我心臟。我甚至能想象出她站在門外,抱著胳膊,一臉“你完了”的表情。
時間到了。審判日。
我連滾帶爬地沖到門邊,手抖得跟篩糠似的,擰了好幾下才把那個老舊的防盜門鎖打開。
門被拉開一條縫。
樓道里昏暗的光線透了進來。林薇就站在那光暈里。
她沒穿什么華麗的衣服,就是簡單的白色T恤配淺藍色牛仔褲,外面套了件薄薄的米色風(fēng)衣。長發(fā)隨意地扎了個馬尾,幾縷碎發(fā)落在光潔的額角,臉上帶著長途旅行后的淡淡倦意。但那雙眼睛,亮得驚人,像探照燈一樣,瞬間穿透門縫,精準(zhǔn)地掃射進來。
她腳邊,放著一個不大不小的深藍色行李箱。
我的目光,不受控制地越過她,落在了她身后,落在了那個行李箱上。腦子有點懵。她……出差回來?直接殺到我這兒來了?連家都沒回?
“看夠沒?”林薇的聲音把我從宕機狀態(tài)拉了回來。她下巴微揚,帶著點女王駕臨的壓迫感,“讓開?!?/p>
“呃……薇薇?你、你怎么……”我舌頭打結(jié),身體卻下意識地讓開了門口的位置,動作僵硬得像被操控的木偶。
林薇沒理我,一手拉著行李箱的拉桿,另一只手輕輕一推,門開了大半。她目不斜視,徑直走了進來。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像個等待最終宣判的囚犯,亦步亦趨地跟在她后面,緊張地觀察著她的每一個細微表情和動作。
她站在客廳中央,目光像雷達一樣,緩緩掃過整個空間。
窗戶大開,夜風(fēng)灌進來,吹動了她頰邊的碎發(fā)。地板是濕的,反著光,空氣里那股混合了廉價清潔劑、泡面和汗水的復(fù)雜氣味,雖然淡了很多,但絕對逃不過她的鼻子。
她的視線,最終定格在房間一角——那張被我推到角落、用鞋帶五花大綁、強行續(xù)命的木椅子上。
椅子腿和座位連接處,那幾圈白色的、系得歪歪扭扭的死結(jié)鞋帶,在昏暗的燈光下,顯得那么突兀,那么……悲壯。
林薇的嘴角,似乎極其細微地抽動了一下。
完了完了完了!被她發(fā)現(xiàn)了!這拙劣的偽裝!
我手心全是汗,后背也濕透了,不知道是累的還是嚇的??諝獍察o得可怕,只有窗外偶爾傳來的汽車駛過的聲音。
“收拾得……”林薇終于開口了,聲音平靜得聽不出喜怒。她拖長了調(diào)子,目光從那把椅子移開,落在我臉上,嘴角勾起一個似笑非笑的弧度,“……挺別致啊李老板?這椅子,行為藝術(shù)?”
轟!我感覺一股熱血直沖頭頂,臉上燙得能煎雞蛋。恨不得當(dāng)場挖個洞鉆進去。
“那個……它……它有點……嗯……骨質(zhì)疏松!對!骨質(zhì)疏松!”我語無倫次,試圖挽救一下這慘烈的局面,“我給它……加固一下!環(huán)保!廢物利用嘛!”
林薇沒說話,只是看著我,那雙漂亮的眼睛里,有審視,有洞悉一切的了然,還有一絲……極力隱藏的、幾乎要溢出來的笑意?也可能是我眼花了。
她沒再繼續(xù)這個話題,目光又轉(zhuǎn)向那張堆滿雜物、唯一還算整潔的床。然后,她做出了一個讓我心臟驟停的動作。
她邁步,徑直朝那把用鞋帶捆著的椅子走去!
“別!薇薇!”我魂飛魄散,一個箭步?jīng)_過去想攔住她,“這椅子它……它剛做完手術(shù)!需要靜養(yǎng)!不能坐!”
晚了。
林薇已經(jīng)走到了椅子邊。她似乎完全沒聽到我的警告,帶著一種“我倒要看看你能玩出什么花樣”的決絕姿態(tài),動作干脆利落地轉(zhuǎn)身,坐了下去!
嘎吱——?。?!
一聲尖銳刺耳、仿佛瀕死哀鳴的巨響,猛地撕裂了出租屋的寂靜!那聲音,比指甲刮黑板還讓人頭皮發(fā)麻!
我嚇得直接閉上了眼,不忍直視那椅子當(dāng)場散架、林薇摔個四腳朝天的慘劇。
一秒,兩秒……
預(yù)想中的巨響和驚呼沒有傳來。
我小心翼翼地睜開一只眼。
只見林薇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刈谀前岩巫由稀R巫拥乃臈l腿,包括那條被我捆得像木乃伊的傷腿,都堅強地杵在地上。雖然整個椅子在她坐下的瞬間,發(fā)出了令人心悸的呻吟和顫抖,但它居然……挺住了?!
只是那幾圈白色的鞋帶,繃得緊緊的,深深地勒進了木頭里,仿佛下一秒就要不堪重負地斷裂。
林薇坐在那里,身體微微有些僵硬,顯然剛才那一聲巨響也讓她心有余悸。她調(diào)整了一下坐姿,盡量讓自己重心平穩(wěn),然后抬起頭,看向一臉劫后余生、呆若木雞的我。
她的表情很復(fù)雜。想笑,又覺得場合不對;想生氣,看著我這副慫樣又有點氣不起來。最后,所有情緒都化作了一聲長長的、帶著濃濃無奈和一絲……寵溺?的嘆息。
“李哲啊李哲……”她搖著頭,聲音里帶著點疲憊,又有點哭笑不得,“你這日子,過得可真是……驚心動魄?!?/p>
這一聲嘆息,像根羽毛,輕輕搔在我心上。沒有預(yù)想中的狂風(fēng)暴雨,沒有劈頭蓋臉的訓(xùn)斥。只有一種“我就知道是這樣”的了然和一種“拿你怎么辦才好”的無奈。
緊繃的神經(jīng)像被瞬間抽走了所有力氣,巨大的疲憊感和一種難以言喻的酸澀猛地涌了上來。我像個終于找到家長告狀的小孩,鼻子一酸,眼眶瞬間就熱了。
“薇薇……”我嗓子發(fā)緊,聲音帶著自己都沒察覺的委屈,“我……我加班好幾天了……累得像條狗……就想吃口熱乎的……”
林薇看著我,眼神軟了下來。她沒說話,只是抬起手,朝我勾了勾手指。
我像被磁石吸住一樣,蹭了過去,蹲在她面前,把腦袋擱在她膝蓋上。她身上帶著外面夜風(fēng)的微涼,還有一點點淡淡的、好聞的香水味。
她的手落在我亂糟糟、油膩膩的頭發(fā)上,動作很輕,帶著安撫的意味,一下,又一下地順著。
“知道啦?!彼穆曇舻偷偷?,柔柔的,像羽毛拂過心尖,“傻子?!?/p>
那一刻,出租屋里殘留的那點泡面味、汗味、清潔劑味,似乎都被她身上那點清淺的香氣沖淡了。連續(xù)熬夜的疲憊、被撞破狼狽的窘迫、還有那點微不足道的委屈,都被她掌心的溫度熨帖了。
我像個找到港灣的小破船,終于可以暫時卸下所有風(fēng)浪。腦袋蹭了蹭她的膝蓋,悶悶地“嗯”了一聲。
窗外的城市依舊喧囂,但這個小破出租屋里,只剩下她指尖劃過我發(fā)梢的細微聲響,還有我那顆終于落回肚子里的、安穩(wěn)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