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帶著機場特有的、稀薄而果決的光線,降臨了。霜花如羽,輕覆在窗玻璃上。車道是一條被壓實的雪帶。遠處,傳來掃雪車沉悶的轟鳴,像一扇正在關閉的大門。
蔚藍以一種習慣了離別的效率收拾著行李。真絲襯衫疊得一絲不茍,鋼筆蓋好,合同文件夾放在最上面。那本狐貍書,她猶豫了片刻,最終還是將它滑進了手袋的側袋,像一個同意被保守的秘密。
樓下,房子里彌漫著烤面包的香氣,以及,因為蘇辰就是蘇辰,還有淡淡的肉桂味。蘇墨已經(jīng)戴上了他的冬帽,那個絨球固執(zhí)地歪向一邊,仿佛在無聲地抗議著離別。他踮著腳尖,直到想起自己已經(jīng)九歲,才努力站定。
“不用這么趕,”蘇辰說著,將兩個裝滿了熱水的旅行保溫杯放在柜臺上,“當天空忙著原諒自己的時候,航班可不會那么準時?!?/p>
“日程的重點從來不是飛機,而是人,”蔚藍說,“我的日程,是一個龐大的合唱團,不會因為我的缺席就降低音量?!?/p>
林舒雅握住女兒的手,拇指在她的指關節(jié)上輕輕摩挲。“我們該走的時候,自然會走?!蹦遣皇敲睿窃S可。
“等等!”蘇墨突然大喊一聲,沖進了客廳。他回來時,手里緊緊攥著一輛雷云色的合金小汽車。“我本來想留到以后再給你,”他說,然后被“以后”這個詞絆了一下,直接跌進了“現(xiàn)在”,“但是,‘以后’有時候太蠢了?!?/p>
他小心翼翼地把小汽車放在桌上。那是一輛老式模型車,有著精致的鍍鉻保險杠和手繪的白邊輪胎。顯然,曾有人愛它愛到讓它始終保持著光澤。有人愛它愛到,愿意放手。
“給我的?”蔚藍問道,語氣里是真切的驚訝。
“是給我用來記住你的,”蘇墨糾正道,臉頰因誠實的勇氣而泛起紅暈,“也是給你用來記住這里的。當你看到它的時候,就可以想,‘嗶嗶,慢一點’?!?/p>
她笑了,那笑聲,明亮卻又帶著一絲不平整?!皢魡?,慢一點。”她重復著,在唇邊品味著這句話。它比想象中更契合。
“那我也得送你點東西?!彼畔掳紫律?,與他平視。從手袋的側袋里,她取出一個不比那輛小車大多少的盒子。包裝很簡單,是機場報刊亭買的牛皮紙,她昨天無心買下,又無意留了下來。
她撕開包裝,露出一個需要耐心和專注才能完成的木制模型套件——一輛精巧的木質跑車,有著可以轉動的車軸和微型的方向盤,每一個零件都帶著榫卯結構的痕跡。
“給我的?”蘇墨重復著,驚奇讓他的小臉都亮了起來。
“給你自己動手組裝,”蔚藍說,“也是為了讓你記住,慢慢地把東西拼湊在一起,會讓它們更堅固?!?/p>
他看著那個盒子,像看著一張通往一個早已為他準備好的寶藏的地圖。“爸爸,”他沒有移開視線,“我們今晚就可以開始嗎?”
“今晚就開始?!碧K-辰承諾道,聲音低沉而肯定。
蘇墨張開雙臂,給了蔚藍一個又快又猛烈的擁抱?!爸x謝你!”
她回抱住他,驚訝于自己的身體,竟然如此輕易地記起了一個她曾斥巨資雇人來表演的姿態(tài)?!安豢蜌猓习??!彼吐曊f,借用了蘇辰的稱呼,而且是真心的。
當蘇墨松開手,蘇-辰走上前,雙手插在夾克口袋里,仿佛是為了阻止它們做出多余的動作。“我去發(fā)動車?!彼麑ξ邓{說,聲音更輕了,“路況很好,我們能及時趕到?!?/p>
“及時趕到什么?”她問。
他凝視著她?!盁o論你決定,那‘什么’意味著什么。”
他們將行李裝上車,帶著一種源于提起不僅僅是重量的小小敬畏。林舒雅親了親蘇墨的頭發(fā),告訴他今天下午有非常重要的堡壘建造任務。他敬了個禮。蔚藍將那本狐LEX書更深地滑進手袋,為自己需要隱藏它的念頭感到一絲幼稚,隨即又放下了這種感覺。
門廊上,寒氣清冽。天空像一個倒扣的巨大金屬碗。呼吸,升起,變成一個個可見的、小小的祈禱。
蘇辰遞給她一個旅行杯?!叭夤鹂Х?,”他說。
“為了勇氣,還是為了溫暖?”
“它們是親戚。有區(qū)別嗎?”她問。
“勇氣,是你自己選擇的溫暖?!彼f。
他們上了車。蘇墨和林舒雅站在門廊的臺階上,像一對括號,將這句離別的話語緊緊框住。當越野車轟隆發(fā)動時,蘇墨舉起他戴著手套的小手,按在車窗玻璃上。蔚藍將自己戴著皮手套的手掌,從里面按在了同一個位置。
這個動作很幼稚,卻又很神圣。
車子顛簸著駛下車道。那棟房子,在視野里,一點點縮小——門廊、屋檐、煙囪,最后是那片樹林。蔚藍轉過身,一個未經(jīng)大腦授權的動作,一直凝視著那兩個身影,直到他們小得像一個標點,然后,徹底消失。
“我可以掉頭?!碧K辰說,目不斜視。
“你可以?!彼?。
沉默,坐進了副駕駛。那不是指責,甚至不是建議。是那種,等待一個人,聽清自己內心答案的安靜。
車子上了縣道,輪胎哼著一首屬于離別的曲調。田野一片潔白無瑕,像一張張等待有人寫下真相的紙。蔚藍凝視著地平線,直到它不再假裝是一條直線。
“謝謝你,”她終于開口,“謝謝你沒有把‘舒適’當成一種產(chǎn)品賣給我?!?/p>
“我不賣它,”他說,“我們只是,多準備了一些。”
她把那輛模型小車在手里翻來覆去,那雷云的顏色,那微小的鍍鉻光澤?!八f,‘嗶嗶,慢下來’?!彼?。
“孩子們生來就帶著能拯救我們的口號,”蘇-辰說,“只是大人們把它們修改得面目全非,直到失去作用?!?/p>
“我怎樣才能不修改這句話?”她問。
“在你一個人的時候,大聲把它讀出來。每天做一件,記得你名字的小事?!?/p>
她讓這些話語,帶著善意的重量,靜靜地停留在空氣中。高速公路的指示牌開始倒數(shù)里程,就像時鐘在倒數(shù)借口。他們在一份舒適的親近中沉默地行駛,那種親近,來自于人們決定不再用解釋去破壞某種珍貴的東西。
在鎮(zhèn)邊的一個紅燈前,蘇-辰終于說出了那句一直在他們之間盤旋的話。
“有句話,我不知道怎么說,才不會毀了它。”
“試試看,”她說,“你很擅-長說一些能留住人的句子?!?/p>
他咽了口口水,目光直視前方?!拔也灰竽闳魏螣o法兌現(xiàn)的承諾。我甚至不要求那些你能兌現(xiàn)的。我只是想說,有些門,在你開車離開后,并不會關上。有些地方,它是一個方向,而不是一個地址?!?/p>
她凝視著擋風玻璃,看著他們倆的呼吸,在同一塊玻璃上,凝結又消散?!澳闶侵高@里?”
“我是指家,”他說,“無論你最終決定,那是哪里?!?/p>
他們沒有再說話,直到機場巨大的藍色指示牌出現(xiàn)在眼前。航站樓像一艘即將起航的巨輪,一架架飛機,機頭指向明天。車流變得擁擠,人們拖著自己的生活,在輪子上滾動。
他將車穩(wěn)穩(wěn)地停在出發(fā)層的路邊。世界,瞬間重新組織成了隊伍和廣播。
蔚藍感覺喉嚨被一個她還無法言說的認知,緊緊地扼住了。
蘇辰下車,繞到她這邊,為她打開了車門。他沒有伸出手。他讓那片空氣,自己提出請求。她踏下車,堅硬的路面,在經(jīng)歷了幾天松軟的雪地后,顯得如此不真實。有那么一刻,地面感覺像一種陌生的語言。
旅客們在她周圍涌動——匆忙的告別,不耐煩的喇叭聲,一個家庭笑得太大聲,因為除了笑,就只剩下哭了。
在這片混亂的中央,一個與天氣無關的、小小的靜謐形成了。
“謝謝你的屋檐,”她說,“還有湯,和句子。”
“謝謝你的‘好’?!彼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