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堂的青磚地寒氣侵骨，蘇挽月跪在蒲團上，手腕酸痛地抄寫著《女誡》。墨跡暈開，字字句句的枷鎖勒得她心頭發(fā)悶。周氏的怒斥猶在耳邊，但更深的寒意，卻來自那日書房方向佛珠預(yù)警的冰冷銳意——父親。
錦月軒內(nèi)，周氏坐在窗邊，手中慧蘭及笄禮的單子有些看不進去。罰月兒去佛堂，是她盛怒之下的決定?？伸o下心來，看著暮色沉沉，她心中那股怒火漸漸被擔憂取代。
“彩霞，”她喚來丫鬟，“佛堂那邊……可送了晚膳過去？”
“回夫人，按您吩咐，送了清粥小菜?！辈氏嫉吐暬兀按禾艺f，二小姐……一直在抄寫……”
周氏“嗯”了一聲，指尖無意識摩挲著單子。那孩子身子弱，跪了大半日，只吃這些……她想起蘇挽月蒼白倔強的臉，心頭一揪。
“夫人，”彩霞覷著她臉色，“佛堂陰冷，跪久了傷膝……”
周氏沉默片刻，嘆道：“罷了。讓春桃扶她起來活動，再用些熱湯。就說……是我說的，莫要逞強。”她終究狠不下心。
……
夜色漸深，周氏心中怒氣平息，擔憂更甚。她起身去外書房尋丈夫蘇相。
蘇相正在燈下批閱公文，見周氏進來，放下筆：“夫人何事煩心？可是為月兒？”
周氏嘆氣，將佛堂之事及擔憂說出，語氣無奈：“……老爺，月兒這般倔強，行事出格，將來如何是好？我罰她靜思己過，也是怕她行差踏錯。”
蘇相聽完，眉頭微蹙，手指輕敲桌面：“月兒性子是剛烈了些。罰她靜思，是對的。”他話鋒一轉(zhuǎn)，“夫人可記得，慧蘭及笄之禮將近？”
周氏點頭：“帖子已擬好?！?/p>
“嗯?！碧K相頷首，“慧蘭及笄是大事。我已修書，請周家?guī)孜怀錾又肚皝碛^禮添喜。算算日子，已在路上?！?/p>
周氏臉上愁容稍霽，露出喜色：“老爺說的是！我娘家侄子都是好的！尤其大哥家的瑾瑜，嫡長孫，文武雙全，在南大營歷練，前途無量！還有二哥家的文瑞，年紀小些，但讀書極好，已中秀才，準備科考，也是個有出息的！”
她說著，臉上帶笑，順勢提出盤算：“老爺，慧蘭端莊，瑾瑜英武，門當戶對，若能親上加親，實乃美事。至于月兒……”她頓了頓，帶著真心考量（此時未預(yù)見和親），試探道：“文瑞性子溫和純良，讀書上進，雖非嫡長，但二哥家底殷實，家中和睦。若將月兒許給他，一則知根知底，二則周家規(guī)矩嚴，也能約束她，將來做個舉人娘子，也是安穩(wěn)體面?？偤眠^讓她在外胡鬧?！?/p>
蘇相端起茶盞，眼底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精光。他放下茶盞，緩緩道：“夫人為慧蘭和月兒思慮周全，甚好。周家門風清正，瑾瑜和文瑞都是好孩子?！?/p>
周氏心中一松。
蘇相話鋒一轉(zhuǎn)：“慧蘭與瑾瑜的親事，夫人可先與周家透個口風，及笄禮后正式議定。瑾瑜前程遠大，是樁好姻緣?！彼隙说张陌才拧?/p>
周氏笑意更深。
“至于月兒……”蘇相目光掃過窗外沉沉夜色，語氣帶著一絲深意，“她的婚事，暫且不急。為夫……另有打算。”
“另有打算？”周氏一怔，“老爺?shù)囊馑际?？文瑞這孩子……不是很好嗎？”
蘇相微微一笑，高深莫測：“文瑞自然不錯。但月兒……”他頓了頓，似乎在斟酌措辭，“月兒如今……出落得越發(fā)好了?！?/p>
他想起上次在府中遠遠瞥見蘇挽月，少女身姿窈窕，容顏清麗，即使穿著素凈，也難掩那份日漸綻放的光彩。
“這般品貌，”蘇相指尖輕點桌面，眼神幽深，“若只許給周家一個尚未入仕的秀才，未免……可惜了?！彼桃饧又亓恕翱上А倍?。
周氏心頭一跳，隱約明白了丈夫的意思：“老爺是說……？”
蘇相身體微微前傾，壓低聲音：
“夫人，如今朝堂之上，攝政王、太后娘娘、還有咱們這位小陛下，三足鼎立。各方勢力都在暗中角力，拉攏朝臣……為夫身處相位，雖力求中立，但樹欲靜而風不止。月兒這般品貌，若能許給一位……位高權(quán)重、且能為我蘇家?guī)怼Α娜宋?，豈不比周文瑞強上百倍？無論是攝政王麾下的得力干將，還是太后娘娘倚重的勛貴子弟……這才是真正的‘物盡其用’！”
周氏倒吸一口涼氣：“老爺！這……這會不會太險了？月兒她……”
“險？”
蘇相打斷她，語氣帶著一絲不容置疑的冷硬，
“富貴險中求！我蘇鴻漸的女兒，生來便該為家族謀福祉！她的品貌，便是最好的嫁妝！此事我自有分寸，夫人不必多慮。待時機成熟，我自會為她擇一門‘貴婿’！”
周氏看著丈夫眼中那不容置疑的決斷和深藏的野心，心中五味雜陳，訥訥道：
“老爺……心中有數(shù)便好?！?/p>
佛堂內(nèi)，蘇挽月剛被春桃扶著喝下半碗熱湯，膝蓋的麻木稍緩。忽然，她腕間的舊念珠，那顆溫潤的深褐色珠子，毫無征兆地傳來一股極其強烈、如同冰錐刺骨般的寒意！這寒意并非來自外界溫度，而是直透靈魂深處，帶著一種被毒蛇盯上、被無形之手攥緊心臟的窒息感！
她猛地抬頭，望向書房的方向！心臟在胸腔里狂跳，幾乎要掙脫束縛！那寒意如此清晰，如此冰冷，帶著一種……仿佛被剝光了審視、被當作貨物般估價待售的屈辱與恐懼！
發(fā)生了什么？！父親和母親在談什么？！為什么佛珠會發(fā)出如此強烈的、充滿惡意的預(yù)警？！
她需要盡快聯(lián)系上蘇明軒！佛堂禁足，她無法外出，春桃也被看得緊。如何傳遞消息？
就在這時，她腕間的舊念珠，那顆溫潤的深褐色珠子，再次傳來一絲極其微弱的、如同羽毛拂過般的暖意。這暖意不同于之前的預(yù)警寒意，也不同于專注時的共鳴，更像是一種……指引？
蘇挽月心中一動。她走到佛龕前，裝作整理香燭，目光卻落在供奉在佛前的一盤新鮮水果上。其中幾顆飽滿的枇杷，黃澄澄的甚是誘人。她指尖狀似無意地拂過枇杷光滑的表皮，那念珠的暖意似乎……更清晰了些？集中在她觸碰枇杷的指尖？
一個大膽的念頭閃過腦海！她拿起一顆枇杷，走到窗邊書案旁，借著抄寫《女誡》的掩護，用指甲在枇杷底部極其隱蔽地刻下幾個微不可查的小字：“佛堂禁，商路斷，需見。”
她將刻好字的枇杷放回果盤，然后對春桃道：“春桃，這枇杷看著新鮮，你挑幾個大的，送去給長兄嘗嘗。就說……是我在佛前供奉過的，請他嘗嘗鮮?！?/p>
春桃不明所以，但小姐吩咐，她立刻照辦，挑了幾個最大最黃的枇杷，用干凈帕子包好，匆匆去了蘇明軒的院子。
……
蘇明軒剛回府，便收到了春桃送來的枇杷。聽聞是月兒在佛前供奉過特意送來的，他心中微動。拿起一顆，入手沉甸甸，黃澄澄，并無異樣。他隨手剝開，清甜的汁水溢出。就在他準備咬下時，指尖忽然觸到枇杷底部一處極其細微的凹凸感！
他眼神一凝，仔細看去！只見光滑的果皮上，竟用極細的指甲刻著三個小字：“佛堂禁，商路斷，需見?！?/p>
蘇明軒瞳孔微縮！好個蘇挽月！竟能想到用這種方式傳遞消息！這份急智和膽魄，再次讓他刮目相看！看來周氏這次罰得不輕，連生意都斷了。她急著見自己，必有要事。
他不動聲色地將枇杷吃完，對春桃道：“回去告訴二小姐，枇杷很甜，多謝她想著長兄。就說……棲霞寺后山的‘聽竹軒’景致清幽，待她‘禮佛’心靜了，長兄請她去品茶賞景。”
春桃懵懂地應(yīng)下，回去傳話。
蘇挽月聽到“聽竹軒”三字，心中了然。長兄明白了！
……
幾日后，周氏心中的氣消了大半，對蘇挽月的擔憂占了上風。她親自去了一趟佛堂。見蘇挽月安靜抄書，臉色雖有些蒼白，但精神尚可，心中稍安。
“月兒，”周氏語氣緩和了許多，“抄書靜心，可有所悟？”
蘇挽月放下筆，恭敬行禮：“回母親，女兒愚鈍，只知從前行事莽撞，讓母親憂心了?！彼龖B(tài)度恭順，卻避開了對“經(jīng)商”本身的認錯。
周氏看著她低眉順眼的模樣，心中那點氣也散了，嘆道：“你明白就好。女兒家，終究要以貞靜為要。那些外頭的事，不是你該操心的?！彼D了頓，想起丈夫的話和蘇挽月的倔強，決定先不提周文瑞的事，轉(zhuǎn)而道：“你阿姐的及笄禮快到了，府里事多。你既已知錯，便不必再拘在佛堂了?；厝ズ蒙B(yǎng)好身子，莫要再讓你父親和我操心。”
“是，母親?！碧K挽月垂眸應(yīng)道。解除禁足，正是她想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