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痛。
無處不在的痛。
像無數(shù)根細(xì)密的針，從骨頭縫里鉆出來，在四肢百骸里亂竄。每一次心跳，都牽扯著這些尖銳的痛楚，在身體深處沉悶地炸開。意識沉浮在一片粘稠混沌的黑暗里，沉重得像是被灌滿了鉛。眼皮也重逾千斤，每一次試圖掀開，都引來一陣尖銳的刺痛和眩暈。
有聲音……模糊的聲音，隔著厚厚的毛玻璃傳來，嗡嗡作響，聽不真切。似乎有人在說話，語氣焦灼。還有另一種聲音，單調(diào)、規(guī)律、持續(xù)不斷，“嘀……嘀……嘀……” 像某種冰冷的計時器，在丈量著這混沌的時間。
我在哪里？
發(fā)生了什么？
混亂的思緒如同被攪渾的水潭，只有一些破碎的、毫無邏輯的畫面在黑暗中沉浮。滂沱的大雨……刺眼的白光……尖銳的剎車聲……還有……一份冰冷潔白的紙……
“嘶……” 喉嚨干得冒火，我忍不住發(fā)出一聲微弱的抽氣，試圖吞咽，卻只嘗到一股濃重的鐵銹味。
“晚晚？晚晚你醒了？能聽見我說話嗎？” 一個急切的女聲猛地清晰起來，就在很近的地方，帶著濃重的哭腔和難以抑制的激動。
晚晚？是在叫我嗎？好熟悉……又好陌生。
用盡全身力氣，對抗著那沉重的眩暈感和無處不在的疼痛，我終于艱難地掀開了一條眼縫。
強烈的白光刺了進(jìn)來，逼得我立刻又閉上了眼。過了好幾秒，才敢再次嘗試。視野里一片模糊的白色，晃動著，像是蒙著一層厚厚的水霧。天花板很高，是刺目的白。空氣里彌漫著一股濃烈刺鼻的消毒水味道，混雜著若有若無的血腥氣。
醫(yī)院……我模模糊糊地意識到。
視線艱難地轉(zhuǎn)動，聚焦。一張憔悴不堪的女人臉孔湊在很近的地方，眼睛紅腫，布滿了血絲，正緊張地盯著我。她看起來很眼熟，但我腦子里一片空白，完全想不起她是誰。
“晚晚？是我?。寢?！晚晚，你看看媽媽！” 女人見我睜開眼，眼淚瞬間決堤，緊緊抓住我放在被子外的手，她的手心滾燙，帶著輕微的顫抖。
媽媽？這個詞像一塊投入死水的小石子，只激起了一圈微弱的漣漪，隨即沉沒。我的大腦一片空白，對這個稱呼沒有任何鮮活的、具體的記憶與之對應(yīng)。只有一種模糊的、源自本能的親近感，但更多的是茫然。
我的目光越過她焦慮的臉，掃過這個陌生的房間。純白的墻壁，冰冷的金屬儀器閃爍著紅綠的光點，透明的輸液管從高處垂下，連接著我的右手手背，透明的液體正一滴滴滲入我的血管。左手手腕上纏著厚厚的紗布，隱隱作痛。身上蓋著素凈的白色被子。
這里是醫(yī)院……我受傷了？怎么傷的？為什么……什么都想不起來？
喉嚨干澀得像是被砂紙磨過，我艱難地動了動嘴唇，聲音嘶啞微弱得連自己都幾乎聽不見：“水……”
“水！快！水！” 女人立刻扭頭急切地吩咐。
一杯插著吸管的溫水很快被小心翼翼地遞到我唇邊。清涼的液體滑過干涸灼痛的喉嚨，帶來一絲短暫的舒緩。我貪婪地吸吮著，意識也隨著水分的滋潤稍微清晰了一點點。
就在這時，病房的門被推開了。
一個高大的身影出現(xiàn)在門口，帶著一種與生俱來的、不容忽視的壓迫感，瞬間吸引了我的全部注意。他逆著走廊的光，輪廓有些模糊，但身形挺拔得像一柄出鞘的利劍。深色西裝剪裁完美，勾勒出寬肩窄腰的冷硬線條。他一步步走進(jìn)來，皮鞋踩在光潔的地板上，發(fā)出清晰而沉穩(wěn)的聲響，每一步都像踏在某種無形的節(jié)奏點上。光線落在他臉上，那是一張極其英俊卻也極其冷硬的臉。眉骨很高，鼻梁挺直如同雕刻，薄唇緊抿成一條毫無溫度的直線。他的眼睛尤其懾人，深邃得像不見底的寒潭，此刻正沉沉地落在我身上，目光銳利如刀，帶著一種審視的、復(fù)雜的、讓人極不舒服的壓迫感。
這人……誰啊？氣場這么強，是醫(yī)生？主任？還是……演員？演那種黑社會老大或者冷血總裁的？他看我的眼神怎么這么奇怪？
他走到病床前，居高臨下地看著我。那股無形的壓力更重了，伴隨著他身上一種清冽又昂貴的木質(zhì)香氣，強勢地侵入我的感官。我下意識地往被子里縮了縮，警惕地回望著他，毫不掩飾眼中的陌生和探究。
“感覺怎么樣？” 他終于開口，聲音低沉醇厚，像大提琴的弦音，卻帶著一種公式化的冰冷和疏離，沒有絲毫溫度。那語氣，不像在關(guān)心病人，倒像是在例行公事地詢問一件物品的損壞程度。
我皺了皺眉，沒回答他的問題，反而帶著一種純粹的好奇和毫不客氣的審視，開口問道：“大叔，你誰??？” 聲音雖然虛弱嘶啞，但那句“大叔”卻叫得異常清晰，帶著一種屬于少女的、未經(jīng)世事的莽撞和直白。
病房里瞬間安靜下來。
旁邊那個自稱是我媽媽的女人倒抽了一口冷氣，驚愕地看著我，又看看那個男人，臉上寫滿了難以置信和慌亂。
男人的腳步倏地頓住了。他臉上的表情像是瞬間凝固的冰雕，那道冷銳的視線猛地一沉，如同實質(zhì)的冰錐，狠狠釘在我的臉上。那目光里翻涌著極其復(fù)雜的情緒——震驚？錯愕？然后是迅速堆積起來的、幾乎要噴薄而出的怒意？下頜線繃得死緊，仿佛在極力克制著什么。
“蘇晚，” 他的聲音像是從齒縫里擠出來的，每一個字都裹著冰渣，“別跟我玩失憶這種把戲?！?他上前一步，高大的身影投下一片濃重的陰影，完全將我籠罩其中，帶著一種令人窒息的威壓。他伸出手，似乎想碰我的額頭或者肩膀。
一股強烈的、本能的反感瞬間攫住了我！這男人太危險了！氣場太強了！而且他看我的眼神，充滿了掌控欲和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占有欲，讓我渾身汗毛倒豎！
“別碰我！” 我?guī)缀跏羌饨谐雎?，用盡全身力氣猛地一揮手，試圖打開他伸過來的手。這一動，瞬間牽扯到全身的傷口，劇痛讓我眼前發(fā)黑，額頭上立刻沁出冷汗。但我顧不上那么多，右手猛地用力，一把扯掉了手背上粘著的輸液針頭！
透明的藥液和鮮紅的血珠立刻從手背的針孔里冒了出來，在白皙的皮膚上蜿蜒出刺目的痕跡。
“嘶……” 我倒抽一口冷氣，痛得齜牙咧嘴，卻依舊死死瞪著那個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來的男人，喘息著，帶著一種豁出去的挑釁和毫不掩飾的嫌棄：“雇你演戲……挺貴的吧？演技這么差，差評！解雇！現(xiàn)在、立刻、馬上，給我出去！”
整個病房的空氣仿佛被抽干了。
死寂。
那個自稱是我媽媽的女人已經(jīng)徹底呆滯，捂著嘴，眼睛瞪得滾圓，看看我，又看看那個渾身散發(fā)著恐怖低氣壓的男人，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男人的胸膛劇烈起伏了一下，那雙深不見底的黑眸里，風(fēng)暴在瘋狂醞釀，怒火幾乎要化為實質(zhì)噴涌出來。他死死地盯著我，像是要把我整個人看穿。幾秒鐘后，他猛地俯身，帶著一股強大的壓迫力，雙手用力按住了我的肩膀，將我死死地釘在病床上！動作粗暴，完全不顧及我身上那些剛剛縫合的傷口。
“??！” 肩部的劇痛讓我慘叫出聲。
“看著我！” 他的聲音如同驚雷，在我耳邊炸開，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屬于上位者的絕對命令，“蘇晚！你給我聽清楚！我不是什么演員！我是你丈夫！傅承硯！”
丈夫？傅承硯？
這兩個詞像兩顆重磅炸彈，在我一片空白的腦海里轟然炸開，除了掀起一片更大的茫然和混亂，沒有激起任何熟悉的漣漪。這個名字，這張臉，這個身份，對我而言，比窗外的陌生人還要陌生一百倍！
巨大的荒謬感和被強行冒犯的憤怒瞬間壓倒了身體的疼痛。我被他按得動彈不得，肩膀痛得要命，只能憤怒地瞪著他近在咫尺的、寫滿怒火和某種我看不懂的執(zhí)拗的臉。剛才護(hù)士重新給我扎針時，那份折疊起來的、被雨水泡過又晾干的“離婚協(xié)議書”就放在旁邊的床頭柜上。我眼角的余光瞥到了它。
“丈夫？” 我扯出一個充滿諷刺的冷笑，用盡全身的力氣扭過頭，伸出那只沒受傷的手，一把抓起那份冰冷的、皺巴巴的協(xié)議，用盡全身力氣，“啪”地一聲，狠狠甩在他那張英俊得人神共憤、此刻卻無比討厭的臉上！
紙張打在他棱角分明的顴骨上，發(fā)出清脆的聲響，然后無力地滑落下去。
“演技差到連道具都拿反了！” 我喘著粗氣，因為激動和疼痛，聲音都在發(fā)顫，但每一個字都清晰無比，帶著屬于十八歲少女的、不管不顧的尖銳，“拿著你的破劇本，給我滾！”
紙張落在地板上，發(fā)出輕微的聲響。
傅承硯的動作徹底僵住了。按在我肩膀上的手力道未減，但他整個人仿佛被按下了暫停鍵。那張萬年冰封般的俊臉上，第一次清晰地裂開了一道縫隙。不是憤怒，不是冰冷，而是一種徹徹底底的、難以置信的錯愕和茫然。他緩緩地、極其緩慢地低下頭，目光落在掉落在腳邊的那份離婚協(xié)議書上，又緩緩抬起，重新聚焦在我寫滿憤怒、陌生和絕對真實的排斥的臉上。
他眼底翻涌的風(fēng)暴，第一次被一種更深的、更復(fù)雜的東西所取代——一種近乎動搖的審視。
肩膀上的鉗制力道，似乎……不經(jīng)意地，松了一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