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頂”會所巨大的玻璃幕墻在夜色中流光溢彩，像一塊巨大的、切割完美的黑曜石，倒映著城市璀璨的霓虹，也倒映著門外衣著光鮮、步履從容的男男女女。一輛輛锃亮的豪車無聲地滑入車道，穿著筆挺制服的侍者小跑上前，恭敬地拉開車門。
我站在馬路對面一盞光線昏暗的路燈下，像一個突然闖入繁華世界的幽魂。身上這件多年前買的、料子已經(jīng)有些發(fā)硬的黑色連衣裙，是我翻箱倒柜能找到的最“體面”的一件了。為了遮掩那份深入骨髓的局促和不安，出門前我甚至笨拙地給自己化了個妝。劣質粉底有些浮在臉上，掩蓋不住眼下的青黑和疲憊；口紅涂得過于用力，顏色像凝固的血，突兀地嵌在蒼白的唇上。高跟鞋有些磨腳，站了沒多久，腳踝處就傳來隱隱的刺痛。夜風吹過裸露的手臂，激起一層細密的雞皮疙瘩。
我像個等待宣判的囚徒，隔著車水馬龍的街道，望著對面那個金碧輝煌的入口。每一次有侍者拉開門，里面流淌出的輕柔音樂和隱約的談笑聲，都像細小的針，扎在我的神經(jīng)末梢上。時間一點點流逝，九點的指針仿佛懸在頭頂?shù)睦麆Α?/p>
終于，我深吸了一口混雜著汽車尾氣的渾濁空氣，像要潛入深不見底的寒潭。邁開步子，僵硬地穿過馬路。
高跟鞋敲擊地面的聲音在喧囂中微不可聞，卻在我自己聽來，如同擂鼓。走近那扇巨大的、光可鑒人的旋轉玻璃門，門內溫暖的光線和外面夜色的冰冷形成強烈的反差。我甚至能清晰地看到玻璃上自己模糊的倒影——那個穿著不合時宜的黑裙子、表情僵硬、眼神慌亂的女人。
一個穿著黑色馬甲、白襯衫的年輕侍者早已注意到了我，他臉上掛著職業(yè)化的微笑，眼神卻像精密的掃描儀，不動聲色地在我身上那件顯然不屬于這里的舊裙子和臉上廉價的妝容上飛快地掠過，一絲難以察覺的輕蔑在他眼底稍縱即逝。
“女士，請問有預約嗎？”他的聲音彬彬有禮，卻帶著一層無形的冰。
喉嚨發(fā)緊，我?guī)缀醢l(fā)不出聲音，只能努力擠出幾個字：“聽……聽濤閣。王……王振東先生。”聲音干澀得厲害。
聽到“王振東”的名字，侍者臉上的表情瞬間發(fā)生了微妙的變化。那絲輕蔑迅速斂去，換上了更深的、帶著一絲恍然和審視意味的恭敬。他微微躬身，動作流暢地做了一個“請”的手勢：“原來是王總的客人。這邊請，女士，頂層專用電梯。”
他引著我，穿過寬敞明亮得如同宮殿般的大堂。腳下是厚實柔軟、吸走所有腳步聲的羊毛地毯，空氣里彌漫著清冽昂貴的香氛氣息。巨大的水晶吊燈從極高的穹頂垂下，折射出令人目眩神迷的光。衣著考究的男女或低聲交談，或舉杯淺笑，他們身上那種松弛的、習以為常的優(yōu)越感，像一道無形的墻，將我隔絕在外。我目不斜視，后背卻繃得筆直，每一步都走得如同踩在刀尖上，感覺自己像個誤入異世界的、格格不入的怪物。
侍者將我引至一部安靜的、內部裝飾著暗紋金屬和暖黃燈光的電梯前，用一張?zhí)刂频目ㄋ㈤_。電梯門無聲地滑開，里面空無一人。他按下了頂層的按鈕。
“叮?！?/p>
一聲清脆的提示音，電梯門緩緩開啟。一股混合著濃郁雪茄、醇厚酒香和高級香水的氣息撲面而來，伴隨著一陣更加清晰、也更顯喧囂的談笑聲和隱約的爵士樂背景音。
眼前是一個極其寬敞、視野開闊的觀景大包間，一整面弧形落地玻璃墻外，是整個城市璀璨如星河的夜景，流光溢彩，美得虛幻。巨大的水晶吊燈下，是一張足以容納十幾人的奢華圓桌，上面已經(jīng)杯盤狼藉，擺滿了昂貴的酒水和精致的菜肴。桌旁圍坐著七八個人，大多是中年男人，西裝革履，紅光滿面，旁邊依偎著幾個年輕漂亮、妝容精致的女孩?？諝庵袕浡环N縱情聲色的奢靡氣息。
我的出現(xiàn)，像一顆小石子投入了喧鬧的水面，包間里的談笑聲出現(xiàn)了短暫的停頓。幾道目光瞬間聚焦過來，帶著毫不掩飾的打量、好奇和一絲心照不宣的玩味。
“喲！瞧瞧誰來了！”一個略顯浮夸的男聲響起，帶著濃重的酒意和調侃。
“振東哥，這位美女是？新嫂子？”另一個聲音響起，引起一陣曖昧的低笑。
王振東坐在主位上，背對著璀璨的夜景，手里正捏著一個晶瑩剔透的酒杯。他聞聲轉過頭來，目光精準地鎖定在僵在門口的我身上。他今天穿了一件質地極好的深灰色羊絨衫，襯得他保養(yǎng)得宜的臉上帶著一種養(yǎng)尊處優(yōu)的松弛。看到我，他嘴角慢慢向上勾起，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那笑容里有滿意，有掌控，還有一絲毫不掩飾的、欣賞獵物入籠的興味。
他放下酒杯，沒有起身，只是朝我隨意地招了招手，動作帶著一種主人般的隨意和輕慢。
“薇薇，這邊?！彼械糜H昵，仿佛我們真是多年未見的親密老友。
包間里瞬間響起幾聲起哄的口哨和更加曖昧的哄笑。那些目光像探照燈一樣聚焦在我身上，帶著黏膩的審視。我感覺自己像是被剝光了衣服扔在聚光燈下，每一寸皮膚都在發(fā)燙。我?guī)缀跏峭滞_地、僵硬地挪動腳步，穿過那片令人窒息的目光區(qū)域，走向王振東身邊那個唯一空著的座位。
每一步，都如同踩在燒紅的炭火上。
“來來來，給咱們林大美女滿上！”我剛艱難地坐下，旁邊一個梳著油亮背頭、肚子微凸的男人就熱情地（或者說，是帶著一種看戲的興奮）拿起一瓶琥珀色的洋酒，不由分說地往我面前那只晶瑩剔透的高腳杯里倒了滿滿一杯。濃烈的酒氣瞬間沖入鼻腔。
“就是就是！遲到可要罰酒三杯！王總的規(guī)矩！”另一個附和道，聲音里滿是促狹。
王振東靠在寬大的真皮椅背上，好整以暇地看著我，臉上帶著那種掌控一切的、縱容的笑意，沒有阻止，也沒有替我解圍的意思。他像是在欣賞一出有趣的戲碼。
“我……不太會喝酒?！蔽移D難地開口，聲音微弱得幾乎被背景音樂淹沒，帶著一絲懇求。
“哎喲，美女別謙虛嘛！這酒可是好東西！王總特意點的好酒！給個面子！”背頭男人不依不饒，直接把那杯滿得幾乎要溢出來的酒推到我面前，酒液在燈光下晃動著危險的光芒。他肥胖的手指甚至“不經(jīng)意”地擦過我的手背，帶來一陣油膩的觸感。
胃里一陣翻滾，我下意識地想縮回手。
“行了行了，”王振東終于懶洋洋地開口，聲音帶著一絲笑意，“老趙，別嚇著人家。薇薇是斯文人，不像你們這幫糙老爺們兒?！彼此圃诮鈬请p眼睛卻依舊帶著玩味的光，落在我身上，像是在鼓勵，又像是在施壓，“不過，既然來了，這第一杯酒，總得意思意思吧？算是給老同學接風洗塵了，嗯？”他端起自己的酒杯，朝我示意了一下。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和那杯酒上，帶著無聲的逼迫和看好戲的期待?？諝饽郎昧钊酥舷ⅰＮ抑?，這杯酒，是進入這個“游戲”的門票。不喝，就是不給所有人面子，尤其是王振東的面子。那十萬塊……那根救命稻草……就會立刻化為泡影。
心一橫。我閉上眼，再睜開時，里面只剩下一種空洞的麻木。我伸出手，指尖冰涼，顫抖著握住那沉重的酒杯。冰冷的杯壁貼著滾燙的掌心。在那些灼人的目光注視下，我猛地仰起頭，將那辛辣刺鼻的液體狠狠地灌了下去！
一股灼熱的火焰瞬間從喉嚨燒到胃里，嗆得我眼淚瞬間涌了出來，劇烈地咳嗽起來，整個胸腔都在震動。劣質化妝品的粉底被淚水沖出溝壑，狼狽不堪。
“好！爽快！”
“林美女海量啊！”
“再來一杯！滿上滿上！”
叫好聲、鼓掌聲、倒酒聲瞬間炸開，帶著一種扭曲的興奮。那杯剛被灌下去的酒，像一個滾燙的引信，瞬間點燃了包間里原本就有些失控的氣氛。燈光似乎變得更加迷離，煙霧更加繚繞，笑聲更加肆無忌憚。
背頭男人（老趙）那張油光滿面的臉湊得更近了，帶著濃重的酒氣和煙草味：“美女，來來來，別光坐著喝悶酒??！陪哥哥跳個舞？當年王總可是夸你舞跳得絕??！”他肥胖的手不由分說地伸過來，就要拉我的胳膊。
“就是就是！跳一個！讓咱們也開開眼！”旁邊的人立刻起哄。
我像被毒蛇咬到一樣，猛地往后一縮，手臂緊緊抱在胸前，身體繃得像一張拉滿的弓，臉上血色盡褪，只剩下驚恐的慘白：“不……不了，我真不會……”
“哎喲，害羞什么嘛！”老趙的手落空，臉上閃過一絲不悅，隨即又被那種混不吝的興致取代，他直接站起身，身體搖搖晃晃地朝我這邊擠過來，帶著一股令人作嘔的壓迫感，“來嘛來嘛，哥哥教你！包教包會！”他油膩的手再次伸向我裸露的肩膀。
巨大的恐懼和惡心感像海嘯般瞬間將我淹沒！我猛地站起來，動作幅度太大，帶倒了身后的椅子，發(fā)出一聲刺耳的噪音。
“我……我去下洗手間！”我?guī)缀跏羌饨兄俺鲞@句話，聲音因為恐懼而變了調，帶著哭腔。說完，我根本不敢看任何人的反應，像個逃兵一樣，跌跌撞撞地沖出座位，幾乎是撲向包間角落那扇標示著洗手間的門。
身后傳來一陣更加響亮的哄笑和調侃。
“哈哈哈哈！老王，你這老同學夠勁兒??！”
“振東哥，看來你這魅力不行啊，把美女都嚇跑了！”
“跑什么呀！廁所里又沒舞伴！哈哈哈！”
王振東的聲音帶著笑意響起，慢悠悠地，像在安撫躁動的寵物：“急什么？讓她緩緩。這性子，還是跟當年一樣，不經(jīng)逗?！蹦钦Z氣里的縱容和掌控，讓我胃里一陣翻江倒海。
沖進洗手間，反手死死鎖上門，背靠著冰涼的門板滑坐到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外面喧囂的哄笑和音樂聲被隔絕了一層，卻依舊像魔音一樣鉆進來。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幾乎要沖破喉嚨。剛才被老趙觸碰過的地方，像被烙鐵燙過一樣，殘留著令人作嘔的油膩感。
我沖到豪華的金色洗手臺前，擰開鍍金的水龍頭，冰冷的水嘩嘩流下。我掬起一捧又一捧冷水，發(fā)瘋似的潑向自己的臉，用力揉搓著被老趙碰過的肩膀和手臂，皮膚被搓得通紅發(fā)痛。劣質的睫毛膏和眼線被冷水沖刷開，混合著淚水，在臉上留下兩道狼狽不堪的黑痕，滴落在潔白的洗手盆里，暈開一小片污濁。
鏡子里的女人，頭發(fā)凌亂，妝容糊成一團，臉色慘白，眼神里充滿了驚恐和巨大的屈辱，像一只被雨水打濕、瀕臨崩潰的落湯雞。這是我嗎？這就是那個為了十萬塊錢，把自己送到這里來任人評頭論足、動手動腳的林薇？
胃里一陣劇烈的痙攣，我猛地彎下腰，對著光潔的洗手盆干嘔起來。然而除了酸水和剛才那杯烈酒灼燒喉嚨的辛辣感，什么也吐不出來。只有眼淚，不受控制地洶涌而出，混合著冰冷的水珠，滴落在盆中。
十萬塊……十萬塊……這個數(shù)字像一個冰冷的魔咒，在我混亂的腦海里瘋狂盤旋。它買走了我的尊嚴，買走了我最后一點體面，把我變成了一個供人取樂、隨時可能被撕碎的玩物。
門外隱約傳來腳步聲和男人含糊不清的調笑，似乎在靠近洗手間。我驚恐地捂住嘴，死死咬住下唇，不敢發(fā)出一點聲音，身體因為恐懼而劇烈地顫抖著。
就在這時，門上傳來兩聲清晰、沉穩(wěn)的敲門聲。
“篤，篤?！?/p>
我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
“薇薇？”是王振東的聲音，隔著門板傳來，帶著一種刻意放低的、卻更顯壓迫感的溫和，“是我。沒事吧？老趙那家伙喝多了，就那德行，你別往心里去。出來吧？”
我屏住呼吸，身體緊緊貼著冰冷的門板，一動不敢動。
“那事兒……急嗎？”他的聲音頓了頓，語氣里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帶著誘惑的暗示，像魔鬼的低語，“錢……可是準備好了。就看你……怎么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