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瑤的生辰宴設在蘇府的瑤月閣,滿桌珍饈,卻暖不透蘇瑤眼底的涼。蘇御站在人群外,
手里捧著一個錦盒,里面是他尋遍江南才得的一支點翠步搖,鳳凰尾羽上綴著細小的珍珠,
動一動便似有流光溢彩,他看著被眾人簇擁在中間的妹妹,她穿著一身石榴紅的襦裙,
笑意得體,卻總像隔著一層薄紗,觸不到真實的溫度?!艾幀?,生辰吉樂。”蘇御走上前,
將錦盒遞過去。蘇瑤的目光落在錦盒上,沒有接,只是淡淡抬眼:“多謝大哥,
”她的語氣平靜無波,像在說一件與自己無關的事,隨即轉向身邊的女眷,“張夫人,
方才您說的那出戲,倒是有趣得很……”錦盒被晾在半空,蘇御的手指微微收緊,指節(jié)泛白,
周圍的喧鬧仿佛瞬間退去,只剩下他和妹妹之間那道清晰可見的鴻溝,冷得讓人心頭發(fā)緊。
他默默收回錦盒,轉身時,袖口掃過桌角的酒杯,發(fā)出一聲輕響,
卻沒驚動任何人——包括蘇瑤。這疏離,像一根刺,扎在蘇御心頭?;秀遍g,
他的思緒被拉回了三年前。那時的蘇瑤,還是個會追在他身后喊他哥哥的小姑娘,
眼睛亮得像含著星子,她和林家的公子林硯青梅竹馬,一個溫潤如玉,一個靈動活潑,
站在一起便是一幅賞心悅目的畫,蘇瑤曾紅著臉對他說:“大哥,我想嫁給阿硯,
我們說好要一輩子在一起的?!笨赡菚r的蘇家內憂外患,朝堂局勢波詭云譎,
權勢滔天的靖王突然表露想要求娶蘇家女,這對風雨飄搖的蘇家而言,
是絕境中的一根救命稻草,蘇御作為蘇家嫡子,肩上扛著整個家族的命運。他找到蘇瑤時,
她正在院子里蕩秋千,林硯剛送了她一支親手雕的木簪,她正寶貝地插在發(fā)間?!艾幀?,
”蘇御的聲音有些艱澀,“林家那邊,你別再聯(lián)系了。父親已經(jīng)應允了靖王的求親,
三個月后,你便要嫁入王府?!碧K瑤臉上的笑容瞬間僵住,秋千還在輕輕晃,
她卻像被定住了一般:“大哥,你說什么?我不嫁!我要嫁的是阿硯!”“胡鬧!
”蘇御板起臉,刻意忽略她眼底的震驚與受傷,“林家勢弱,如何能護你周全?
靖王權勢赫赫,你嫁過去便是王妃,有享不盡的榮華富貴,這才是為你好!”“為我好?
”蘇瑤猛地從秋千上跳下來,眼眶紅了,“大哥從來都不知道我想要什么!
我不要什么榮華富貴,我只要和阿硯在一起!”“這事沒得商量?!碧K御別過臉,
不敢看她的眼睛,“家族榮辱面前,個人私情必須讓步?!彼J為自己做了最正確的決定,
用一場婚事?lián)Q來了蘇家的安穩(wěn),也給了妹妹旁人艷羨的地位。直到蘇瑤出嫁那天,
他站在城樓上,看著那頂八抬大轎漸行漸遠,轎簾被風吹起的瞬間,
他瞥見蘇瑤臉上未干的淚痕,以及那支被生生扯斷、扔在轎中的木簪。那時他才隱隱覺得,
自己或許錯了。而此刻,攬月閣內的喧囂還在繼續(xù),蘇瑤的笑聲隔著人群傳來,清脆卻空洞,
蘇御握緊了手中的錦盒,步搖上的珍珠硌得他手心生疼。他終于明白,有些東西碎了,
就再也拼不回來了。他用所謂的“為她好”親手將妹妹推上了一條看似光鮮、實則孤寂的路,
也推遠了他們之間最珍貴的親情。蘇瑤嫁入靖王府的第三日,按規(guī)矩該回門,
卻只遣了個貼身丫鬟來,說王爺偶感風寒,需她在府中侍奉,回門之事暫且擱置。
蘇御那時正忙著接手家族鹽引生意,聽了只淡淡點頭,讓丫鬟帶些滋補品回去,
囑咐妹妹“安心在王府待著,莫要惹王爺不快”。他沒瞧見那丫鬟轉身時紅透的眼眶。
其實自蘇瑤踏入王府的那一刻起,“榮華富貴”便成了鏡花水月。靖王娶她,
本就為制衡蘇家,心中從無半分情意。新婚夜后,他便再未踏足過蘇瑤的汀蘭院,
府中下人見風使舵,捧高踩低,冬日里的炭火總是姍姍來遲,
夏日的冰盆也時?!扒『谩庇帽M。蘇瑤性子本就倔強,不肯低頭求饒,
這般清冷更是觸了靖王的逆鱗。一次家宴,只因她無心打翻了酒杯,濺濕了靖王的衣袍,
便被勒令跪在雪地里兩個時辰,直到暈厥才被人抬回院子。她趴在冰冷的床榻上,
咳得撕心裂肺,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夜里疼得睡不著,便借著月光寫信,
字字句句都是藏不住的委屈與寒意。她問大哥,當初說的“為我好”,
便是讓我在這深宅大院里任人磋磨嗎?她提了句林硯,說聽聞他已離京趕考,不知何時能歸。
信送到蘇府時,蘇御正在書房與掌柜們核對賬目,桌上堆著一尺高的賬本。管家將信遞上來,
他隨手放在一邊,皺著眉問:“城西那批貨的稅銀辦妥了?”待忙完已是深夜,
他瞥見那封信,只想著“瑤瑤在王府定是日子太閑,才有空寫這些家?!?,
打了個哈欠便熄燈睡去,信始終沒拆。后來蘇瑤又送過幾次信,
有時是說府中嬤嬤故意克扣份例,有時是提靖王又納了新側妃,汀蘭院越發(fā)冷清。可這些信,
要么被蘇御隨手夾在書里遺忘,要么被他匆匆掃過幾行,只當是女兒家的小性子,
回信總離不開“忍一時風平浪靜”“顧全蘇家臉面”。他不知道,蘇瑤寫最后一封信時,
已經(jīng)咳中帶血。她望著窗外飄落的枯葉,筆尖懸了許久,終究只寫下“大哥保重”四字,
便再沒力氣寫下去。那封信送到蘇御手中時,他正為蘇家終于穩(wěn)住朝堂地位而高興,
甚至笑著對身邊人說:“看,當初讓瑤瑤嫁入王府,果然是對的。
”他將那薄薄的信紙塞進袖袋,轉身去赴慶功宴,自始至終沒想起,該給妹妹回句問候。
深秋的雨,冷得像裹了冰,蘇御因鹽引核查之事,不得不親自前往靖王府遞文書,
卻沒想會撞見那樣一幕。王府正廳外的回廊下,蘇瑤穿著一身半舊的素色衣裙,
裙擺上還沾著泥點,正被靖王指著鼻子訓斥,“不過是讓你給側妃奉杯茶,
你就擺著這副死人臉給誰看?真當自己還是蘇家金貴的大小姐?”靖王語氣刻薄,
隨手將手中的茶盞砸在她腳邊,滾燙的茶水濺濕了她的褲腳,她卻連眉頭都沒敢皺一下。
“王爺息怒,妾身知錯?!碧K瑤的聲音細若蚊蚋,頭埋得極低。“知錯?”靖王冷笑,
“那就罰你在這兒跪著,什么時候想通了,什么時候再起來?!彼餍涠耄?/p>
留下蘇瑤孤零零地跪在冰冷的青石板上,任憑秋雨打濕她的發(fā)頂和肩頭。
蘇御就站在不遠處的門后,渾身的血液仿佛瞬間凝固了,那是他的妹妹嗎?
那個曾經(jīng)愛穿石榴紅,笑起來眼睛會彎成月牙的蘇瑤,怎么會變成這副模樣?衣衫破舊,
面色蠟黃,連脊梁都挺不直了,他一直以為的榮華富貴,竟是這樣的茍延殘喘。
他幾乎是踉蹌著退了出去,心口像是被巨石碾過,疼得喘不過氣。剛走出王府大門,
一個熟悉的身影突然攔住了他,是蘇瑤的陪嫁丫鬟春桃,如今早已被打發(fā)回了蘇家。
春桃見了他,眼淚瞬間涌了出來,“大少爺,您總算肯看看我們小姐了?!辈坏忍K御開口,
春桃便泣不成聲地訴說起蘇瑤在王府的日子:“小姐嫁過去第二年就病了,王爺不管不問,
府里的藥都是小姐自己攢著月錢買的。夜里她常常一個人坐在窗邊哭,
哭累了就對著那支斷了的木簪發(fā)呆……她寫了好多信給您啊,大少爺,
那些信里全是求您救救她的話,您怎么就不看呢?”春桃的話像一把把尖刀,
狠狠扎進蘇御的心臟,他猛地想起那些被自己隨手擱置的信,想起信紙上那些模糊的淚痕,
想起那句被他忽略的“大哥保重”。原來不是她過得安穩(wěn),是她的求救,被他親手堵死了。
“她……她現(xiàn)在怎么樣了?”蘇御的聲音嘶啞得不成樣子?!吧蟼€月小姐咳得厲害,
咳出了血,王爺卻只當她是裝病博同情,還說她晦氣……”春桃的聲音哽咽,“大少爺,
小姐快撐不住了??!”蘇御站在雨里,任由冰冷的雨水澆透全身。他終于明白,
自己所謂的“為她好”,不過是一場自私的騙局。他用妹妹的一生,換來了蘇家的安穩(wěn),
卻親手將她推入了地獄,而他,這個自詡為她著想的哥哥,竟是壓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