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三月的風(fēng),裹著草木蘇醒的潮氣和山野間浮動的、若有似無的花香,輕輕巧巧地鉆進了京郊“悅來”客棧那扇半開的木窗,掀起書頁一角,也拂動了書生的鬢發(fā)。
窗沿下,新糊上去不久的、顏色略顯得稚嫩的窗戶紙上,印著一片姿態(tài)婆娑的影子。細(xì)枝彎折,花瓣半開半合——那是一枝飽蘊著春朝露水的桃花,柔嫩而新鮮。
窗外不遠(yuǎn)處的桃林已經(jīng)開得喧囂,花團錦簇,遠(yuǎn)遠(yuǎn)望去仿佛一片柔美的粉紅煙霞。可客棧窗前這一株單獨的桃樹,卻只伶仃地擎著三兩枝稀疏疏的花苞,顯得有些寂寥可憐。它的位置實在刁鉆,剛好卡在客棧簡陋院墻與碎石小路的夾縫里,仿佛被周圍繁茂的同族硬生生排擠,只好固執(zhí)地伸展著,用僅有的幾枚骨朵,怯怯地向這間簡陋屋舍伸出枝條。
書生名叫陳硯,字子墨。他手指有些發(fā)僵地攏了攏書頁,目光卻越過墨黑的字跡,不由自主地飄向窗欞外那抹細(xì)微的剪影。
這影子他太熟悉了。
起初只是個模糊的輪廓。大約半月前,他寄居此店,每日清晨便開始在這扇吱呀作響的木窗下苦讀經(jīng)史子集。某天晌午時分,他念到《詩經(jīng)》中“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一句時,目光無意間瞟過,便瞥見了那片一動不動的影子,安靜得近乎無聲,如同一縷不慎遺落在此的、凝固的晨曦。
是誰?陳硯心頭微微一跳。村里人大多忙碌于田間地頭,即便是好奇的孩童,也頂多探探頭就跑開,從沒有這般近乎呆愣的持久注視。起初的幾日,他甚至暗暗疑心是鄰家頑童在刻意惡作劇。然而日復(fù)一日,這剪影雷打不動地出現(xiàn),如同一株新生的藤蔓,固執(zhí)地纏繞在窗外,聽著他枯燥的誦讀,一站便是由朝至暮,好幾個時辰紋絲不動。
這近乎固執(zhí)的聆聽,讓他素日如同枯井般沉寂的心緒,悄然泛開了一層微瀾。
春日晴好,日光透過窗欞縫隙,在塵封的簡牘上投下跳躍的光斑。陳硯口干舌燥,稍覺腹中空落,才意識到自己竟沉浸在誦讀中忘了時辰。窗外那枝靜默的桃花影子,也依舊忠誠地守在原處,無聲地陪伴。
他擱下手中沉甸甸的書卷,起身走到窗邊,略略探身朝外望去。
窗下的景象瞬間攫住了他全部心神。那哪里是窗外桃樹枝干的尋常投影?分明是個人!
一個看上去不過十五六歲的姑娘,穿著再普通不過的青色粗布衣裙,腳踩一雙露著線頭的舊布鞋,微微側(cè)著身體。她梳著最簡單的單髻,臉上找不出半點脂粉的痕跡,干凈得如同雨后山石洗過的葉子。她的臉頰透著山野之人特有的健康紅潤,一雙眼睛卻又大又亮,里面仿佛盛著一整片桃林深處未被沾染的清澈天空。只是這雙眼微微瞇著,流露出一絲難以掩飾的倦怠,長而黑的睫毛如蝶翅般簌簌顫動著。她的呼吸輕微而綿長,胸前那點微弱的起伏,若非仔細(xì)端詳,幾乎難以察覺。
她睡著了。就這樣倚靠著粗糙冰冷的石墻,站著睡著了。春日陽光灑在她身上,勾勒出一層柔和的絨光,幾片被風(fēng)帶來的輕薄桃瓣,沾在她沾了些許塵土的發(fā)髻和肩頭,像無聲的點綴。
陳硯看得入了神。這樣怪異的舉動——一個年輕姑娘,莫名站在陌生人窗外聽書,一站數(shù)個時辰,最后竟因倦意站立入眠?這簡直稱得上是奇聞。他心緒紛亂,猜測她或許是家境貧寒付不起束脩才來偷偷“蹭學(xué)”?抑或是精神有所異樣?
鬼使神差地,他下意識抬起手,在窗欞上輕輕叩了兩下。叩窗的聲響清脆短促,打破了沉寂的空氣。
那姑娘如被踩到尾巴的貍貓般驚跳起來,茫然睜開那雙依舊泛著朦朧睡意的眼睛,當(dāng)看清窗口探出的陌生面孔時,清澈的眼底瞬間寫滿驚惶?!鞍?!”她短促地低呼一聲,如同受驚的小獸,慌亂中腳下踩到一顆圓滑的碎石,一個趔趄,跌坐在地上。細(xì)碎的石子咯在掌心,她下意識皺起了眉,臉上紅暈更甚。
陳硯看著她摔倒在地的樣子,一時間也覺得有些尷尬和唐突。他目光匆匆掃過桌上攤開的書頁旁,那幾枚用洗凈的箬葉仔細(xì)包裹起來的青團。這是他自己用后廚新采的艾草搗汁揉粉做的,餡料用了店里僅存的一些豆沙,還特意摻入了一點點微不可察的、新摘下的桃花碎瓣,清甜里帶著一縷極其隱秘的幽香。本來是他打算用來稍作歇息時充饑的。
一股莫名的沖動驅(qū)使著他。他稍作遲疑,隨即伸手拿起一個顏色最為翠綠的青團,匆匆?guī)撞匠隽四巧戎ㄑ阶黜懙哪鹃T,走到跌坐在地的少女面前。
“這……”他伸著手,青團就托在那粗糙的箬葉上,聲音里帶著一種自己都未曾覺察的緊張和局促,“看你在這里站了許久……怕是也餓了吧?”他頓了頓,目光滑過少女沾了塵土的衣角,聲音低了下去,“這個……我自己做的,不妨……嘗嘗?”
那姑娘抬起還帶著些許驚惶余悸的臉,那雙大眼睛在陳硯臉上和他手中那團透著青綠的東西之間來回逡巡了幾遍,眼神從茫然無措漸漸沉淀,化作了帶著深深探究的好奇。她遲疑了很短的一瞬,最終小心翼翼地伸出了一只手,猶豫再三,才從陳硯攤開的手掌里輕輕拿起那個包裹精致、散發(fā)著清新草木氣息的團子。
她沒有立刻吃,只是將它湊到小巧的鼻尖下,輕輕嗅了嗅。那雙映著桃花的眼中掠過一絲困惑,隨即又被更深的好奇取代。她終于嘗試著,用細(xì)小的貝齒,小心翼翼地在那柔軟的艾草外皮上咬了一小口。
柔軟的青皮在齒間斷開,香甜微沙的豆沙與糯米細(xì)膩交融的味道,混合著一縷若有似無、難以名狀的清氣,瞬間充盈了整個口腔。
那雙如蒙著山中薄霧般朦朧的眼,剎那便亮了起來。仿佛是幽深古井驟然投入一枚星子,澄澈而璀璨。
“好吃!”她的聲音原本帶著些細(xì)微的沙啞和怯意,此刻卻突然拔高了一瞬,如同石上清泉迸裂冰面,清脆得毫無掩飾,透著一股山野間未經(jīng)雕琢的真。她像是被那從未嘗過的清甜滋味激活了全部活力,竟手腳并用地迅速從地上爬起,也不顧衣裙沾染的塵泥,那雙亮得驚人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陳硯手里的箬葉包,甚至帶著點不諳世事的狡黠,伸出手指比劃著,“再……再來倆?好不好?”
話剛出口,她仿佛才意識到自己方才的魯莽,臉“騰”地一下紅到了耳根,趕忙垂下眼簾,掩飾般地將方才那只咬了小半口的青團囫圇塞進了嘴里,兩腮像偷食的松鼠般快速鼓動著,含糊不清地嘟囔了一句什么。
陳硯原本還懸著一顆心,不知自己這簡陋的點心是否合她口味,此刻見她這副急不可耐又略顯羞澀的模樣,頓覺好笑又莫名松快。那點殘存的生疏和尷尬,頃刻被這坦率到近乎直白的肯定吹散了。他忍不住,第一次面對這古怪的聽書姑娘,暢快地、毫無芥蒂地笑了出來。嘴角揚起一個自然而輕松的弧度。
“你呀,”他聲音里帶著他自己都未察覺的親近,指著她圓鼓鼓的臉頰,“慢點吃,別噎著。這兒還有呢?!?/p>
他看著她那雙重新抬起、映著春日天光的明澈眼眸,那里面除了對點心的滿足,似乎還有些別的、更深的什么。他心頭微動,放緩了聲音問:“你叫什么名字?我見你日日在我窗外,一站就是大半天……莫非也是愛讀書的?可要進來坐坐?”
姑娘的名字如同山中霧氣聚散不定。她自稱阿桃,說自己是山中野生的孤女,無根無蒂,只在每年桃花盛開時,才會莫名留戀這片桃林?!懊植恢匾桑俊彼?dāng)時啃著青團,唇角沾著一點嫩綠的痕跡,語焉不詳。而陳硯,也沒有追問的余地,只因他還有未竟的路要走——再赴春闈。
阿桃成了陳硯窗下的“常駐”,如同那片桃林中某條沉默生長的細(xì)枝,無聲而固執(zhí)。
她從不踏入那簡陋的客舍門檻一步。每日清晨,陳硯推開吱呀作響的木窗,總能一眼看見她倚在那墻根下窄窄的一溜陽光里。位置總是固定的,緊挨著那株伶仃的桃樹旁一塊微微凹下去的石頭。他高聲誦讀“關(guān)關(guān)雎鳩”,她便是河邊佇立的靜聽女子;他激昂痛述“楚辭離騷”,她便如沉江投石的忠心湘靈;待他誦及“上林賦”的磅礴華麗時,窗外早已傳來清淺悠長的呼吸——她又站著睡著了。春日清朗的陽光撫著她微微低垂的側(cè)臉,在她沾了露水的睫毛上跳躍,偶爾有幾瓣被風(fēng)吹落的桃花,小心翼翼地降落在她肩頭或發(fā)間,更添了幾分不似人間的清靈靜謐。
除了這樣長時間的聆聽與安睡,便是大快朵頤。陳硯每日備下的青團,大多落入她那仿佛永遠(yuǎn)填不滿的肚子。她吃得專注又心滿意足,每一個動作都透著未經(jīng)雕飾的天然快樂。陳硯漸漸習(xí)慣了她陪伴的聲響——翻書時窗外那細(xì)微均勻的呼吸,或是他擱下書卷、活動因久坐而僵硬的筋骨時,她驀然醒轉(zhuǎn)、眼神尚帶迷糊,卻能準(zhǔn)確無誤問出那句清脆的“明日……還帶青團吧?”。
暮春的風(fēng)愈發(fā)暖融,窗下那棵原本伶仃的桃樹,那幾枝細(xì)弱的花苞似乎也得了她的靈氣,不再畏懼石縫的貧瘠,竟一日開得盛過一日,灼灼的紅沾染了阿桃素色的粗布衣襟,也暈染了陳硯孤寂的書齋時光。
某一日黃昏,她遞進來一枝新折的桃花?;ㄖι夏Y(jié)著晶亮的夜露,花氣清芬醉人。
“喏,”她把花枝往前一送,有些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唇,聲音輕得像怕驚擾了桃花,“別的地方,開得可沒這么好看……只有這兒。”她的指尖擦過窗沿的灰塵,留下一點微濕的痕跡。
“啊?”陳硯有些意外,隨即是難以言喻的歡喜從眼底彌漫開來。他連忙小心地從她手中接過那束花,指尖觸到花枝微涼的硬挺,也碰到了她溫?zé)岫植诘闹父埂R挥|即分。
他低頭嗅了嗅,清甜的花香鉆入鼻端,直達(dá)肺腑。“真香!”他由衷地贊嘆。她倚回墻角,臉上漾開滿足又略帶赧然的笑容,在夕陽最后的余溫里,像那桃花一般秾艷生動起來。
花枝被陳硯小心地養(yǎng)在一個缺了口卻擦得锃亮的陶碗里,置于案頭?;馀c墨香糾纏繚繞,竟隱隱中和了窗下那沉滯已久的枯燥。
日子一天暖過一天,窗下桃樹的枝椏已經(jīng)綴滿沉甸甸的花。京城里發(fā)來的春闈日期愈發(fā)迫近。陳硯心頭那份盤亙許久的憂慮與自我懷疑,如同窗外愈發(fā)燥熱的日頭,無孔不入地炙烤著他??粗巴饽强偸前察o聆聽,卻又總是莫名帶著一股懵懂神情的阿桃,一個荒謬卻又揮之不去的念頭,像蟄伏的春蟲,悄然拱出了心土。
某日午后,趁著阿桃被院外一只掠過的山雀吸引住目光的間隙,他放下書卷,鬼使神差地從隨身帶來的、用舊布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一堆文稿中,抽出了夾在最深處的一本薄薄的冊子。冊頁邊緣卷翹,是他屢試不第、孤燈枯坐時,情難自抑寫下的幾首酸腐自嘲之作。以往他從不敢給人看,羞于示人。
陳硯清了清嗓子,聲線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讀出了其中一句:
“枯坐寒窗十七載,文章何日換錦食……”
窗外墻根下的阿桃聞聲收回目光,那雙總是映著天光的眼睛轉(zhuǎn)向他,里面第一次沒有了慣常的懵懂和傾聽經(jīng)文時的微微茫然,反而像是被投入了一粒石子,迅速蕩開了一層真切的漣漪。
她微微睜大了眼睛,眉心極其輕微地蹙了一下,又立刻放開,像是極力捕捉著什么稍縱即逝的感覺。
陳硯心頭一緊,幾乎不敢再看她。然而下一瞬,他又捕捉到她臉頰上飛起的一抹奇異的、因激動而生的紅暈,如同燒著了的兩朵桃花。
“你……”阿桃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么,眼神在案上的那碗桃花和陳硯臉上來回游移。終于,她抬起手指了指那堆書卷,聲音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急切和探尋,像是在努力模仿他的腔調(diào),卻透出她自身特有的清脆韻律:“這個……不一樣?和那些‘關(guān)雎’‘離騷’……不一樣?這個……”她有些詞窮,似乎不知該如何形容,最終用力地點點頭,“更好聽!更……像你?!?/p>
像你。
這兩個最簡單的字,裹挾著窗外新生的桃花氣息,帶著她特有的懵懂卻鋒利的直白,猛地撞進陳硯心口最深處那片干涸已久的凍土。
像是驟然窺見了某種禁忌的秘密,又像是被一道強烈的光猝不及防刺穿了心底最脆弱的一角,陳硯猛地低下頭,慌亂地想把那本薄冊收起。指尖卻在慌亂中失去準(zhǔn)頭,啪嗒一聲,冊子掉落在地,紙頁散開,露出墨色淋漓的字跡。
他臉上火燒火燎,羞窘得恨不得尋個地縫鉆進去。
窗外卻傳來阿桃清亮而困惑不解,甚至帶著幾分焦急的聲音:“怎么了?掉地上了……那剛才念的,能……能再念一遍嗎?那個‘十七載’的?”她的雙手無意識地攥著窗框上剝落的木頭茬子,身體微微前傾,像是在確認(rèn)又像是在懇求。
窗外已是暮色四合,阿桃的身影悄然離去,只留下幾縷清甜的桃花氣息纏繞窗欞。陳硯點起豆粒般的油燈,小心翼翼地從地上撿拾起那些散落的薄紙?;椟S火苗跳動,映著他清瘦指節(jié)上沾著的一點灰塵,也照亮了紙上有些凌亂潦草的字跡——“枯坐寒窗十七載”……這些是他在無數(shù)次失望的歸途上,在孤燈冷月下、心緒最為灰敗抑郁時,信手涂抹下的詩句。滿腹牢騷,自怨自艾,甚至夾雜著對科舉、對世俗的尖刻嘲諷與憤懣。
昔日他只視其為頹唐廢物,是引以為恥的泄憤之作,恨不得盡付爐火。可今日……
他重新攤開一張干凈的宣紙,磨好半池濃墨。筆尖飽蘸墨汁,懸停在紙面上方,指尖還殘留著撿拾地上詩稿時微微的顫抖。
腦海里反復(fù)回響的,不是圣賢章句,卻是阿桃倚窗聽書時微闔的眼眸,是她說“再來倆”時鼓囊囊的腮幫子,是她遞來那枝帶露桃花時眼中細(xì)碎的光……最終,全部匯成她方才那句——“這個更好聽!更……像你。”
像你。
這兩個字帶著某種奇異的分量沉甸甸墜在心湖深處,攪得平靜的湖面波濤起伏。像是被一把無聲而鋒利的鑰匙驟然刺開了一處幽閉多年的壁壘。墨點終于懸落,浸潤紙張,洇開一小團深黑。筆隨心走,不再刻意摹仿前人華麗,不再堆砌典故以求驚人。
筆下流淌出的文字變得格外艱難,卻又極其坦然:
“客舍桃枝映舊窗, 無言倩影立斜陽。 青團始信人情暖, 墨字何妨句自狂……”
油燈搖曳,光影將他埋頭書寫的身影長長地投射在墻壁上,顯得專注而執(zhí)拗,又帶著一種卸下枷鎖般的奇異輕盈。那堵曾隔絕著孤寂與自我鄙夷的無形高墻,無聲倒塌。
當(dāng)朝宰相謝安石立于金殿玉階之側(cè),白發(fā)整齊如雪,面上皺紋深刻如刀刻。他垂眸俯視著下方跪伏在地、如青松新折般的年輕身影——陳硯,春闈榜眼。錦袍玉帶襯著蒼白的臉色,微微晃動的烏紗帽檐下,是一雙失神的眼眸。那眼睛像是干涸了數(shù)日的泉眼,焦枯黯淡得尋不出一絲神采,空落落地映著光潔的金磚地面。
“陳硯?”老宰相的聲音帶著久居高位特有的冷硬質(zhì)感,在大殿幽深的柱廊間激起輕微的回響,“抬起頭來?!?/p>
陳硯聞聲,略顯僵硬地向上抬了抬脖頸。他動作呆滯,仿佛牽動一下都需耗盡心力。額角滲出的冷汗沾濕了幾根粘在鬢邊的黑發(fā)。昔日京郊客??嘧x時的那份清朗自持已蕩然無存,只余下令人心悸的死氣沉沉。
“嗯……”謝安石的目光如精準(zhǔn)的雕刻刀,在陳硯臉上逡巡。最終那銳利的眼神釘在年輕榜眼那雙茫然而沒有焦點的眼瞳上,濃密灰白的眉毛微微擰起,形成一道凌厲的川字紋。
“名次是低了點,”老宰相的聲音不高,卻每一個字都帶著沉甸甸的考量,“但文章根底還在,看得出心性。雖鋒芒未露,勝在穩(wěn)扎。日后若有名師砥礪,未必不能成大器?!?/p>
跪在下方的陳硯猛地一顫,仿佛被這話刺穿了什么,頭垂得更低。額角的冷汗凝成更大的一滴,悄無聲息地滾落,砸在冰冷的金磚上,洇開一小點深色印記。謝安石并未遺漏這一細(xì)微變化。
老宰相的目光緩緩從陳硯身上移開,轉(zhuǎn)向殿外浩渺陰沉的天空。他語調(diào)一沉,話語斬斷空氣:“你心緒不寧,眼中了無生氣。這神不守舍的姿態(tài),不該是新科榜眼的樣子!告訴老夫,可是京中居,大不易?或是另有……難斷之念?”
陳硯的嘴唇動了動,微弱的囁嚅聲破碎地逸出喉嚨:“不敢……學(xué)生……學(xué)生愚鈍……辜負(fù)天恩……”他渾身繃緊如拉滿的弓弦,每一寸肌肉都在壓抑的微顫中無聲吶喊抗拒著,仿佛有千鈞重物正沉沉壓下。
謝安石沒有再看他,只是淡淡地?fù)]了揮袍袖,語氣帶著不容置喙的下定決心:“既無大礙,便好好在翰林院行走。老夫觀你才性,正需磨礪。吾有一侄女玉衡,溫婉賢淑,未結(jié)姻緣。待老夫問過太后之意……”
“不!”一聲短促低啞的嘶喊驟然炸開在寂靜深殿。
陳硯猛地抬起了頭!這一瞬間,他那雙原本空蕩枯槁的眼睛,被一種近乎絕地的火焰點燃,爆發(fā)出駭人的光亮。那光亮不是希望,而是一種瀕臨崩塌的瘋狂和不顧一切的銳利。眼底血絲密布,紅得駭人。
“學(xué)生……不配!”他聲音顫抖得不成樣子,每一個字都像是從齒縫間強行擠出的冰碴,“不敢高攀相府門楣!學(xué)生……心有所屬!此生唯她一人!”
最后一句,他用盡全身力氣吼出,在空曠大殿中激起一陣嗡嗡的回響,帶著一種撕心裂肺的宣告意味。
空氣仿佛凝成了冰冷的琉璃。老宰相謝安石立在原地,面上紋絲不動,眼底卻有一線寒光閃過,銳利如薄刃劈過霜枝。他靜靜地凝視著下方跪伏卻昂首的陳硯,如同在丈量一件毀損前的頑器。
良久,久到殿中鼎爐里的殘香都凝結(jié)成冰冷的灰燼,老宰相才緩緩開口,聲音低沉清晰,不帶一絲煙火氣:
“哦?”
那一聲輕飄飄的反問,卻如同一記無形的重錘。陳硯只覺得心臟驟然被一只冰冷的大手狠狠攥緊,幾乎無法呼吸。他挺直的脊背無法抑制地晃動了一下。
“心有所屬?”謝安石慢悠悠地重復(fù),目光如能穿透靈魂的冰錐,“說來聽聽?可是哪位名門閨秀?還是……京郊‘悅來’客棧外……”他刻意頓了頓,空氣中幾乎能聽到寒意的凝結(jié)聲,“……那個只聞其聲、常立不坐、嗜食青團的……無名野丫頭?”
“阿桃!”陳硯猛地抬起頭,失聲叫了出來。這個名字如同烙鐵,燙得他自己都一哆嗦。
這聲叫喊瞬間打破了殿內(nèi)的死寂。謝安石眼中最后一絲偽飾的溫和徹底消逝,取而代之的是凍河般的銳利和了然。他看著陳硯眼中因極度的震驚、恐懼和突如其來的痛楚而劇烈翻涌起的劇烈情緒,那強烈的情緒幾乎讓這張年輕的臉扭曲起來。
老宰相輕輕搖了搖頭,像是驅(qū)趕開某種微不足道的塵埃。他向前踱了小小的半步,居高臨下地看著陳硯,眼神銳利如淬火之刃。
“老夫侄女謝玉衡,年方十六,溫良恭儉,敏慧異常?!敝x安石的聲音恢復(fù)了那種不容置疑的沉穩(wěn),“她聽聞新科榜眼乃寒門清貴,文章錦繡,甚為欽慕。此事……”他話鋒陡然一轉(zhuǎn),像猝然勒緊的韁繩,“已成定局,太后也點了頭。陳硯,老夫念你是個人才,給你一個晚上,好好想?!?/p>
冰冷的空氣涌入肺腑,刺痛每一寸神經(jīng)。老宰相的話音尚未完全落下,陳硯的身體已經(jīng)脫離了他的意志掌控,踉蹌著從冰冷似鐵的金磚地上爬起。烏紗帽滾落,官袍的下擺在轉(zhuǎn)身逃離的動作中凌亂地擦過殿門雕花的門檻。
逃離深殿幽暗而威嚴(yán)的長廊時,身后如同附骨之疽般送來了老宰相緩慢清晰,一字一頓如同冰凌墜地的最后告誡:
“陳硯,莫要執(zhí)迷不悟,自誤終身。莫讓一個籍籍無名的野妖……耽擱你一世前程!”
那聲“野妖”帶著刻骨的輕蔑,如同一把淬毒的匕首,精準(zhǔn)地捅穿了陳硯心底最深處那不敢觸碰又死死守護的隱秘。他腳下猛地一個趔趄,幾乎軟倒,只能用盡殘余力氣死死扒住冰冷粗糙的宮墻,大口喘息。
一股濃烈的腥甜不受控制地涌上喉嚨,他用盡意志力才將它狠狠咽了下去,口腔里卻已經(jīng)彌漫開鐵銹的苦澀。他不敢回頭,不敢再看那金碧輝煌卻比冥河更冷更暗的深淵之地,跌跌撞撞地奔下那象征身份和榮耀、此刻卻只令人窒息的丹陛高臺。
宮門外濃重的夜色如同一只冰冷的巨獸,將他單薄顫抖的身影徹底吞噬。
皇城門外森然的紅墻,在凄迷的雨夜里蜿蜒遠(yuǎn)去,延伸向未知的漆黑盡頭,像是某種沉默的指引。
陳硯幾乎是憑借著一股近乎本能的直覺在奔跑。冰冷的雨水無情地砸在他臉上、身上,官袍早已濕透,沉甸甸地貼在皮肉上,散發(fā)出一種陰冷的朽木霉味。靴子踏在積水的路面上,濺起的污水也全然無知無覺。老宰相那句字字如刀、帶著徹骨輕蔑的“野妖”,混合著殿前金磚冰冷的反光,和宮廷香爐裊裊升騰后留下的朽敗氣息,頑固地在他腦海中撞擊、轟鳴。
野妖!野妖!
這兩個字仿佛烙鐵,反復(fù)炙烤著他疲憊至極的神經(jīng)。京城巍峨高聳的門樓終于被他拋在身后,視野在狂奔中豁然開闊了些許。那熟悉的、京郊小路旁如墨汁潑灑的深黛色山形在雨夜中隱隱勾勒出來。雨水灌進他的領(lǐng)口,滑過胸口那塊緊貼著肌膚、如同燃燒炭火般的硬物——是那柄折扇,扇骨以那株伶仃的客棧窗外桃樹的枯硬桃枝削成,里面嵌著一年前阿桃在暮色中遞來的、那朵被自己精心風(fēng)干的桃花。隔著濕透的層層衣料,堅硬的扇骨棱角硌得皮肉生疼,那感覺卻奇異地帶給他一種模糊的支撐和刺痛后的清醒。
阿桃……
記憶如同決堤的洪水,洶涌地沖擊著他此刻脆弱不堪的堤壩。
阿桃站在客棧狹窄逼仄的后廚灶臺前,灶膛里躍動的火苗映著她線條柔和的側(cè)臉。她笨拙地揉著草綠色的米粉團,衣袖挽到手肘處,露出小半截被熱氣熏蒸得微微泛紅的小臂。雪白的糯米粉沾滿了她的手指、手腕,甚至不小心蹭了一點在她小巧的鼻尖上。
“笨死了!這粉怎么能黏成這樣?”她微蹙著眉頭,小聲抱怨著手上這團不聽話的東西,手指在熱騰騰的白汽中摸索著去拿一旁晾著的箬葉,“你這人,盡弄些麻煩東西吃……”
那時自己坐在廚房角落里的小板凳上削果脯,看著她手忙腳亂的樣子,忍不住便笑出了聲。阿桃聽見了,立刻扭過頭來,鼻尖上那點白色的糯米粉讓她看上去稚氣又委屈。她故意瞪圓了那雙清澈如水的眼睛:“笑什么笑!……啊呀!”一句抱怨沒說完,手里的濕米粉團“啪嗒”一聲掉在了地上,滾了半圈,沾滿了灰。
阿桃懊惱地低呼一聲,連忙彎下腰去撿。
雨越下越密,澆滅了所有殘存的熱氣。
陳硯一個踉蹌,腳步終于停滯在距離“悅來”客棧門前那片碎石空地不到十丈的濕滑泥濘坡路上。粗糲的石子透過早已灌滿泥水的靴子硌著腳底,尖銳的痛感也無法喚醒他此刻被寒涼雨氣徹底凍僵的身體。
客棧孤零零的輪廓在滂沱大雨中顯得格外黯淡、低矮。那塊歷經(jīng)風(fēng)雨侵蝕、字跡模糊歪斜的“悅來”木匾早已不知所蹤,只留下門框上幾根突出的銹蝕鐵釘,猙獰地指向黑沉沉的天幕。
沒了……都沒了……
陳硯踉蹌著向前撲了兩步,沉重的官靴深深陷入冰冷的泥濘里,拔出的聲響帶著粘稠沉悶的回音。他終于踏上了那片曾是客棧院子的泥地。腳底踩到的并非熟悉的碎石子小徑,而是深及腳踝、冰冷刺骨的渾濁泥水。雨水密集地砸落水洼,激起連綿不斷的水泡,破裂的聲音在此刻死寂的廢墟之上,空洞得令人心慌。
他茫然地環(huán)顧四周,喉嚨深處發(fā)出嗬嗬的、如同破舊風(fēng)箱般的聲響。
那扇阿桃曾日日站立其下、靠著聽書的墻垣,曾經(jīng)糊著脆嫩新紙的木窗……如今只剩下幾段歪斜斷裂、如同朽骨般支棱著的土墻基腳,在雨水無情的沖刷下迅速消蝕、崩塌著。陳硯撲到其中一截斷壁殘垣前,手指顫抖著撫上那浸透了冷雨、即將徹底散架、化為淤泥的朽壞土墻。粗糙冰冷的土磚被他捏下來一角,在指間化為濕軟的泥漿,順著指縫流淌下去。
雨幕和黑夜沉重地包裹著一切,壓迫著呼吸。陳硯僵硬地轉(zhuǎn)過被雨水沖刷得冰冷麻木的身體,目光投向記憶深處——那株曾倚著土墻縫隙掙扎生存的、瘦骨伶仃的桃樹所在。
那個位置,如今空無一物。
只有一片被踩踏得不成樣子的爛泥地,與周遭的冰冷泥濘徹底融為一片絕望的、混沌的深色。原本應(yīng)該屬于它的地方,只有一些零星的、早已被雨水浸泡得模糊不清的馬蹄印和車轍痕跡,冰冷地向遠(yuǎn)處延伸而去,最終隱沒在更濃重的黑暗里。如同某種殘忍的提示:所有他曾留戀的、寄予的、視之為絕境中唯一錨點的存在,都被一股龐大到無法抵抗的力量徹底抹去,連一絲殘骸都吝于留下,干凈利落得像是從未發(fā)生過。
“不……不……”一聲嘶啞破碎的嗚咽終于從喉嚨里擠壓出來,卻被震耳欲聾的雨聲瞬間吞沒。他緩緩跪倒在冰冷的泥水里,雙膝陷進松軟的濕泥,刺骨的寒意沿著腿骨迅速蔓延全身。官袍的下擺吸飽了泥漿,變得沉重不堪,黏膩地貼裹在皮膚上。他徒勞地用手在冰冷渾濁的泥漿里挖掘著,指尖劃過碎石砂礫,滲出細(xì)微的血絲,被冰雨迅速沖淡。
冰冷的泥水順著陳硯僵硬的頸項流入衣襟深處,將那塊緊貼著胸膛肌膚的灼熱硬物激得驟然一縮。他猛地一顫,仿佛溺水之人抓到了一根虛妄的稻草,幾乎是憑借著那點殘存的、來自胸膛皮肉的灼痛感和被硌得不舒服的知覺,抖索著手,艱難地向懷中探去。
觸手是濕透了幾層的、粗硬冰冷的官袍料子。手指顫抖著解開已經(jīng)被泥漿糊得沉重的玉帶扣。布料濕透后又冷又沉,緊緊貼附在身上,每一次拉扯都像是在剝離凍結(jié)的皮膚。他終于摸到了里面那方堅硬突兀的輪廓。
是那把折扇。桃枝作骨,桃花藏心的扇子。
當(dāng)他的手指終于觸碰到那熟悉的、略微有些不規(guī)則弧度的扇骨時,一股酸澀灼熱的濁氣猛地堵在了喉頭。
他用沾滿冰冷泥漿、幾乎失去知覺的手指,用盡全力摳挖著。動作是那么笨拙、急切、不管不顧。指甲刮在堅硬帶弧度的扇骨上,發(fā)出細(xì)微而刺耳的聲響。終于,硬邦邦的金屬小軸被他摸索到,冰冷僵硬的指尖粗暴地一扳、一挑!
“啪嗒”一聲輕響,在嘩啦的雨聲中卻格外清晰。
扇骨彈開!
一股熟悉而幽淡的甜香,如同春夜雨后初綻桃花的微息,瞬間破開了濃濁潮濕的泥腥氣和刺骨的寒意,悄然彌散開來。即便是在被雨水和泥濘浸透的此刻,被層層濕衣包裹多年,這味道依舊頑固地透出一線生機——桃花的風(fēng)干舊香。
借著雨云縫隙間偶然瀉下的、極其微弱的天光,陳硯看清了扇面上那一點微弱得即將消逝的輪廓。扇面是他自己后配的素絹,染了一層極淡的米黃色。在那片污濁潮濕的泥水里,在幾乎看不真切的昏暗光線下,素絹上的那一點墨痕顯得格外刺眼——那是他某次興之所至,用極細(xì)的小楷寫在扇角處的一首自嘲詩下方,他當(dāng)時只寫了“贈友”二字,字跡微小而潦草。
此刻,那兩點墨痕在泥水的浸染下,輪廓模糊、邊緣暈開,早已看不出原本形態(tài)。但那一點點固執(zhí)存在的墨色,卻像是冰封天地里唯一燃燒著的火星。
阿桃……阿桃……他在心底無聲地呼喚,一遍,又一遍。
可回答他的,只有天地間永無止歇的暴烈雨聲,和一片冰冷的、不斷塌陷的黑暗泥濘廢墟。
胸膛里那顆原本死寂麻木的心臟,此刻卻因為這渺茫的希望而劇烈地、不正常地搏動起來。那把打開的折扇被他死死攥在浸透雨水和泥漿的手中,指節(jié)因過度用力而泛出青白。他猛地抬起頭,濕透的黑發(fā)粘在額角,雨水不斷沖刷著他失血慘白的面孔,那雙原本空??蓍碌难劬ι钐帲K于被這把扇子、這縷微弱桃花香,激起了某種瀕臨極限的、歇斯底里的火焰——一股混合著絕望、恨意和對一個渺茫可能的瘋狂執(zhí)念的火焰!
野妖!野妖!宰相那冰冷輕蔑的聲音又一次在顱內(nèi)回蕩。
野妖又如何?!
“阿桃——”
一聲凄厲得撕心裂肺的長嚎從陳硯嘶啞的喉嚨里迸發(fā)出來!像一頭瀕死野獸最后的哀鳴!他不管不顧,任由那聲音在荒蕪的雨夜里回蕩、破碎、被風(fēng)雨吞沒!
他猛地一撐那截冰冷的斷壁,搖晃著從泥漿里站起!官袍上的泥漿滴答流淌,身體卻挺得異乎尋常的直。沾滿污泥的手死死攥著那把打開的、在風(fēng)雨中脆弱搖晃的折扇。
認(rèn)命?不!絕不!他們以為一把火燒掉客棧、鏟掉桃樹,就能燒斷他的心、鏟去她的影?!絕不可能!
謝安石……宰相……朝堂!這些被無數(shù)人仰望敬畏、象征著無上權(quán)力與榮耀的名詞,此刻在他被恨意和絕境灼燒的腦海里,卻比厲鬼還要猙獰可怖!阿桃……她不過是在那窗下安靜地聽了幾天書,吃了他幾個粗鄙的青團,遞了一枝最普通的桃花……卻要換來這種趕盡殺絕、挫骨揚灰的下場?!
“啊——!”又一聲更凄厲、更像獸類悲鳴的長嚎從他喉嚨深處爆發(fā)出來!
他眼中那燃燒到極致的火焰猛然轉(zhuǎn)向——不是看向身后那座象征無上權(quán)力的巍峨皇城,而是投向了更遠(yuǎn)處那片在雨夜中輪廓模糊如墨、起伏綿延如同酣睡猛獸的巨大暗影——城郊桃林!
一年前的那個清晨,桃花凋謝、他狼狽而返時,曾親手在那林間最老的桃樹下埋下了一小壇新釀的桃花酒。
就是那里!那壇浸透著離愁別恨、如今怕是早已酸腐的酒,就是他最后的賭注!
他抬腳,狠狠踏入泥濘,朝著那片沉默的漆黑暗影跌跌撞撞沖去!冰冷的雨點兇猛地抽打在他的臉上、手上、握著扇柄的拳頭上,卻無法澆熄那從骨血深處燃燒起來的復(fù)仇之火——對這個世界不公的仇恨!對那強權(quán)無情踐踏的仇恨!
深一腳淺一腳在泥水中跋涉。官靴早已不成形狀,冰冷泥漿裹滿雙腿,每一次拖動都消耗著巨大的氣力。意識在冰冷和劇烈的情緒焚燒下開始模糊搖晃,視野里那片桃林的巨大輪廓時而清晰,時而在雨幕中詭異地扭曲變形。
跌跌撞撞終于撲入林間,泥土的腥味混雜著腐朽落葉和雨水的氣息撲面而來。高大的桃樹在狂風(fēng)暴雨中狂亂舞動著虬曲的枝椏,如同無數(shù)掙扎扭曲的黑色手臂伸向墨黑的穹窿。
“哪一棵……哪一棵……”他喉嚨里發(fā)出含混不清的嘶吼,目光在黑暗中艱難地掃視。記憶如同被雨水?dāng)嚋喌暮恿鳎y以捉摸。腳下一個踉蹌,重重摔倒在地,堅硬的樹根凸起硌在胸腹間,劇痛伴隨著窒息的惡心感猛地席卷上來。
就是這一摔!
就在他撲倒、手掌撐地的瞬間,手下并非柔軟濕泥,而是一截朽爛、空心的老樹根。這感覺異常突兀。雨水冰冷無情地拍打著他的后腦勺。他猛地抬頭,借著天空中偶爾撕裂烏云的電光,他終于看清了!
——正是這棵樹!那虬結(jié)暴起如同龍爪的扭曲樹根形態(tài),他曾無數(shù)次在月下徘徊對坐時注目!絕不會錯!
一股難以言喻的巨大悲慟混合著失而復(fù)得的狂喜,如同巨浪般瞬間沖垮了陳硯所有搖搖欲墜的堤防!
“阿桃——!”他幾乎是手腳并用地爬向那龐大扭曲如同臥龍的樹根,嘶啞的聲音里帶著哭腔,也帶著不顧一切的絕望,“桃……給我出來……出來??!我知道你在這里!”
回答他的只有狂風(fēng)的怒號和林木枝葉瘋狂的擊打聲。
“我來了!我來找你!他們燒了客?!沉四强锰覙?!他們還逼我……”他的聲音被濃重的嗚咽堵住,咳了幾聲,吐出一口帶著血腥味的雨水,“宰相……他罵你是野妖!野妖!哈哈哈……”
他伏在冰冷的樹根上,劇烈地喘著氣,雨水沖刷著他慘白的面孔,流進嘴里,混合著眼淚和血的咸腥鐵銹味。
“野妖……野妖又怎樣?”他嘶啞地、恨意滔天地低吼著,“他說錯了么?你是不是妖……是不是?!”
他猛地?fù)纹鹕碜?,用盡全身力氣,拳頭狠狠砸在冰冷粗糙、溝壑縱橫的堅硬樹皮上!
“啪!”沉悶的擊打聲被風(fēng)雨吞沒,指節(jié)處瞬間皮開肉綻,鮮血和著雨水往下淌。
“出來!”他用流血的拳頭再次狠狠砸向樹身!“說話!”
每一下沉重的撞擊都帶來皮肉破裂的痛楚,也發(fā)出沉重空洞的回響。
“阿桃!我知道你在!出來見我!”他的嗓子徹底嘶啞,像破舊的風(fēng)箱,“你當(dāng)初不告而別……就因為我那句陪你壓雷峰塔?”
“我不是一時昏頭!我現(xiàn)在清醒得很!”他伏在粗礪樹干上,聲音破碎不堪,飽含血淚,“壓十座雷峰塔我也認(rèn)!粉身碎骨又如何?!”
他猛咳了幾聲,幾乎喘不上氣,胸膛里那把焚燒一切的火卻越燒越烈,幾乎要將他自己徹底焚毀!
“……可你……你怕了?對不對?你知道他們是什么東西?你怕連累我……是不是?!”
風(fēng)雨聲似乎在這一刻微弱了那么一瞬。
“你躲起來……有用嗎?!”陳硯的聲音陡然拔高,尖銳瘋狂如夜梟泣血,在風(fēng)雨交加的漆黑林間反復(fù)回蕩,“他們要你死!要我們死!從你站到我窗下的那天起……就被盯上了!被惦記上了!”
“燒了你客棧外的根……還想來斬斷這片林子……還要把我鎖進他們用錦繡黃金打的籠子里……鎖一輩子!”
他的手指死死摳著樹皮深縫,指甲幾乎折斷。
“……你想這樣?你想看我生不如死?!”
“你出來?。“⑻?!”他瘋狂地?fù)u晃著這龐大古老仿佛亙古存在的樹身,“別讓我一個人……”最后的哭腔帶著濃重的鼻音,嘶啞而絕望,“我求你……”
回應(yīng)他的,依舊是這片狂風(fēng)暴雨肆虐下死寂的荒林。風(fēng)聲凄厲如鬼哭。
黑暗中,陳硯緩緩抬起了頭。沾滿雨水血水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那是一種被痛苦絕望壓縮到極致后的真空狀態(tài)。先前燃燒一切的瘋癲烈火驟然熄滅,只剩下無邊無際的死寂冰冷。
他慢慢地、搖搖晃晃地站起身。然后,做了一個讓風(fēng)雨都為之一滯的動作。
他艱難地再次探手入懷。隔著濕透的厚厚衣料,摸出那幾張被體溫和濕氣洇染得幾乎軟爛、卻象征著通往帝國權(quán)力核心“鑰匙”的、由內(nèi)務(wù)府親發(fā)的、金粉裝飾的官憑文牒。
陳硯的手指,以一種近乎刻骨的溫柔和冰寒的決絕,輕輕撫過它們燙印著冰冷印記的泥濘表皮。雨水順著他的手腕滑下,滴落在文牒邊緣模糊的金紋上。他像是在撫摸最親愛之人的遺物。
下一秒!
他用盡殘存的所有力氣,猛地將手中那把一直緊握著的、濕透的桃木折扇——那在風(fēng)雨中脆弱搖曳仿佛隨時會散架的遺物——狠狠按在了那幾張無比沉重、代表了無上世俗榮耀和前程的紙面上!
冰冷的雨水砸落。
陳硯慘白的臉上緩緩綻開一個極淺、卻又如同裂帛般、充滿了徹骨嘲諷和毀滅快意的笑容。
他從腰間摸索著,掏出一個被油布包裹、因貼身存放而尚留一絲體溫的火折子。牙關(guān)緊咬著,手臂因寒冷和激動而劇烈顫抖,啪啦啪啦一連撥了幾次,那一點微弱的橘黃色火苗才從濕漉漉的筒子里艱難地跳躍出來,在狂暴的風(fēng)雨中脆弱地?fù)u曳著,仿佛隨時會被撲滅。
一點微不足道的火焰。
可當(dāng)那微小的火焰苗尖終于觸及到最頂上一張文牒、被雨水半浸濕的紙頁邊緣時,奇跡般地沒有立刻熄滅!金粉和昂貴的紙張混合的材質(zhì)極其易燃!一點濃烈的金紅色火舌猛地沿著紙頁邊緣躥了起來!在深黑的風(fēng)雨背景下,突兀地燃燒著!
燃燒的火光映紅了陳硯濺滿泥點的側(cè)臉,映亮了他眼中那片死寂深淵底部重新翻攪而起的、帶著毀滅性的瘋狂熱意。火舌貪婪迅速卷過整疊文牒,舔舐上緊壓著它們的、那把同樣被雨水浸透的桃木折扇!
金紅色的火焰纏繞著枯黃的扇面素絹,猛地向上竄高一截!火焰中心發(fā)出噼啪一聲微響!
就在那縷火焰升騰而起,如同黑暗之眸猛然張開的瞬間——
腳下厚重冰冷的大地深處,傳來了一聲極其沉悶、極其低沉,幾乎如同幻覺的巨大震動嗡鳴!
嗡——
整個山巒都在震顫!仿佛是沉睡地底的蒼莽巨龍被這渺小火光驚醒,發(fā)出一聲亙古的嘆息!
嗡鳴過處,如同無形的巨手撫過這片廣闊桃林——
轟?。?!
整個桃林炸開了!
以陳硯和他腳下的那株古老桃樹為中心,無邊的、沉寂死寂的黑暗之中,億萬萬朵灼灼桃花在同一個剎那盛放、燃燒!
每一朵!每一枝!每一棵樹!都像是被看不見的火焰點燃!從最低垂的、被雨水打濕的小枝條末端,到直刺向黑色天穹的最高頂端的梢頭!
無窮無盡的花瓣在狂風(fēng)暴雨中怒卷、飛揚!
那種紅!不再是一年前窗下那羞澀的、沾染露水的淺粉色!它是純粹的、如同剛從熔爐鐵砧中撈出的精鐵猝然浸入極地冰水后迸發(fā)的、那種最濃烈、最暴戾、最絕望又最瘋狂的金紅!
潑天的灼紅烈焰在暴雨肆虐的林海中狂卷怒燃!整片山巒都在這一片焚天灼地的花火映照下通明如熾!連漫天潑灑下的冰冷雨水都被染成了滾滾流動的血河顏色!花海如沸如焚,直將這一方小天地變成了燒穿九幽的業(yè)火煉獄!
無數(shù)桃瓣被狂風(fēng)卷上墨黑的天空,在漫天赤紅火流般的光芒映襯下,如同十萬八千具不歸的幽魂,在風(fēng)雨中狂嘯怒舞!整片林海的空氣在極致灼熱與冰冷雨水的對峙中瘋狂扭曲!刺目的紅!濃烈到幾乎令人窒息焚化的、帶有血肉實質(zhì)般腥甜的花氣混合著火焰的焦煙,排山倒海地席卷了整個空間!
這根本不是花開!是天翻地覆!是神泣鬼怒!
陳硯被眼前這瞬間化為地獄煉獄的景象徹底震??!他仰著頭,身體僵硬如石雕,瞳孔被那焚盡天穹的血紅火焰完全充斥!手中那點焚燒文牒和折扇的火焰,在怒放的赤紅花海映襯下,微小得如同滄海一粟,卻似乎正是引燃這一切的微弱火星!
這極致震撼的毀滅與新生交織的景象只持續(xù)了數(shù)息。
如同被抽干了所有力量,那遍布山野的滔天赤紅驟然消失!
所有的光、所有的紅、所有的焚天之怒,都在一瞬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更加深沉的、仿佛能吸走一切的墨黑。仿佛整片林海剛剛迸發(fā)的生命都在剎那間被吸干,只留下無邊無際的死寂?;ò瓴辉亠w旋,死沉地跌落,浸泡在冰冷的泥水里,迅速被渾濁吞噬。
唯一剩下的光,來自陳硯腳邊那幾頁官牒和桃木扇最后的掙扎。那堆小小的火堆還在不甘地燃燒著最后的余燼,發(fā)出滋滋的聲音,將幾根被雨水打濕的、扭曲的桃枝枯骨映照得如同垂死掙扎的骸手。
這微弱的光明中,一聲輕得幾乎不存在的碎裂聲,“喀啦”,清晰地從陳硯身前那古老粗壯的樹干內(nèi)部傳來。
聲音來自最貼近樹根的那一道扭曲的深壑裂縫。
黑暗里,那裂縫深處,像最細(xì)的藤蔓初春萌發(fā),艱難地、用盡全力地抽出一抹極其微弱的鮮嫩粉紅。
一點……兩點……隨后是一片!
那是嶄新的花苞!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膨脹、裂開、探出頭來!每一朵都細(xì)小得近乎脆弱,但數(shù)量極多!成百上千!
在這片極致的黑暗、焚燒后的絕望塵埃和最后一點人間之火的光芒交織的背景前,如同無數(shù)從地獄深處奮力向死而生的幼小生靈!
這細(xì)小新生的奇跡緩慢而艱難地在粗礪黝黑的古木裂紋深處聚集、堆積、凝聚……最終,勾勒出一個極其纖細(xì)模糊的輪廓。
幾片新鮮嬌嫩的花瓣輕輕顫動了一下,簌簌掉落。
一只纖細(xì)、蒼白到近乎透明的手,帶著尚未洗盡塵土的微塵粉末,輕輕地探出,摸索著,仿佛新生嬰兒第一次觸摸這個世界空氣的清冷。
它摸索著,微微搖晃著,最終,猶豫卻極其精準(zhǔn)地,輕輕觸碰到了陳硯沾滿污泥、緊握成拳、指節(jié)處依然滲著血的……手背。
雨后的空氣清冽刺骨,帶著泥土翻卷后的濕潤腥氣和一種難以言喻的焦糊氣。天光蒙蒙亮,將昨夜肆虐的殘痕無情地展露——整個京郊桃林徹底陷落在一種奇異的死寂與新生交織的詭異氛圍里。大部分桃樹徹底枯萎,焦黑的枝干如同無數(shù)干瘦指向天空的鬼爪,扭曲著,沉默地訴說著焚盡一切的劫火。被狂風(fēng)暴雨揉碎打落的無數(shù)濕漉漉花瓣,厚厚地鋪滿了林間泥濘的地面,如同浸泡在血色沼澤中的殘損肢體。然而,一些未被昨夜那場瘋狂焚燒波及邊緣林木的枝頭,幾簇昨夜剛剛頑強抽出的細(xì)小嫩芽,掛著冰涼的露珠,在清冷晨光里顯出病態(tài)的蒼翠綠意,如同巨大傷口邊緣滲出的血珠邊一抹僥幸的綠意。
整個林子,如同一片同時上演著極盛綻放與慘烈死亡的修羅場。
林子中央,靠近陳硯昨夜瘋狂捶打的那株巨大古樹附近,一方泥地有著異樣的顏色和溫度。那是官牒和扇骨焚燒留下的余燼與灰痕?;野咨臍埡∩形幢挥晁耆珱_散,扭曲的桃木扇骨殘骸半陷在污泥里,焦黑變形,幾縷頑強未熄的白煙依舊掙扎著向灰藍(lán)色的天空逸散,像不甘消散的魂靈。陳硯如同爛泥般癱倒在那片泥濘狼藉的中心,身體微微蜷縮著,仿佛在努力護住胸前的什么東西。他身上象征新貴的華麗官袍徹底污毀,幾乎辨不出原本的紫色,泥水、煙灰以及指關(guān)節(jié)破裂滲出的暗紅血跡,以一種頹靡而絕望的方式暈染開來,構(gòu)成一幅觸目驚心的圖景。那張曾經(jīng)清朗的書生面孔,此刻被過度的悲痛、驚恐和一夜的寒風(fēng)凍得青白僵硬,唯有嘴唇微微翕動,發(fā)出低得幾不可聞的囈語,像是在反復(fù)確認(rèn)一個名字,一遍又一遍,耗盡最后的氣力。
他的雙臂緊緊環(huán)在胸前,以一種護著稀世珍寶的姿態(tài)。
在他緊捂的胸口衣襟內(nèi)側(cè),貼近心口的位置,隔著被泥漿浸透的冰冷衣物,一種微弱的暖意正在極其緩慢地、堅定地暈染開來。那暖意不像火焰熾烈,更像是一塊剛剛從溫水中撈出的玉石,溫度雖不高,卻源源不斷地滲透出來,頑強對抗著周遭無孔不入的寒意。一股微弱卻熟悉到讓他心頭發(fā)顫的清甜花香,混雜著一點剛被雨水沖刷過的泥土微辛氣息,絲絲縷縷地從他緊捂的衣襟褶皺里滲透出來,頑固地、奇跡般地盤旋在他鼻端。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像是一次無聲的確認(rèn)和慰藉。
阿桃。
他還活著。她能救他。
當(dāng)京城里宰相府那位深目鷹鼻、行事向來只重結(jié)果不擇手段的刑部親信,指揮著一隊如狼似虎、身披玄色短甲、腰佩狹長橫刀的刑部緹騎沉默地踏破京郊桃林邊緣濕漉漉的草地時,晨霧尚在枯敗的花瓣和扭曲的樹枝之間徘徊繚繞。這些緹騎如同嗅到血腥的獵犬,行動迅捷而目標(biāo)明確。昨夜皇城深處當(dāng)今天子收到宰相密奏后的震怒和冷酷的諭令,早已化為烙鐵刻進了他們的每一根神經(jīng)——“鎖拿悖逆狂徒陳硯,送交有司勘問,若遇抗拒,立地格殺!”
昨夜那場驚動半個京畿、鋪滿天際的詭異焚天赤火紅光,便是引路的狼煙。他們踩過鋪滿地面的濕黏花瓣,靴底濺起污泥,迅速包圍了那株龐大虬結(jié)、此刻卻顯得格外蕭索凄涼的古老桃樹。
緹騎首領(lǐng)目光冰冷如寒潭,掠過地上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陳硯。他像拖拽一截朽木般將陳硯狠狠從泥地里拖起,動作粗暴毫無憐憫。陳硯沉重的頭顱耷拉著,身體幾乎完全失去支撐,任由擺布。那首領(lǐng)粗糲的手指在他前襟處毫不客氣地摸索著,試圖扯開,尋找可能藏匿的逆物或線索。
就在這時,一絲極其微弱、如同初春最細(xì)微嘆息的暖意,混合著幾乎淡不可察的桃花氣息,從那浸透了泥水的衣襟下逸散出來。首領(lǐng)的手指猛地一頓!
那感覺……極其輕微,稍縱即逝,卻不同于尋常衣料和人體該有的溫度與氣味。緹騎首領(lǐng)那張慣于在酷刑與死亡面前不動聲色的臉龐上,罕見地掠過一絲極其短暫的、被毒蛇滑膩吐信般瞬間爬過的陰冷驚悸。仿佛有某種無形而恐怖的存在,正從那骯臟囚徒的衣襟深處,陰冷地凝視著他。
他下意識地急速收回手,身體微不可察地向后退了半步。那股暖意和花香瞬間消失,快得如同幻覺。
是昨夜那場詭異的妖火的余溫?
他強壓下心頭那一瞬的失態(tài),目光迅速變得比寒鐵更加冷硬。不能深究!這人是宰相和天子都點了名要辦的人犯!他不再去看陳硯胸口,粗暴地一揮手,聲音斬釘截鐵:“鎖上!帶走!”
兩副沉重的、用熟鐵打造的嶄新朱紅色長枷“哐當(dāng)”一聲沉重落下,精準(zhǔn)地卡死了陳硯的脖頸和手腕!那冰冷的、散發(fā)著新鐵特有的生硬腥氣的堅硬木頭邊緣,瞬間將他那蒼白頸項的皮膚壓出一道刺目的血痕!
“陳硯!認(rèn)得這是什么?”緹騎首領(lǐng)聲音冷酷地炸響,如同冰錐刺穿空氣,“天子震怒,敕造逆枷!此枷一日不除,便是一日欽犯!”
陳硯被這巨大的沖擊撞得幾乎再次跌倒。脖頸處銳利的劇痛和窒息感迫使他被迫昂起頭,臉上濺滿的泥點之下,那雙血絲密布的眼睛終于緩緩聚焦,看向眼前這群官差。在那沉重的朱紅枷鎖的映襯下,他的眼神卻空洞得像是兩口深不見底的枯井。里面沒有絲毫的意外,沒有恐懼,甚至沒有憤怒,只剩下一種深不見底的疲憊和虛無的麻木。
他微微動了動嘴唇,喉嚨深處發(fā)出嘶啞的、含混的氣流聲。他沒有去看近在咫尺的首領(lǐng),那雙空洞的眼睛掠過兇悍的緹騎,掠過扭曲的枯枝,無意識地投向遠(yuǎn)處那片被朝陽勾勒出模糊輪廓、已是一片狼藉的桃林。目光渙散,沒有焦點。
“帶……走……”他含糊地吐出兩個字,聲音輕得像是在重復(fù)一個與己無關(guān)的結(jié)論。然后他順從地、毫無生氣地被兩名緹騎一左一右架起,沉重的朱紅長枷壓得他本就虛弱的身軀深深佝僂下去,仿佛隨時會被那象征皇權(quán)怒火的重量壓垮、碾碎。官靴拖拽在泥濘的林間小路上,留下兩道絕望而深重的刻痕。風(fēng)掠過死寂的林子,卷起幾片殘破的深色花瓣,無力地粘附在他冰冷的靴面又很快滑落。
京城,刑部大牢。
沉重壓抑的空氣在這里已凝結(jié)成一層污濁粘稠的實體。沒有窗戶,墻壁滲著冰冷的濕氣,水珠如同緩慢爬行的毒蟲,沿著粗糙的青磚縫隙蜿蜒滑落,滴答、滴答,日復(fù)一日地叩問著絕望的神經(jīng)??諝饫飶浡还蓾庵氐脽o法散開的血腥氣、腐肉的惡臭,以及長久積累的糞溺騷味,混雜著刺鼻的生石灰味,如同無數(shù)死亡在這里腐爛發(fā)酵后釀成的陳年老酒。
獄道深邃,墻壁上只零星嵌著幾盞如豆的、飄搖如鬼火的劣質(zhì)油燈?;椟S的光線費力地穿透濕冷的黑暗,只夠照見一小塊污穢的地面和墻上縱橫交錯的、深淺不一顏色發(fā)褐發(fā)黑的可疑抓痕。
一間特制的、位于最深處的獨立囚室中。
陳硯倚坐在冰冷的石墻角落。那對沉重異常、專門針對重犯特制的“逆枷”——朱紅色的堅硬木枷,如同兩座鐵鑄的山,仍舊死死地禁錮著他的脖頸和雙手。木枷內(nèi)側(cè)為了防止犯人自殘或運功崩碎枷鎖,深嵌著尖銳的鐵刺和粗厚的牛筋條,此刻深深勒進他手腕的皮肉里,每一下輕微的移動都會帶來皮肉被刺破絞磨的劇痛。
但他似乎已經(jīng)對疼痛麻木了。頭沉沉地垂著,凌亂糾結(jié)沾滿污垢的黑發(fā)垂落下來,遮住了他大部分面孔,只露出一個蒼白失血、棱角僵硬的下頜。唯有胸口,被枷鎖笨重框架緊緊擠壓著的、靠近心臟的位置,那微弱的暖意依然固執(zhí)地存在著。微弱得如同風(fēng)中殘燭,卻始終未曾熄滅。那是支撐他現(xiàn)在沒有淪為崩潰瘋子、或是一具徹底沉默死尸的唯一的錨點。
“阿桃……”嘶啞破碎的氣聲從他干裂起皮的唇縫里艱難擠出,隨即被淹沒在牢獄深處無邊的死寂和遠(yuǎn)處某間囚室里受刑者突然爆發(fā)的、非人般的慘嚎聲中。慘叫聲高亢尖銳,旋即又轉(zhuǎn)為低沉的嗚咽和痛苦呻吟,如同被鋸子撕開的朽木。空氣里的血腥和恐懼又被注入新鮮的成分。
甬道盡頭沉重的鐵門開啟又閉合的“哐當(dāng)”聲在死寂中突兀炸響!鐵鏈碰撞拖曳的刺耳聲響伴隨著幾雙官靴踏過污水地面的濕漉腳步聲迅速逼近。來人停在了陳硯的囚室鐵柵外。鐵鏈嘩啦作響,沉重的牢門吱呀一聲被拉開?;椟S的光線涌進來,照亮了幾個人影。
當(dāng)先站立的那位獄吏,身材矮胖,臉上浮著一層常年不見陽光的油膩膩白肉,神情麻木,眼神渾濁,看不出任何情緒。他就是這間死牢里掌管生死冊簿的主簿。他身后跟著兩名膀大腰圓的差役,其中一個手中提著一桶渾濁散發(fā)著餿味的食物,另一個則持著一條血跡斑斑、倒刺猙獰的皮鞭。
死牢里通常只有一種伙食——發(fā)餿的剩飯,或者連狗都不屑的泔水——目的不是維持生命,而是拖延死亡的降臨,以便有足夠的時間榨取更多的“口供”。那桶渾濁之物散發(fā)出刺鼻的酸餿,蒼蠅嗡嗡縈繞其上。
另一名獄卒卻將一捧東西放在靠近柵欄的地上。那東西用干凈的青布仔細(xì)包裹著,在污濁昏暗的環(huán)境中格外刺眼。隔著柵欄縫隙能清晰看到包裹邊緣透出的油潤鮮綠——幾只精致的、透著清香艾草氣息的青團!那是阿桃……那是他曾經(jīng)帶給她的青團……
陳硯一直低垂的頭顱猛地向那個方向轉(zhuǎn)動了一下!動作之劇烈,脖頸上的鐵刺瞬間更深地扎入皮肉!一股溫?zé)岬募?xì)流立刻順著被刺破的皮膚蜿蜒淌下,粘膩地滑過他冰冷的脖頸。但他毫無所覺。藏在亂發(fā)后的雙眼死死地盯住那團刺目的青色!身體在那一瞬間繃緊如同滿弓欲斷的弦!胸口那微弱的熱源驟然燙了一下!
差役們?nèi)缤嗨苣镜?,漠然無語地完成投喂。只有其中一個放下青團的獄卒,退下時,極快又極輕地向角落里的陳硯瞥了一眼。那眼神飛快掠過陳硯脖頸上新鮮的傷口和他盯著青團的、幾乎噴出火的眼睛,隨即又迅速低垂下去,毫無波瀾,仿佛只是瞥了一眼地上的塵埃。哐當(dāng)一聲巨響,鐵柵門再次被粗暴地鎖死!沉重的腳步聲漸行漸遠(yuǎn),最后是鐵門關(guān)合的巨震。
空氣重新沉入令人窒息的粘稠死寂。唯有遠(yuǎn)處刑訊間傳來的絕望慘叫和皮肉被撕裂的聲音更加清晰。陳硯劇烈地喘息著,像瀕死的魚。粗重的氣息沖擊著干裂腫脹的喉管,帶來撕裂般的痛楚。胸口那片緊貼著肌膚的暖意急劇升溫,燙得如同將要熔化!有什么東西在他胸口的衣襟里劇烈地搏動!掙扎!像是封印在里面的心臟正瘋狂擂擊著木枷的禁錮!發(fā)出無聲的憤怒咆哮!
一股前所未有的暴虐情緒瞬間點燃了陳硯的四肢百?。∧浅林亟d著他的朱紅色“逆枷”——代表朝廷威嚴(yán)和天子的敕令,此刻仿佛變成了禁錮著他胸腔里那個存在、禁錮著他全部希望的丑陋棺材!殺!一個念頭如同驚雷在他已然混沌的識海深處炸開!
不知哪里來的力量,他喉嚨深處爆發(fā)出一聲不似人聲的嘶啞怪吼!身體如同被電擊般猛地從地上彈起!用盡全身所有的氣力,將沉重的脖頸連同枷鎖,不顧一切地狠狠撞向石墻!
哐!——
一聲沉悶又刺耳的鈍響在狹小的囚室里炸開!那是硬木與血肉骨頭共同猛撞冰冷石壁的混音!碎石屑混著新鮮的血液飛濺開來!朱紅色的堅硬木枷側(cè)面被撞得深深凹陷下去一大塊,粗糙的木刺扎入手掌皮膚,嵌進皮肉!石壁上留下一個碗口大的、混雜著暗紅血痕和灰白石粉的撞擊痕跡!
一下!還不夠!
“啊啊啊——!”他狂吼著,拖著沉重的枷鎖,如同失去理智的瘋子,再次用血肉之軀、用肩背、用頭頂、用身體的每一個能夠到的部位,瘋狂地、毫無章法地撞擊著粗粞的墻壁!一次又一次!用他瘦弱軀體能榨取出的最后一絲瘋狂生命力!血肉與冰冷磚石的每一次撞擊都發(fā)出沉悶而恐怖的聲響!
轟隆——?。∵旬?dāng)——?。?!
整個監(jiān)區(qū)似乎都為這瘋狂的撞擊震動!碎石和血沫不斷崩落!巨大的聲響驚動了所有的角落!附近的囚室里爆發(fā)出驚恐的尖叫和哭嚎!很快,急促雜亂的腳步聲從遠(yuǎn)處通道盡頭傳來!提鞭的獄卒帶著更多人急匆匆趕了過來!
“瘋了!這姓陳的瘋了!快!”外面的獄卒驚駭?shù)睾鸾兄?,嘩啦啦地再次打開牢門!幾名壯漢沖了進來!
數(shù)雙粗壯如鐵箍般的手臂同時狠狠抓住陳硯的身體!將他死死按倒在地!冰冷的、沾著血泥的粗布鞋狠狠踩住他的脊背和肩膀!沉重的身體力量幾乎要將他壓入冰冷骯臟的石縫!
“老實點!找死?。 贝直┑暮浅夂腿^雨點般落在他毫無防護的頭、臉和身上!
劇痛和窒息感如同潮水般淹沒上來。他被死死按在地上,臉頰緊貼著粗糙冰冷、滿是污垢和血漬的石頭地面,冰冷的泥土和腥氣灌入口鼻,幾乎無法呼吸。胸腔里所有的空氣似乎都被擠壓了出來。
就在這時——就在他因窒息而意識瀕臨模糊、身體被沉重壓制得徹底無法掙扎的一瞬——
一股極其柔和、堅韌、卻難以抗拒的奇異力量,猛地從他胸口那片緊貼肌膚、正瘋狂搏動滾燙的源點深處爆發(fā)出來!如同柔韌的藤蔓破石而出!又如同春夜無聲彌漫的溫暖霧氣!
嗡……
一聲極其輕微、卻奇異地穿透了粗重的壓制和毆打聲,以及所有人神經(jīng)的震蕩嗡鳴!
以陳硯被死死壓在地面的胸口為中心,一股無形的、如同水波般難以察覺卻堅韌無比的震顫漣漪猛地蕩漾開來!
噗!噗!噗!
數(shù)道細(xì)微的悶響幾乎在同一剎那響起!
原本死死壓制陳硯,用膝蓋和身體力量踩踏著他后背的幾名健壯獄卒,只覺膝蓋和手臂關(guān)節(jié)驟然一麻!仿佛被無形的、極其尖銳卻又韌如活物的東西狠狠刺入關(guān)節(jié)筋絡(luò)深處!鉆心刺骨的劇痛混合著一種觸電般的麻痹感瞬間傳遍全身!
“哎喲!”
“什么東西?!”
幾個壯漢痛呼失聲,如同被蝎尾蟄中,下意識地猛然向后跳開!原本十拿九穩(wěn)的壓制之勢瞬間瓦解!
陳硯身上驟然一輕!身體幾乎本能地要彈起!
然而那無形的力量只爆發(fā)了極其短暫的一瞬!隨著獄卒們的驚跳閃開,那種柔韌震顫的無形力量驟然消失了!
失去了那股力量支撐的獄卒們驚魂未定地穩(wěn)住身形,膝蓋手臂關(guān)節(jié)處的劇痛和麻痹感卻并未完全消失,讓他們心有余悸。再看地上蜷縮著的陳硯,似乎也耗盡了氣力,劇烈喘息著咳出一小口血沫,身體輕微痙攣,再無剛才狂暴掙扎的力量,只剩下死蛇般的綿軟和喘息。
“媽的……邪門!”提鞭獄卒低聲咒罵了一句,眼神驚疑不定地在陳硯身上和他胸口處掃過。那里衣襟凌亂,除了污垢什么也看不到。“給他扎緊!灌湯藥!等大人發(fā)落!”他不敢再停留,一邊揉著還隱隱作痛的膝蓋關(guān)節(jié)部位,一邊催促著同僚。兩名差役拿著沉重的鐵鏈上來,將陳硯的雙腳也用粗重的鎖鏈死死鎖住。另一個人粗暴地捏開陳硯的嘴,一股黑乎乎、氣味刺鼻的液體強灌了下去。那是加了大量軟筋散的藥湯。
灌藥差役的動作極其粗魯,黑色的湯汁順著陳硯嘴角溢出不少。當(dāng)差役的手指不可避免地掃過他頸項處因掙扎而松動的枷鎖邊緣、觸碰到他冰冷的皮膚時,一股極其微弱卻真實無比的暖意瞬間順著差役的指尖爬了上去!
灌藥差役猛地一哆嗦!如同被燒紅的烙鐵燙到!手指瞬間縮了回來!臉上那點麻木的神情瞬間碎裂,換成了無法掩飾的驚懼!那溫軟的感覺……太怪異了!像是一瞬間摸到了陽光下曬暖的某種生靈……絕不是人的皮膚該有的觸感!在這比黃泉還陰冷的死牢里!
他不敢再看陳硯,臉色煞白,猛地退開幾步。牢門再次鎖死。
囚室重新陷入死寂。昏黃的燈光勉強照在墻角。陳硯伏在冰冷的地面上,藥力迅速發(fā)作,身體里的最后一點力量也被抽空,像一攤毫無知覺的軟泥。意識在劇痛和迷藥的眩暈沖擊下不斷下沉、模糊。只有胸口那片地方,溫?zé)岬糜行┳迫?。那暖意頑強地、固執(zhí)地護著他已經(jīng)破碎不堪的心脈,像一盞小小的燈在無邊黑暗的地獄最底層微弱地燃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