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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少年重逢錄 宣生命樂 139338 字 2025-08-16 13:1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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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聲是玻璃上永不愈合的潰爛傷口,膿液般黏稠的灰暗不斷滲出、流淌,將窗外的光徹底溺斃。

病房里,消毒水的氣味凝固成冰殼,每一次呼吸都刮擦著喉管,帶出血腥味的寒意。燈光是鑄造廠的廢渣,把空氣壓成灰白、粗糙、帶著金屬銹味的硬塊。

江發(fā)軔嵌在硬塊的核心里。

視野是融化的鉛,沉甸甸地流淌、變形。

天花板幾何狀的冷光在鉛液里扭曲、擴散。輸液管,那條透明的、僵死的蛇,冰冷的毒液一滴,一滴,注入他手背青紫色、早已失去痛覺的靜脈。

每一次滴落,都像一顆冰冷的鉚釘,將他更深地釘在這片死地。

監(jiān)測儀的屏幕是塊燒紅的烙鐵。猩紅的“35.8℃”滋滋作響,燙在視網(wǎng)膜上。

血壓的數(shù)字在深淵邊緣顫抖。

心率線,一條被拉直的、絕望的琴弦,繃緊在通往虛無的懸崖之上。

門軸發(fā)出一聲干澀的呻吟。

一個更深的陰影切入了這片凝固的灰白。

不是護士。

身影停在床尾,帶著室外更凜冽的寒意和一種沉重的、幾乎令人窒息的壓抑感。

沒有腳步聲,只有衣料摩擦的細(xì)微聲響,像毒蛇滑過枯葉。

江發(fā)軔深灰藍色的眼珠,極其緩慢地轉(zhuǎn)動了一個微小的角度。

視線越過輸液架冰冷的金屬桿,落在來人身上。

深色的、質(zhì)地精良的大衣,剪裁一絲不茍,包裹著一副同樣一絲不茍的、如同鋼鐵澆筑的身軀。

頭發(fā)向后梳得紋絲不亂,露出寬闊卻異常冷硬的額頭。

下頜的線條像被冰冷的鑿子劈砍出來,緊抿的薄唇抿成一條毫無溫度的直線。

是江海(父親)。

他沒有靠近病床,只是站在那里,像一尊冰冷的、審視著殘次品的雕塑。

目光如同手術(shù)刀,精準(zhǔn)、冰冷、不帶任何情感地掃過監(jiān)測儀上刺目的數(shù)字,掃過兒子蒼白嶙峋的手腕,掃過那深灰藍色眼眸里空無一物的死寂。

那目光里沒有擔(dān)憂,沒有痛惜,只有一種沉甸甸的、令人齒冷的審視和……一種被冒犯的、冰冷的評估。

空氣瞬間凝成了堅冰。連儀器單調(diào)的滴答聲似乎都被凍住了。

齊云舒站在病房門口,身體繃緊得像一張拉滿的弓。

她看著病房里那無聲對峙的父子。

她放在門把上的手指用力到骨節(jié)泛白,指甲幾乎要嵌進冰冷的金屬里。

她喉嚨發(fā)緊,想說什么,想打破這令人窒息的僵局,卻發(fā)現(xiàn)自己發(fā)不出任何聲音。

江海的目光最終定格在江發(fā)軔的臉上,在那片空茫的死寂上停留了漫長的幾秒。

他下頜的肌肉似乎極其細(xì)微地抽動了一下,像是某種被強行壓制的、極其不悅的情緒。

然后,他開口了。

聲音低沉,平穩(wěn),沒有任何起伏,像一塊沉重的鐵塊砸在冰面上,發(fā)出沉悶而冰冷的回響:“把自己弄成這個樣子。”

“丟人現(xiàn)眼?!?/p>

最后四個字,輕飄飄的,卻帶著千鈞的重量和刺骨的寒意,砸在病房凝固的空氣里,余音在慘白的墻壁間冰冷地回蕩。

丟人現(xiàn)眼。

江發(fā)軔深灰藍色的瞳孔里,那片空茫的冰原似乎極其輕微地震顫了一下。

像一顆極小的石子投入了萬載寒冰的湖心,激起的漣漪微弱到幾乎無法察覺,轉(zhuǎn)瞬即逝。

他依舊那樣躺著。

視線緩緩地、極其滯澀地移開,重新落回天花板上那片扭曲的光斑。

仿佛剛才那冰冷的審視和更冰冷的言語,只是一陣無關(guān)緊要的風(fēng),吹過了一片早已死亡的凍土。

江父看著兒子毫無反應(yīng)的臉,看著那徹底封閉的空洞眼神。

他緊抿的唇線似乎又向下壓了一分。那是一種更深沉、更徹底的不悅和……某種被徹底漠視后的、冰冷的慍怒。

他不再說話,也沒有再看一眼監(jiān)測儀上的數(shù)字。

仿佛這具躺在病床上、被各種管線纏繞的軀殼,以及那些冰冷的診斷名詞,都只是某種需要處理的、令人不快的麻煩。

他轉(zhuǎn)身。動作利落、決絕,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切割般的冰冷。大衣的下擺劃出一個冷硬的弧度。

他沒有看門口的齊云舒一眼,仿佛她只是病房門口一個無關(guān)緊要的擺設(shè)。

腳步聲在走廊里響起,干脆、冰冷、漸行漸遠,最終被電梯門合攏的金屬撞擊聲徹底吞沒。

病房里只剩下儀器重新開始滴答作響的聲音,和那片被徹底攪動、卻依舊死寂的冰冷空氣。

齊云舒僵硬地站在門口,后背一片冰涼。她看著病床上那個重新陷入絕對空茫的身影,看著監(jiān)測儀屏幕上那根微弱起伏、卻依舊固執(zhí)延伸向虛無的線條。

窗外的雨聲似乎更大了,粘稠地糊在玻璃上,像一個巨大的、無聲的嘲諷。

丟人現(xiàn)眼。

那四個字,像四根冰錐,狠狠扎進這片死寂的病房,也扎進了齊云舒的心里,留下四個深不見底、冒著寒氣的血洞。

走廊盡頭的窗玻璃,被雨水徹底糊成了毛玻璃。

齊云程蜷縮在冰冷的墻角陰影里,背對著那扇緊閉的、透著死寂白光的病房門。

他聽見了那沉重的腳步聲,聽見了門軸開啟又關(guān)閉的干澀呻吟,更聽見了門縫里漏出的、那四個裹著冰碴的字。

“丟人現(xiàn)眼?!?/p>

每一個音節(jié)都像淬毒的冰針,狠狠扎進他早已千瘡百孔的耳膜,穿透鼓膜,直抵大腦深處,引發(fā)一陣劇烈的、眩暈般的嗡鳴。

他猛地蜷縮得更緊,額頭死死抵住冰冷刺骨的墻壁,牙齒咬得咯咯作響,仿佛要將那聲音連同自己的聽覺神經(jīng)一起咬碎。

胃里一陣翻江倒海。

他猛地捂住嘴,喉嚨里發(fā)出壓抑的、痛苦的干嘔聲。

額角的青筋暴起,冷汗瞬間浸透了后背的衣衫。不是因為食物,而是因為那四個字所裹挾的、足以凍結(jié)靈魂的冰冷和……一種滅頂?shù)摹⒘钏舷⒌男邜u感。

為了江發(fā)軔。也為了自己。

他像鴕鳥一樣把自己更深地埋進冰冷的陰影里,身體無法控制地劇烈顫抖。

校服口袋里,那個嶄新的、空蕩蕩的鐵皮枇杷糖盒子,堅硬的棱角隔著薄薄的布料,死死地、冰冷地頂著他的肋骨。像一顆沉默的、嘲笑的心臟。

腳步聲由遠及近,停在他蜷縮的陰影旁。

齊云程沒有抬頭,只是將臉更深地埋進臂彎。

他能感覺到姐姐身上散發(fā)出的、混合著疲憊和寒意的氣息。

“他……走了?”聲音從臂彎里悶悶地傳出來,嘶啞得不成樣子。

“嗯?!饼R云舒的聲音同樣疲憊,帶著一種劫后余生般的虛脫。

她看著弟弟蜷縮在冰冷墻角、被絕望徹底壓垮的樣子,喉嚨像被堵住。

她在他身邊慢慢蹲下,冰冷的裙擺掃過同樣冰冷的地面。

沉默在兩人之間蔓延,只有窗外雨聲永無止境的喧囂。

“他……”齊云程終于緩緩抬起頭,通紅的眼眶里一片狼藉的茫然,像被暴雨沖刷過的廢墟,“……他父親……就這樣嗎?”聲音破碎,帶著難以置信的顫抖。

他無法想象,那冰層之下更深沉的寒冷,竟是來源于此。

齊云舒的嘴唇抿成一條蒼白的直線。

她看著弟弟眼中那片被徹底打敗的認(rèn)知,最終只是極其緩慢地點了點頭。一個細(xì)微的動作,卻重若千鈞。

“那……江發(fā)軔他……”齊云程的聲音哽住了,巨大的恐懼攫住了他。

他想問江發(fā)軔怎么樣了,想問他聽到那四個字時有沒有反應(yīng),想問他會不會……再也醒不過來?但所有的問題都堵在喉嚨里,化作一片冰冷的窒息感。他不敢問。他害怕答案。

齊云舒看懂了他眼中的恐懼。

她伸出手,這一次,沒有猶豫,輕輕覆在他冰冷顫抖的手背上。

她的掌心也是冰涼的,但那一點點微弱的、屬于另一個活人的觸感,卻像一根細(xì)小的浮木,在齊云程即將溺斃的絕望冰海里,短暫地托住了他。

“還活著?!?/p>

她輕聲說,聲音在雨聲里顯得異常清晰,也異常殘酷,“體溫……還是35.8。心率……很慢,但還在跳?!?/p>

每一個字都像冰冷的秤砣,砸在齊云程的心上。

還活著。

只是還活著。

在那片由疾病和冰冷父權(quán)共同構(gòu)筑的、名為“病房”的凍土里,艱難地延續(xù)著生物性的搏動。

齊云程的手在姐姐冰涼的手掌下劇烈地顫抖了一下。

他猛地抽回手,像被燙到一樣。他扶著冰冷的墻壁,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雙腿麻木得不像是自己的。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扇緊閉的病房門。門縫底下,依舊是一片死寂的陰影。

“我……”他張了張嘴,喉嚨里火燒火燎,“……回去了?!甭曇糨p得像一陣風(fēng),沒有任何重量,也沒有方向。

他轉(zhuǎn)過身,腳步踉蹌,像一個斷了線的木偶,朝著走廊盡頭的電梯走去,背影在慘白的燈光下被拉得很長,單薄得隨時會破碎。

齊云舒沒有阻止他,也沒有再說話。她只是蹲在原地,看著弟弟失魂落魄的背影被電梯門冰冷的金屬光澤吞噬。

走廊重新陷入死寂,只剩下窗外永不停歇的雨聲。

她慢慢站起身,走到那扇被雨水徹底糊住的窗邊。

冰冷的玻璃緊貼著她的臉頰。窗外,是混沌一片的、晃動的灰暗。霓虹燈模糊的光暈像垂死掙扎的眼。

她拿出手機,屏幕的光映亮了她毫無血色的臉。

指尖在通訊錄里那個備注為“父親”的名字上懸停了很久,最終,那根手指移開了,只是點開信息框,輸入了幾個字,發(fā)送。

【他父親來過了。說了很難聽的話。江發(fā)軔……沒有反應(yīng)。】

發(fā)送成功。

她熄滅屏幕,將臉更深地埋進窗玻璃的冰涼里。雨水在玻璃外側(cè)瘋狂地流淌,永無止境。

病房內(nèi),儀器依舊在滴答作響。

病床上,江發(fā)軔深灰藍色的眼眸依舊空洞地望著慘白的天花板。

窗外的雨聲被厚厚的玻璃過濾,傳入耳中只剩下一種沉悶的、遙遠的嗡鳴。

輸液管里的液體,一滴,一滴,緩慢而固執(zhí)地墜落。

時間,在這片由冰冷藥液、慘白燈光、無盡雨聲和更深的、名為“父親”的寒流共同構(gòu)筑的琥珀里,凝固得更加堅硬。

只有心電監(jiān)護儀屏幕上那根微弱而平穩(wěn)的線條,還在極其緩慢地起伏著,證明著這具被多重冰封的軀殼里,還有一絲極其微弱的、生物性的搏動,在無邊的寒冷和死寂中,艱難地延續(xù)著。


更新時間:2025-08-16 13:1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