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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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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明前的黑暗似乎比昨夜更沉,壓得人喘不過氣。屋檐下,霜刃草細(xì)長的葉片依舊閃爍著微弱不屈的熒光,抵抗著那能凍僵血脈的寒冷,像在無聲地送別??ǖ潜成闲心遥谴旨c的帶子勒進(jìn)肩膀的皮肉。父親伊萬最后檢查了一遍卡登腰間的佩劍,粗糙的大手在那磨得發(fā)亮的皮鞘上重重一拍,沒說話。那一下,沉甸甸的,是所有的囑咐和驕傲,燙得卡登肩胛骨都在發(fā)麻。

母親索菲亞又把他行囊的系帶解開,再系緊,近乎固執(zhí)地重復(fù)著,直到那布條邊緣被她捏得發(fā)白。她猛地塞給他一個溫?zé)岬牟及锩媸撬B夜烤好的肉餅,香氣隔著布透出來?!奥飞铣浴彼曇魡〉脜柡?,眼睛避開卡登的臉,死死盯著他護(hù)腕上那道舊痕,“別噎著?!?/p>

院門吱呀一聲推開。寒氣如同冰錐,瞬間扎透了單薄的衣物。村口的老榆樹下,影影綽綽已有十幾個人影在寒風(fēng)中晃動,沉默地如同凍僵的樹樁。凱斯也在其中,這個霜葉村唯一上過戰(zhàn)場的老兵,正低頭嘬著他那桿磨得發(fā)亮的煙斗,一點(diǎn)火星在黑暗中明滅,像只窺伺的眼。

卡登深吸一口冰刀般的空氣,胸腔里那點(diǎn)溫?zé)岬牧α吭谟縿?。他最后看了一眼眼前熟悉的一切:屋檐下?xì)長堅韌、熒熒微亮的霜刃草,母親索菲亞捏得發(fā)白的圍裙角,父親伊萬那下頜繃緊、沉默如山般的臉。他知道莉亞不會出現(xiàn)在這光線暗淡的院門前,昨夜她眼中那強(qiáng)忍的淚光已說明一切。她是霜葉村里最倔強(qiáng)的姑娘,不愿讓離別的淚水灼傷彼此的眼睛。

離別的時刻到了。

“再見,爸爸!”卡登的聲音在凝滯冰冷的空氣中響起,異常清晰。父親的重重點(diǎn)頭像一塊石頭沉入他心底。

“再見,媽媽!”他對母親喊道,聲音更用力了一些,試圖穿透她眼中那層壓抑的水霧。就在他喊出這句話的瞬間,他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了院子外墻的轉(zhuǎn)角處——在那片盤根錯節(jié)的濃稠黑暗里,有一道細(xì)微得幾乎看不見的輕顫。接著,一絲微不可察的、極其熟悉的氣息乘著凜冽的晨風(fēng)悄然鉆入他的鼻腔:清冽的霜刃草葉揉碎了,混合著她最喜歡的、她親手曬制的野蘋果干的味道,那是一種帶著陽光暖意的獨(dú)特酸甜,是只屬于莉亞的氣息。

心臟像是被這氣味輕輕攥了一下。她果然在那兒。在黑暗中躲藏著,看著,聽著。

沒有猶豫,沒有向那個角落特意轉(zhuǎn)身,卡登的目光直直迎向那片濃稠的黑暗。仿佛那黑暗本身是一個人,看得見他的目光,聽得懂他即將出口的每一個音節(jié)。

少年的倔強(qiáng)在此刻化為一種近乎固執(zhí)的、公開的承諾,清晰地、用力地朝著那團(tuán)陰影喊出:“再見,莉亞!”

陰影里,似乎有細(xì)微的布料摩擦聲,像一聲被掐住的嗚咽,很快又淹沒在風(fēng)里。母親索菲亞猛地別過臉去。父親伊萬只是重重地點(diǎn)了一下頭,仿佛用盡了全身力氣。

卡登轉(zhuǎn)身,大步走向老榆樹下的人群,再沒回頭。腳下的薄霜發(fā)出碎裂的細(xì)響,每一步都像踩在心上。凱斯抬起眼皮瞥了他一眼,煙斗在嘴里換了個位置,含糊地咕噥:“嗓門還挺大,小子?!彪S即猛吸一口煙,那點(diǎn)火星驟然亮起,映著他臉上深刻的皺紋。

寒風(fēng)如同無數(shù)冰冷的鞭子,抽打著行進(jìn)在泥濘小路上的人群。沉重的裝備——生鐵半甲、粗布背包、凍得硬邦邦的咸肉——摩擦著皮肉,每一步都伴隨著皮革的呻吟和金屬的輕撞。泥漿吸住靴子,再拔出來時帶著噗嗤的聲響,甩出冰冷的泥點(diǎn)。沒人說話,只有粗重的喘息和壓抑的咳嗽,離愁和對鐵砧堡的未知恐懼,像這陰沉的天空一樣沉沉壓在每個人心頭。

三天后,一條渾濁的河橫亙在面前。水流湍急,顏色如同攪渾的牛奶,水面打著旋渦,沖下斷枝和枯葉。

“停!”凱斯的聲音像裂開的冰,嘶啞卻不容置疑。他瞇著眼,盯著那翻滾的奶白色水流,又湊近渾濁的水面嗅了嗅空氣,眉頭擰成一個疙瘩?!斑@水不對頭。上游有動靜,得等!”

信使——那個披著帶貴族雄鹿紋章斗篷、臉上永遠(yuǎn)沒什么表情的中年男人——勒住馬韁,冰冷的眼神掃過停下的隊(duì)伍:“我們落后行程了,凱斯?!彼曇羝桨澹八豢粗桓?。”

凱斯啐了口唾沫到泥地上,渾濁的眼睛毫不退讓地盯著信使:“不高?你看那顏色!你再嗅一嗅這味兒?土腥味重的嗆鼻子!上游肯定塌了或者暴雨沖了泥潭子!這水隨時會漲!”

“我只看到你憑感覺浪費(fèi)寶貴時間,”信使的聲音毫無起伏,“隊(duì)伍必須盡快渡河抵達(dá)鐵砧堡?!?/p>

“感覺?”凱斯喉頭發(fā)出一聲短促、沙啞的嗤笑,“這點(diǎn)感覺是我在卡多拉荒原丟掉三根指頭換來的!信使老爺,淹死的兵跑不到鐵砧堡!”他用那只缺了指頭的手指著翻涌的奶色水面,“等!等它泄完那要命的勁兒!”

卡登和其他年輕人緊張地看著兩個截然不同的人對峙:一個是憑血與傷烙下直覺的老兵,一個是冰冷刻板的制度化身。時間在刺骨的寒風(fēng)和這令人窒息的僵持中沉重爬行。卡登抱著胳膊,看著渾濁的水流里裹挾的斷枝越來越多,越來越快。但他倆沒吵多久,卡登就聽見了巨獸蘇醒的怒吼。

眨眼間,渾濁的牛奶色消失了。一道由斷樹、泥漿和翻滾的巨石組成的褐色狂潮,挾著摧毀一切的氣勢,轟然沖下!水位瞬間暴漲,渾濁的浪頭咆哮著拍擊兩岸,卷走他們剛才可能站立的地方。冰冷的水汽撲在臉上,帶著土腥味的死亡氣息。信使沉默的嘆了口氣,對老兵點(diǎn)了點(diǎn)頭??ǖ堑男呐K在胸腔里狂跳,他看向凱斯。老兵只是吐掉嘴里嚼爛的草根,啞著嗓子:“走?!彼髟俅纹椒€(wěn)時,那渾濁的奶白色也變淡了些。

兩天后的行軍途中,清晨濕冷的霧氣還未散盡。隊(duì)伍在泥濘的小路上拖行,疲倦像第二層盔甲裹著每個人。突然,前方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如同冰雹砸在凍土上般清脆刺耳。一騎人影沖破薄霧疾馳而來,鮮亮的亮銀鎧甲在熹微晨光中異常醒目,是領(lǐng)主次子奧利弗·凱蘭。

凱斯抱著胳膊,渾濁的眼睛瞇了起來,盯著馬背上那個光鮮亮麗的影子。他衣冠整齊得像是要去參加宴會,連根頭發(fā)絲都沒亂。 這小子…… 凱斯心里嘀咕,一股子煩躁混著疑惑冒上來。 鐵砧堡就在前頭,城沒破的樣子。像他這樣的少爺崽子,這會兒不該在城堡里烤著火爐,喝著葡萄酒,等著我們這些‘勇士’去報到嗎?大清早的跑出來干嘛?吹冷風(fēng)?

奧利弗臉上非但沒有責(zé)備行程的遲緩,反而浮現(xiàn)出一種興奮的滿意。他策馬環(huán)視,目光鎖定了路邊一個勉強(qiáng)算是隆起的小土丘。

“這里!就這里!”奧利弗大聲命令。

凱斯看著奧利弗輕盈地踏上丘頂,刻意擺出儀態(tài)萬方的架勢,還掏出了那個锃亮的銅皮喇叭。操 老兵心里猛地啐了一口,像吞了只蒼蠅。 大清早的跑過來就為了干這個?給我們這群累得像死狗一樣的泥腿子演講?! 凱斯嘴角那撇著的弧度更深了,幾乎成了一條刻薄的縫。 這幫吃飽了撐的鳥人 他眼神里那份看穿把戲的冷漠和不耐瞬間變成了濃得化不開的厭惡。

“整隊(duì)!肅立!” 傳令兵嘶啞地吼著。隊(duì)伍拖拖拉拉地停下腳步。奧利弗勒馬,揚(yáng)起一陣塵土,他目光炯炯地掃過這些滿臉泥污、疲憊不堪的新兵,臉上非但沒有責(zé)備行程的遲緩,反而浮現(xiàn)出一種興奮的滿意。他策馬環(huán)視,目光鎖定了路邊一個勉強(qiáng)算是隆起的小土丘。

“這里!就這里!” 奧利弗大聲命令,顯然很滿意這個小土丘能讓他比士兵們高出一截。他撥轉(zhuǎn)馬頭,輕盈地踏上丘頂。動作刻意帶上一種儀態(tài)萬方的展示意味。他清了下嗓子,聲音通過一個隨身攜帶、擦得锃亮的銅皮喇叭傳了出來,即使沒有城堡前的回音壁,也足夠響亮:

“勇士們!” 他慷慨激昂地?fù)]舞著手臂,鑲著銀邊的披風(fēng)在晨風(fēng)中獵獵作響,胸前的黑鹿紋章閃閃發(fā)光。語調(diào)抑揚(yáng)頓挫,充滿了戲劇性的力量?!翱纯茨銈冏哌^的路,想想你們將要保護(hù)的家園!偽王霍拉斯的暴行染紅了北境!但你們此刻站立的方向,代表著正義!凱蘭家族的榮光與你們同在!為了你們的土地!為了你們的家人!為了領(lǐng)主的榮耀!讓我們用手中的劍,飽飲叛徒之血!”

卡登擠在疲憊的隊(duì)伍里,震耳欲聾的聲音激蕩著他麻木的神經(jīng),胸腔里那股溫?zé)岬牧α克坪醣稽c(diǎn)燃,他跟著周圍的新兵,嘶啞地應(yīng)和:“為了榮耀!為了凱蘭!” 喊聲在空曠的野地里顯得有些單薄。

凱斯就在卡登不遠(yuǎn),抱著胳膊,他嘴角向下撇著,仿佛喉嚨里卡著一塊石頭,眼神里帶著看穿把戲的冷漠和不耐。他低頭嘬了口早已熄滅的煙斗,對那一套華麗的辭藻置若罔聞。奧利弗沉浸在自己的聲音和那些微弱的呼聲中,臉上的紅暈在晨光中十分明顯。他意氣風(fēng)發(fā)地指著前方的道路,銅皮喇叭幾乎抵著嘴:

“目標(biāo)近在眼前!勝利就在前方!前進(jìn)!”

仿佛這隊(duì)疲憊不堪的人馬經(jīng)過他一番清晨的激勵便能插上翅膀。他滿意地收起喇叭,率先策馬前行。

行軍繼續(xù)。隊(duì)伍更沉默了,只有靴子碾過泥地的噗嗤聲。

日暮時分,沉重的鐵砧堡終于出現(xiàn)在疲憊的視野盡頭。它蹲踞在兩條渾濁河流交匯處的山崖上,通體由巨大的黑石砌成,在鉛灰色的天空下像一頭匍匐的巨獸,沉重、壓抑、布滿尖刺般的塔樓。城門如同巨獸咧開的嘴,吞吐著人流。

他們與這頭巨獸之間,橫亙著一條看似平緩的淺流。那水流懶洋洋地淌過寬闊、布滿亂石的河床,夕陽余暉吝嗇地在淺處的水面上涂抹出幾片殘存的、帶著騙人溫度的金光。水面大部分區(qū)域看上去不過膝蓋深,水流也顯得溫順,幾乎稱得上清澈——尤其在它剛剛漫過那些鋒利的、棱角分明的碎石時,折射著最后的天光。這些碎石裸露在河灘和淺水區(qū),像是某種巨獸猙獰的牙齒,無聲地訴說著上游曾經(jīng)的狂暴與沖刷。

城門如同巨獸咧開的嘴,吞吐著人流。

管家瓦爾德緊走兩步,湊到奧利弗耳邊,灰白的眉毛擰緊,聲音帶著急促的焦慮:“少爺,看上游!山那邊云都黑了,怕是大暴雨,這水……”

奧利弗不耐煩地?fù)]揮手,像是驅(qū)趕蒼蠅,銀亮的臂甲在陰沉的光線下反射出冰冷的光?!巴郀柕?,你太謹(jǐn)慎了!看這水位,穩(wěn)得很!機(jī)不可失!”他拔高聲調(diào),再次舉起手臂,“渡河!”

人群開始騷動,擠向河岸??ǖ钦~步,腦海里卻猛然閃過凱斯在渾濁水邊嗅聞空氣的側(cè)臉,還有那瞬間吞噬一切的褐色狂潮。一絲冰冷的寒意順著脊椎爬上來,壓過了剛才宣誓的燥熱。

他猛地彎腰,手指飛快地解開自己一只沾滿泥漿的靴子,動作笨拙又刻意地大聲嘟囔:“該死!鞋帶松了!”他蹲下身,手指在冰冷的皮繩上纏弄著,眼睛卻死死盯著那條翻騰的、顏色越來越像泥漿的渾濁河水。靴子上的泥漿帶著刺骨的寒意,透過褲管滲進(jìn)來。

前方的隊(duì)列已經(jīng)踏入水中。渾濁的水流帶著力量拍打著他們的腿。凱斯也在人群稍后的位置,他渾濁的眼睛死死盯著上游天際那片翻滾的、比堡壘黑石還要沉重的烏云,臉上的每一道皺紋都刻滿了不祥。他猛地伸手,像鐵鉗般抓住了身邊一個正茫然往前趟水的年輕同村人的胳膊,那力道幾乎要把人骨頭捏碎。

就在卡登指尖笨拙地系緊最后一個繩結(jié)的瞬間,一種低沉的、來自大地深處的咆哮,隱隱壓過了人群渡河的喧嘩和水流的嗚咽,從上游滾滾而來。那不是雷聲。

“嘿,”他嘴角忍不住向上彎起一個細(xì)微的弧度,心里頭那股勁兒又冒了出來,像10歲那年剛在村口打谷場上贏了最壯實(shí)的漢子,“那會兒可真險!要不是我眼疾手快,系鞋帶那點(diǎn)子‘機(jī)靈’,主君怕是真就……” 他想象著那洶涌的泥石流吞噬掉銀甲少爺?shù)木跋?,后怕之余,一股更?qiáng)烈的自豪感油然而生。

瞧瞧現(xiàn)在!他成了奧利弗·凱蘭少爺?shù)挠H隨侍衛(wèi)!雖然主君最近臉色不太好,總是心事重重的樣子,但這差事……嘖嘖!卡登心里美滋滋地盤算著:不用頂著烈日寒風(fēng)去操練,不用像本那樣在攻城梯上拿命去填,只需要穿著這身亮瞎眼的鎧甲,筆挺地站在門口,或者在城堡里跟著少爺巡視。錢袋里的銀幣按時發(fā)放,沉甸甸的,叮當(dāng)作響。這身鎧甲更是了不得,村里鐵匠鋪?zhàn)詈玫呢浬@一比,簡直像破銅爛鐵!走在城堡的石廊上,連那些鼻孔朝天的騎士老爺們,看他的眼神都多了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不再是看泥腿子兵的輕蔑,而是……嗯,卡登形容不好,但那種感覺讓他挺直了脊梁,胸膛里像揣了只驕傲的小雀兒。

“值了!”卡登對著冰冷的城墻無聲地宣告,仿佛在對那個在河灘邊系鞋帶的自己喊話。少年英雄,力挽狂瀾,換來了旁人做夢都不敢想的好日子。這買賣,真他娘的劃算!想到莉亞要是看到他這身行頭,肯定得驚訝地瞪圓了眼睛,卡登心里那股熱乎勁兒就更足了。好日子,這才剛剛開始呢!


更新時間:2025-08-16 13:10: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