倫斯凍在角落,目光在莉亞緊握卡登的手和那斗篷間跳動。奧利弗大人帶來的“侍從”?莉亞指節(jié)因用力而慘白。不。不對。這絕不是尋常侍從。他的視線掃過——莉亞斗篷的兜帽不知何時(shí)被粗暴甩落,露出下面凌亂的發(fā)辮。念頭閃過,如同啃過玉米棒后恍然大悟的咔噠一聲。羊角辮?卡登大人……那個(gè)……
少年侍從的呼吸滯了一瞬。眼前的重量和危險(xiǎn)沉甸甸壓在胸口。簾子。簾子必須守住。
他無聲地滑向入口,化為一道緊貼帆布的薄影。
倫斯的身影消失在門簾后。奧利弗的目光在莉亞與卡登交握的手上短暫一凝。他肩線微不可察地繃緊。從小凳上起身,動作快得帶起一陣風(fēng)。
喉結(jié)滾動了一下。他轉(zhuǎn)向倫斯離開的方向,聲音低沉清晰,透著貴族慣有的腔調(diào):
“看好這里,倫斯。軍務(wù)緊急,我去巡視防務(wù)?!?“軍務(wù)”二字咬得格外重。
他猛地轉(zhuǎn)身,袍袖翻卷。身影如被黑暗吞噬,迅速融入營帳外昏暗的光影里。
帳篷內(nèi)只剩下莉亞,以及昏沉中的卡登。火光從布簾縫隙漏入,在染血的繃帶上投下?lián)u曳的淡黃光斑,那光斑如喘息般漲縮不定。
莉亞跪坐在粗糙的地面。她小心擰干布巾,再次敷上卡登滾燙的額頭。冰冷濕潤的觸感似乎穿透了高燒與劇痛構(gòu)筑的迷霧??ǖ堑难燮×翌潉訋紫隆D:囊暰€里,一個(gè)熟悉又遙遠(yuǎn)的身影晃動——是夢?還是幻影?他嘴唇翕動,干裂的唇瓣滲出細(xì)小的血珠。喉嚨里發(fā)出破碎的氣音,意義不明。
莉亞冰涼的手指懸停在他臉頰上方,帶著一絲無法抑制的顫抖。她的指尖最終落下,輕輕拂過滾燙的皮膚。“卡登……”一聲低喚滾燙潮濕,落在他耳邊。
那聲音像穿透濃霧的微光。
卡登的眼皮顫動幾下,艱難地睜開。視野一片渾濁。濃重的藥味、腐臭和壓抑的呻吟聲裹住了他,像一塊濕冷的毯子捂住口鼻。軍營。堅(jiān)硬粗糙的床板硌著他的后背。腰間傳來隱痛。他吸了口氣。冷汗瞬間涌出。一聲悶哼被他死死咬碎在牙關(guān)里。
渾濁的視線費(fèi)力地聚焦,一點(diǎn)一點(diǎn)。莉亞淚痕交錯的臉龐突然清晰地撞入視野。
他的瞳孔驟然收縮。喉嚨里發(fā)出一聲短促、破碎的抽氣。
莉亞的手立刻壓住他未受傷的肩膀,力量不大。她的眼淚洶涌而出,砸在他胸前的薄毯上,洇開深色的濕痕。另一只手飛快地、帶著不容置疑的堅(jiān)決,輕輕按在了他干裂顫抖的嘴唇上。
“別動!”她的聲音哽咽,像被砂石磨過,“不許動。也不許說話?!?/p>
莉亞的目光垂下。一股甜腥的腐臭味,不同于帳篷里彌漫的濃濁氣息,尖銳地鉆進(jìn)她的鼻腔。胃里猛地一翻。她強(qiáng)迫視線聚焦。厚厚繃帶上的深褐色污漬邊緣,正緩緩滲開一圈新鮮的、刺目的鮮紅。那紅色在搖曳的光暈下格外刺眼。
空氣里的腐甜味更濃了。
繃帶一層層剝離。每一次輕微的拉扯都讓卡登的身體不受控制地抽搐,牙關(guān)緊咬,發(fā)出壓抑的嘶氣聲。當(dāng)最后一層覆蓋傷口的棉布被揭開,莉亞的呼吸驟然停滯。傷口猙獰地暴露在昏黃搖曳的光線下——皮肉翻卷,暗紅色的血肉深處滲出黃綠色的膿液,邊緣腫脹發(fā)亮,惡臭如同實(shí)質(zhì)般彌漫開來。她胃里再次劇烈翻騰,眼前一陣發(fā)黑。
她移開目光,深深吸了一口氣,抓起旁邊水桶里的濕布。冰冷的布巾觸碰到傷口邊緣時(shí),卡登的身體猛地弓起,劇痛讓他幾乎窒息。莉亞的手抖得更厲害了,但她盡量用最輕柔的力道擦拭傷口周圍凝固的血污和膿痂。每一次觸碰都小心翼翼,如同拂過最脆弱的薄冰。水很快變得渾濁,散發(fā)著令人作嘔的氣味。
清理完畢,她笨拙地重新敷上干凈的藥粉,再用新繃帶一層層包裹。動作生疏卻專注。她擰干另一塊布巾,小心地擦拭卡登滾燙的臉頰和脖頸,避開那些細(xì)小的擦傷。
卡登虛弱地躺著,目光始終沒有離開莉亞。 他想開口,嘴唇剛動,莉亞警告的眼神立刻投來,帶著心疼和堅(jiān)決。他最終只是合了合眼,一滴滾燙的淚混著冷汗滑入鬢角。
莉亞看著他無聲的眼淚,心像被揉碎了。
疲憊如同沉重的潮水,淹沒了卡登的意識。莉亞的指尖還帶著擦拭后的微涼,落在他緊閉的眼瞼上。他墜入了無夢的黑暗。
莉亞守著。帳篷外,月亮從低矮的地平線掙扎著升起,蒼白的銀輝慢慢擠走帳內(nèi)暖色的火光,爬上卡登的繃帶,爬上她凝固的側(cè)影。時(shí)間在沉重的呼吸聲和遠(yuǎn)處模糊的呻吟里粘稠地爬行。月光終于高懸,清冷地灑滿角落。角落里堆積的雜物在光線下投出扭曲的長影。
卡登的眼皮顫動了一下。再一下。他緩緩睜開眼。渾濁褪去少許。莉亞的臉就在眼前。
她俯身靠近,聲音壓得極低:“梨樹葉子很密了。從早春的小芽到現(xiàn)在。風(fēng)一吹,沙沙響……像下雨?!彼⌒牡赝衅鹂ǖ堑暮竽X,將水囊湊到他干裂的唇邊。清涼的水滋潤了他火燒火燎的喉嚨。“……我埋的蜜罐還在老梨樹根下。夏天過了……我想你了,卡登。太想了。就來了。”
清涼的水剛沾濕他的嘴唇,莉亞便移開了水囊。卡登急切地抿了抿唇,汲取那絲涼意,火燒火燎的喉嚨得到片刻舒緩。他身體虛弱地晃了一下。
莉亞察覺到他頸項(xiàng)的沉重。她穩(wěn)穩(wěn)地用臂彎托著,一手小心護(hù)住他后腦,緩緩地、輕柔地將他放回草枕上??ǖ强嚲o的下頜線微微松弛。
“家里……”她聲音卡了一下,指尖無意識地搓捻著裙邊,仿佛還能捻出面粉的細(xì)末?!霸撃溩拥娜兆舆€沒到,爹娘……就沒攔我?!甭曇舻拖氯?,帶著一絲后怕的顫抖?!奥飞咸y走了。這個(gè)季節(jié)踩上去,一腳深一腳淺。一輛馬車過去,一車的死人……”她吸了口氣,胸腔起伏,努力壓下那股窒息的寒意。“后來,遇到一位好心的灰馬騎士,威廉爵士。他認(rèn)得你,敬重你。是他帶我進(jìn)了堡,又領(lǐng)我找到了奧利弗大人。
卡登閉了閉眼。再睜開時(shí),眼底沉黯一片。他喉結(jié)艱難地滾動一下,嘴唇無聲地動了動,像是想說什么。那只未受傷的手的手指,在身下的草墊上微微蜷縮,又無力地松開。每一次呼吸,腰間的傷處都牽扯著細(xì)微的抽搐。
莉亞的心被狠狠揪緊。她伸出手,輕輕握住卡登放在身側(cè)的手。他的手冰冷而虛弱。 卡登的手指在她掌中極其微弱地蜷縮了一下,反握住她的指尖。
“燒好像……退點(diǎn)了……”莉亞的指尖再次輕輕觸碰他的額頭,帶著一絲小心翼翼的希冀。 卡登努力想牽動嘴角,卻只讓臉頰的肌肉輕微抽動了一下。
“等……好了……” 卡登的嘴唇無聲地動了動,沒有聲音,但那口型莉亞看得分明。
“嗯,回家”
天光尚未亮透,傷兵營里渾濁的空氣似乎更加凝固。遠(yuǎn)處傳來不甚清晰的交談聲。
“……麻木不仁,”年輕的神父艾丹聲音困惑,“王在法下的真諦……毫無反應(yīng)。我宣講秩序與公理,他們只說‘領(lǐng)主叫我來打仗我就來了’……”疲憊從聲音里滲出來。
老巴頓的聲音響起,低沉渾濁,帶著濃重的鼻音:“艾丹,”他頓了頓,一聲微不可聞的咳嗽,“他們大多連自己名字都寫不全?!焙黹g滾出一聲悶響,像是疲憊的嘲諷。“你就說‘這是神的旨意’。保管他們聽。越簡單越好。”腳步聲靠近。
帳前的倫斯猛地挺直身體,用清晰得近乎刻意的聲音喊道:“巴頓軍醫(yī)晚上好!還有神父大人!”
莉亞的身體瞬間僵硬。她像受驚的鳥雀,猛地松開卡登的手,動作快得帶起一陣風(fēng)。兜帽被她閃電般拉起,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地遮住了臉,只露出一點(diǎn)蒼白的下巴。她迅速后退,蜷縮進(jìn)帳篷最深的角落陰影里,幾乎與堆積的雜物融為一體,屏住呼吸,努力將自己縮成一道看不見的影子。那個(gè)“啞巴雜役”回來了。
卡登在她抽手的瞬間閉上了眼睛,長長的睫毛在慘白的臉上投下深重的陰影。他胸口微微起伏,竭力模仿著沉睡時(shí)的平穩(wěn)呼吸,只有他自己知道,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撞擊著肋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