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舔上窗欞。倫斯領著陌生人進來。來人衣著考究,姿態(tài)謙卑,嗓音裹著蜜:“向您致敬,卡登大人。”
卡登靠著粗麻枕頭。使者目光如驗金器,掃過他緊蹙的眉峰、滯澀的呼吸——最終釘在薄毯下的腰腹。
恭維如絲絨流淌。洪水中的果敢,城門樓上的搏殺,樁樁鍍金。話鋒滑向霜葉村:“阿德里安大人心系功臣家眷,增派了巡邏。您盡可寬心?!?/p>
空氣凝成鐵塊。
今晚殺了阿德里安。 腦中路徑穿過暗影。放倒守衛(wèi),短劍釘死床上。腹部傷處猛地一抽。他下巴繃緊,喉結艱難地上下滑動。咽下那聲悶哼。
使者捕捉到那聲低響。他盯著卡登蹙緊的眉,瞇起的眼,抿死的唇。一絲笑意爬上嘴角。 他身體前傾,聲音壓得更低,推心置腹的親昵感更濃 ?!奥犚娔坪酢兴|動,卡登大人?”他輕輕挑眉,仿佛確認了什么心照不宣的事。 “這正是明智之兆?!?他迅速跟進,聲音里那份親昵更濃了, “還請您,務必多考慮考慮”
他指尖捻著自己考究的袖口金線,“阿德里安大人珍視勇者,豈容明珠蒙塵?”目光再次掃過卡登腰腹。
“危險差事自有旁人擔當?;钪拍苈男袑δ俏还媚锏氖难?,不是嗎?”他頓了頓,金線在閃光?!耙粋€安穩(wěn)無虞的未來。對您……甚至對她?!?目光銳利如針,刺穿薄毯,“不必為改弦易轍心懷愧疚。畢竟奧利弗大人,已不需要這些了?!?/p>
卡登指節(jié)在薄毯下驟然死白,指甲掐進掌心。
使者微笑加深,朝卡登微微點了點頭?!拔衣犅劥笕诉€要參加授劍儀式,就先告退了。”
他留下意味深長的注視,悄然退去。門軸吱呀,切斷了那縷甜膩的尾音。
卡登靠在粗糙的麻布枕上,門軸再次吱呀作響,少年侍從倫斯探進頭,聲音壓得很低,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大人,授勛……時間到了。在……小教堂?!彼w快地瞥了一眼卡登蒼白的臉和緊抿的唇。
卡登點點頭,他掀開薄毯。那身幽藍的鎧甲已由倫斯仔細擦拭過,冷硬的光澤下,他深吸一口氣,讓倫斯協(xié)助自己,將這副沉重的象征一件件套回身上。
磨得發(fā)亮的橡木長椅坐滿了人。汗?jié)竦尿\、鐵器微腥與緊繃的期待懸浮在空氣里。圣油的濃烈潔凈、新熔白燭的蜜香沉淀在每一次呼吸中。幾縷熏香煙柱筆直上升,無聲纏繞石柱。童聲清澈的旋律在穹頂下回響,歌頌勇氣與奉獻。
卡登站在隊列中。他抬眼掃過身邊戰(zhàn)友。羅格疤痕縱橫的臉緊繃著。艾爾默弓手的手指無意識地蜷曲又松開。一絲微弱的榮譽感,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心底漾開漣漪。第一個沖上城墻的,是我們。硝煙的回響短暫壓下了腰腹的鈍痛。
高處,鉛條分割的彩繪玻璃濾下柔光。圣徒與惡魔搏斗的壁畫俯瞰下方。祭壇上沉重的金杯承接著躍動的燭火。
但他還是沒看見奧利弗。
艾丹神父寬大的祭披拂過石階。他捧起卡登的劍。劍脊浸入圣油,冰冷的金屬氣味混著油脂潔凈感彌漫開。神父枯瘦的手指劃過劍身,刻下十字。低沉的拉丁禱詞在石壁間回蕩。
卡登的手指系緊腰間騎士腰帶,皮革輕響。倫斯為他披上沉重的黑色斗篷,布料摩擦著幽藍甲片。他的劍與其他戰(zhàn)友的劍一同靜臥在祭壇冰冷的石面上。
童聲合唱的旋律攀升至最高點,清澈的音符在石拱間碰撞,然后……消散。
卡登的目光第三次刺向側門。冰冷的石階空空如也。他喉結滾動,咽下喉嚨里的干澀。視線落回祭壇上自己的劍。圣油在燭光下緩慢流淌,在劍尖凝聚。
“疤臉”羅格率先上前。皮靴踏在石板上,一聲悶響。他單膝跪地,粗糲的手掌重重按在攤開的祭壇圣經上。粗糙的羊皮紙頁在他指下凹陷。燭光在他深刻的疤痕上跳躍?!耙匝c鐵立誓!”聲音沙啞如礫石摩擦,“效忠凱蘭家族,至死方休!”
公爵冰冷的劍背落下,拍擊羅格的左肩。金屬撞擊肩甲輕響。劍背再起,拍擊右肩。最后,劍尖帶著寒意,輕輕抵住羅格的后頸皮膚。“勿使此劍傷及無辜。”公爵的聲音低沉,如同古老的鐘鳴。
羅格起身。金馬刺系上他靴跟,金屬輕碰。繡著凱蘭獅鷲的斗篷從公爵手中滑落,披在他肩背。
“長弓”艾爾默跪下。平民的脊背繃直如拉滿的弓弦,關節(jié)發(fā)白?!靶е覄P蘭家族,至死方休?!笔难猿隹冢瑤е唤z不易察覺的顫抖。
劍背三擊。左肩,右肩,后頸。馬刺輕響。斗篷落下。
公爵的目光轉向卡登。燭火在他深陷的眼窩里跳躍,光芒冰冷?!翱ǖ球T士,上前?!?/p>
卡登依言上前。白袍下的肌肉繃緊,拉扯著腰腹的傷口。每一步都像踩在無形的荊棘上。他屈膝,單腿重重撞在冰冷的石板上。寒氣瞬間刺入膝蓋骨。他抬起右手,懸停在祭壇圣經上方。指尖冰涼,微微麻木。橡木門外,只有死寂。
奧利弗不會來了。冰冷的念頭像一桶冰水兜頭澆下。喉嚨干澀發(fā)緊,如同塞滿沙礫。懸在圣經上的手指蜷縮,指尖的麻木感向上蔓延。祭壇燭火的熱浪舔舐著他的臉,空氣卻冰冷粘稠,裹住他的口鼻。他眼角瞥見羅格臉上的疤痕在燭光下跳動。
肩頭的黑斗篷沉甸甸的。它覆蓋著奧利弗的聲音、奧利弗的信任——那些屬于奧利弗的東西。布料,儀式,目的正將他與奧利弗之間連接的根須,一寸寸掘斷。連同鎧甲,一起獻上公爵的祭壇。
他張了張嘴。寂靜繃緊如即將斷裂的弓弦。公爵的目光鷹隼般鎖著他。神父艾丹的呼吸幾不可聞。祭壇上,他自己的劍反射的寒光,灼痛了他的眼角。誓言卡在喉嚨深處,沉甸甸,壓得他窒息,壓著那個沉重的、絕對缺席的名字。
艾丹神父年輕的聲音有些發(fā)緊。他喉結滾動了一下。細長的手指在祭袍邊緣蜷了蜷。他傾身,壓低聲音催促,語氣像是在提醒走神的學生:“卡登爵士…誓言。對凱蘭家族的忠誠誓言。”
砰!
橡木門被猛力撞開!像一枚絕望的投石,奧利弗·凱蘭砸進這凝固的肅穆之中。 強光與冷風如利斧劈入。數支燭火劇烈搖曳、熄滅,只留下嗆人的青煙扭曲升騰。他的長發(fā)完全散亂,貼伏在慘白如骨、汗如雨下的臉頰上,昂貴的衣袍沾滿塵土,仿佛剛剛滾下馬背,又或是被人粗暴地推搡過。 深陷眼窩中翻滾的光芒已不僅僅是狂亂,更像是某種東西徹底碎裂前最后的、燒灼一切的余燼。
“停手??!”嘶吼聲撕裂死寂,帶著喉管磨出血的沙啞和不顧一切的顫音, 蓋過了殘存的管風琴余韻。所有目光瞬間凝固。公爵眼神驟然鋒利如刀。衛(wèi)兵的手齊刷刷按上劍柄,金屬摩擦聲刺耳。
奧利弗對父親寒冰般的視線視若無睹,腳步踉蹌虛浮地沖過冰冷的石磚地面,像一葉隨時傾覆的小舟。 他停在卡登面前,仿佛耗盡了所有力氣才沒讓自己跪倒。 視線焦灼地烙過卡登蒼白的臉、緊抿的唇、額角細密的冷汗,最終死死釘在那件象征歸屬轉移的白色圣袍和肩頭的黑色斗篷上,如同看著自己的靈魂被當眾剜下。
絕望在他胸腔里劇烈鼓動。他猛地抬手,枯瘦的手指痙攣著抓向卡登肩頭的黑色斗篷,卻在觸到冰冷衣料的瞬間像被燙傷般縮回——那不是他有權奪回的東西了。
他的目光橫掃過公爵、神父、乃至驚駭的賓客,每一個字都像是碾碎了自己骨頭吐出來的:“割封地!奪軍權!削爵減俸!甚至……連我母親用命換來的那一點點……真正屬于我的東西——那套與她一同來到此地的藍鋼鎧甲!——我唯一留下、唯一珍視的遺物,我將其交托給身后的人! ……”
他猛地深吸一口氣,喉頭劇烈滾動,仿佛要榨干胸腔里最后一絲空氣,眼中燃燒著徹骨的痛楚和瘋狂的指控:
“而現在!你們竟敢?!連他——我的騎士,那身負我全部信任、身著我母親最終饋贈的騎士——都要從我身邊奪走?!難道連這最后的證明都不留給我?這證明我至少守護住了她的遺產與她選中的騎士!”
狂怒與絕望混織著極致的羞辱, 他甚至無法維持一個貴族該有的姿態(tài),只剩一片燃盡后的余燼。 “好啊,父親!看來您與兄長的棋盤上,連一枚無用的棄子……最后一點作為裝飾品的價值,都要徹底榨干才算罷休!”
神父艾丹臉色煞白如紙,幾乎暈厥:“奧利弗大人!諸神在上!圣所!慎言?。 ?/p>
公爵面色鐵青:“這孩子……被連日憂懼侵擾過甚。精神已不堪重負?!?/p>
他目光轉向衛(wèi)兵,命令帶著不容置疑的權威,“帶下去。好生照料,請御醫(yī)……全力診治。”
衛(wèi)兵立刻上前,動作看似攙扶,實則鐵鉗般箍住奧利弗的雙臂。奧利弗身體猛地一震,喉嚨里發(fā)出受傷野獸般的嗚咽。他奮力扭身,目光死死蝕刻在卡登臉上,混雜著深不見底的愧疚與撕心裂肺的絕望。但那掙扎被強硬的力道壓制、包裹。他像一件需要處理的貴重卻破損的物品,被半架半拖地帶離。
寂靜重新裹住教堂。更深,更冷,帶著消毒藥水般的刺骨寒意。
公爵轉向艾丹神父,聲音恢復了表面的平穩(wěn),卻像磨砂玻璃刮過石板:“儀式中止。奧利弗的狀態(tài)……不宜繼續(xù)。擇日再行授勛?!彼抗鈷哌^驚魂未定的賓客,掃過祭壇上寒光未斂的長劍,“都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