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侖仙境的云海總像揉碎的月光,漫過玉虛宮的飛檐時,總帶著三分清冽,七分縹緲。
姜子牙第一次見到申公豹,就是在這樣一片云海翻涌的清晨。那時他剛被元始天尊收入門下,
年過七旬的身子骨在一群青蔥弟子里顯得格格不入,握著掃帚的手總有些發(fā)顫。
申公豹就是在這時踏著云氣而來的,玄色道袍鑲著銀線,袖口繡著栩栩如生的豹紋,
眉眼間帶著少年人特有的桀驁,卻在看見姜子牙笨拙掃地的模樣時,嘴角彎起個促狹的弧度。
“這位師兄,”他聲音清越,像山澗泠泠的泉水,“昆侖的云石地,可不是這么掃的。
”姜子牙抬頭時,正對上他眼底的光。那光太亮了,像極了他年輕時在朝歌城外見過的流星,
轉(zhuǎn)瞬即逝,卻能在人心里燒出個洞來。他后來才知道,申公豹是昆侖弟子里最有天賦的一個,
修行不過百年,已能御劍行云,連十二金仙見了他,都要贊一句“根骨奇佳”。
昆侖的晨霧剛漫過玉虛宮的石階時,申公豹總愛往丹房后墻根縮。
他那身玄色道袍遮不住脖頸處若隱若現(xiàn)的豹紋胎記,
更藏不住尾椎骨上偶爾會冒出來的、毛茸茸的短尾——每逢月圓,
那尾巴就會不受控地翹起來,像團(tuán)甩不掉的黑影,把他“非人”的底細(xì)暴露得徹徹底底。
那天他剛把師尊吩咐晾曬的仙草鋪好,就聽見身后傳來“嗤”的一聲。
是幾位同輩弟子湊在一塊兒,眼神像淬了冰的針,扎在他背上?!翱磪龋?/p>
這野東西還真把自己當(dāng)昆侖弟子了?!薄奥犝f他娘是山豹成精,爹是誰都不知道呢,
也配踩咱們昆侖的云石?”“師尊也是,收個雜種回來,平白污了玉虛宮的清修地。
”申公豹攥緊了手里的木耙,指節(jié)泛白。他修行百年,早已能化去獸形,
可那些刻在骨血里的痕跡,總被人翻出來當(dāng)笑柄。他猛地回頭,
眼底的豎瞳在怒意里縮成細(xì)縫,卻被為首的弟子一把推在肩上:“怎么?想咬人?
果然是畜生本性!”他踉蹌著撞在曬藥架上,青瓷藥罐摔在地上,藥粉混著晨露漫開來,
像一地碎掉的星子。正想發(fā)作,卻聽見有人在身后輕喚:“師弟,當(dāng)心扎手。
”姜子牙不知何時站在那里,手里還提著半桶剛汲的泉水。他沒看那些嚼舌根的弟子,
只蹲下身,用粗糙的手掌一點點攏起散落在石縫里的藥末,動作慢卻穩(wěn),
像在拾掇自家院里的麥粒。“姜師兄,你別碰!”有弟子喊,“沾了他的東西,晦氣!
”姜子牙抬頭時,晨光剛好落在他鬢角的白發(fā)上。他沒理會那些話,只對申公豹笑了笑,
眼角的皺紋擠成兩道溫和的?。骸斑@何首烏粉是治心悸的,灑了可惜。
”他把攏好的藥粉倒進(jìn)新罐里,又遞過一塊干凈帕子,“擦擦手,剛摔的時候沾了土。
”申公豹盯著他遞來的帕子,那布面上還留著藥草的淡香。他忽然想起昨夜在藏經(jīng)閣,
自己化出的豹尾不小心掃落了竹簡,也是這位師兄默默蹲在地上,一片一片撿起來,
連半句責(zé)備都沒有。那時月光從窗欞漏進(jìn)來,照見姜子牙手上的老繭,
像藏著無數(shù)個踏實的日夜?!澳恪慌挛??”他喉結(jié)動了動,聲音有點發(fā)緊。
姜子牙把藥罐放好,拍了拍手上的灰:“怕什么?怕你化出豹子來?我年輕時在朝歌城外,
還見過老虎下山呢。再說了,入了師門,便是同門,哪有怕同門的道理?”他頓了頓,
又補(bǔ)了句,“你修行比我勤勉,上次師尊考問《黃庭經(jīng)》,你背得比誰都熟,
我還得向你討教呢?!边@話像團(tuán)暖炭,落進(jìn)申公豹心里。
他看著姜子牙轉(zhuǎn)身去收拾摔碎的瓷片,背影算不上挺拔,卻穩(wěn)得讓人安心。
那些圍著看的弟子討了個沒趣,嘟囔著散了,晨霧里只剩下藥草的清香,
和兩人腳邊交疊的影子。那天傍晚,申公豹在桃林練劍,劍氣掃落了滿樹花瓣。
忽然聽見身后有腳步聲,他以為又是來尋釁的,猛地轉(zhuǎn)身,
劍穗?yún)s不小心纏上了來人的袖角——是姜子牙,手里還拿著個剛編好的竹籃?!敖o你的。
”姜子牙把籃子遞過來,里面鋪著軟布,“上次見你把丹藥往懷里揣,容易蹭掉藥粉,
用這個裝方便些。”竹籃的縫隙里漏出夕陽的碎光,申公豹摸著冰涼的竹編,
忽然覺得眼眶有點熱。他練劍多年,劍招越來越凌厲,卻總在這種時候,
被最簡單的溫柔撞得慌了神?!爸x……謝謝師兄?!苯友佬α诵?,沒再多說,
轉(zhuǎn)身往丹房走。晚霞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申公豹望著那影子,忽然收了劍。他想,
或許昆侖的風(fēng),也不全是冷的。至少有一個人,看他的時候,眼里沒有獸類的標(biāo)簽,
只有一個實實在在的、想好好修行的師弟。申公豹也總愛往姜子牙的住處跑。
有時是提著一壺剛釀好的桃花酒,有時是揣著幾顆從西王母瑤池偷摘的蟠桃,更多時候,
是盤腿坐在姜子牙那間簡陋的丹房里,看他慢吞吞地?fù)v藥、煉丹?!皫熜?,
你說咱們修這大道,究竟是為了什么?”申公豹嚼著蟠桃,汁水順著嘴角往下淌,
“師尊總說要順天應(yīng)人,可天若不公,人若不義,難道也要應(yīng)著?
”姜子牙正用布巾擦著藥臼,聞言動作一頓。他活了大半輩子,見慣了朝歌的腐朽,
也嘗過民間的疾苦,卻從未想過這樣的問題。他只知道,師父讓他修心,
他便日日打坐;師父讓他煉藥,他便夜夜守在丹爐前?!皫煹?,”他放下布巾,看向申公豹,
“大道無形,順應(yīng)天命,或許便是修行的真諦?!鄙旯托σ宦?,忽然湊近他,
鼻尖幾乎要碰到他的臉頰。姜子牙聞到他身上淡淡的檀香,混著少年人特有的氣息,
心跳莫名漏了一拍?!皫熜?,你太信天命了?!鄙旯穆曇魤旱煤艿?,像情人間的呢喃,
“若天命要你我反目,你也會應(yīng)著嗎?”那天的云很低,壓在玉虛宮的琉璃瓦上,
像一場遲遲未落的雪。姜子牙沒有回答,只是別過臉,看著窗外翻涌的云海,
心里卻像被什么東西攪亂了,亂得他幾乎喘不過氣。玉虛宮的燭火總在子時最明,
映著姜子牙案上攤開的《奇門遁甲》竹簡,將他鬢角的白發(fā)染成霜色。
窗外的風(fēng)卷著雪沫子敲窗,像誰在輕輕叩門,他卻只盯著那錯綜復(fù)雜的陣圖,
指尖在“休、生、傷、杜、景、死、驚、開”八門的標(biāo)記上反復(fù)摩挲。
這已是他第三夜沒合眼了。元始天尊傳授的術(shù)法深奧難懂,尤其是這奇門遁甲,
推演時需融天地人三才,納陰陽五行,稍有差池便會謬以千里。同屋的弟子早入了夢鄉(xiāng),
鼻息聲混著風(fēng)雪聲,襯得他翻竹簡的沙沙聲格外清晰。他揉了揉發(fā)酸的眉心,
視線落在案角那枚豹形玉佩上。是申公豹去年生辰送他的,
說是在昆侖深處的寒潭底尋來的暖玉,雕成了他真身的模樣,觸手溫涼。
那時申公豹笑得狡黠,說:“師兄拿著它,就當(dāng)是我陪著你煉丹了?!笨扇缃瘢?/p>
這玉佩卻像塊烙鐵。白日里他去師尊座前聽法,恰逢通天教主遣弟子來議事,
談及封神量劫的氣運(yùn)流轉(zhuǎn),元始天尊拂塵輕掃,淡淡一句“闡截兩教,各有應(yīng)劫之人”,
讓他心頭猛地一沉。他瞥見站在殿角的申公豹,玄色道袍的袖口微微顫抖,
那雙總是亮得驚人的眼睛,此刻像蒙了層化不開的霧。他知道申公豹的底細(xì)。雖拜入闡教,
卻身帶妖骨,與截教的淵源牽扯不清,更兼是殷商宗室,天生就站在了周室的對立面。
這量劫一來,首當(dāng)其沖的,怕就是他?!叭裟軈⑼高@奇門遁甲……”姜子牙喃喃自語,
指尖在“生門”的位置重重一點。此術(shù)能斷吉兇,能布迷陣,更能在絕境中推演一線生機(jī)。
他資質(zhì)駑鈍,修行進(jìn)度遠(yuǎn)不及申公豹,可他活得久,見過太多王朝更迭、生死離別,
知道“勢”之一字雖難逆,卻總有轉(zhuǎn)圜的余地。他想起前幾日在桃花林,
申公豹練劍時劍氣失控,劈斷了千年古柏,被幾位師侄圍著指責(zé)“妖性難馴”。
那時申公豹攥著劍,指節(jié)泛白,卻沒像往常一樣反駁,只死死盯著地面——姜子牙知道,
他是怕自己真成了別人口中“應(yīng)劫的禍根”?!肮?,過來?!彼?dāng)時走上前,
撿起地上的斷枝,“這柏木堅硬,正好能做個劍匣。你那把‘裂云’總裸著,
劍刃都快生銹了?!鄙旯偷靥ь^,眼里的驚惶像被戳破的水泡。
他后來跟著姜子牙回了丹房,看他笨拙地削木、打磨,沉默了許久才問:“師兄,
你說……量劫來時,我會不會真的成了眾矢之的?”姜子牙握著刻刀的手頓了頓,
木屑簌簌落在地上?!芭率裁??”他盡量讓語氣輕松些,“有師兄在?!痹捠沁@么說,
心里卻像壓了塊巨石。他比誰都清楚,在天命面前,個人的力量有多渺小??伤€是想試試。
他把《奇門遁甲》的竹簡翻得卷了邊,在空白處密密麻麻批注,
把申公豹的生辰八字、修行根骨都算了進(jìn)去,一遍遍地推演他在量劫中的軌跡。
有時算到兇險處,他會驚出一身冷汗,
燭火在他眼前晃成申公豹受傷的模樣——或是在戰(zhàn)場上身受重傷,或是被打入輪回不得超生。
他便咬著牙重新推演,哪怕推翻所有結(jié)果,也要在萬千可能里,
找到一條能讓申公豹避開死劫的路?!斑@里……若從艮位入陣,借土行之氣隱去妖氣,
或能避開闡教的天眼……”他用朱砂在陣圖上畫了條紅線,從死門旁繞過,
直生生辟出條通往生門的小徑。這法子險得很,稍有不慎便會引火燒身,
可他看著那條蜿蜒的紅線,忽然松了口氣,像完成了什么重要的儀式。
窗外的雪不知何時停了,天邊泛起魚肚白。姜子牙把批注好的竹簡小心翼翼卷起來,
放進(jìn)貼身的木盒里,又摸了摸那枚豹形玉佩。冰涼的玉面上,仿佛還留著申公豹指尖的溫度。
他知道自己或許是癡心妄想。量劫如洪流,沒人能真正逆流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