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想上學(xué)“阿婆,啥是學(xué)校?”我正弓著腰,在雇主家廚房的洗菜池邊洗豆豆的兒童碗。
自來水冰涼,刺得我手指頭又紅又木。豆豆這聲問話,像塊小石頭,“咚”地砸進(jìn)我心窩里,
手一滑,兒童碗“啪嗒”掉回洗菜池里,濺起的水打濕了我舊罩衣的前襟。我抬起頭。
五歲的豆豆穿著干凈的小睡衣,扒著廚房門框,小腦袋歪著,眼睛清亮亮地看著我,
全是懵懂的疑問。窗外頭,對面樓房的燈光亮起來了,天灰蒙蒙的,下著小雨,細(xì)細(xì)密密,
沒個聲響。廚房里亮著明晃晃的吸頂燈,瓷磚墻面反射著光,可豆豆這句話,
硬生生把我拽回了老早以前,那些壓在心底、都快忘了的日子。我是二丫,
生在60年代桂北山溝溝里。我們那地方,山連著山,路繞著路,窮得很。十歲那年夏天,
日頭毒辣辣的,我光著腳板在燙人的田埂上跑,小石子硌得腳底生疼,
可心里頭高興得要命——爹娘總算點頭,答應(yīng)讓我去村小念書了!那幾間黃泥巴壘的矮房子,
屋檐下吊著個破犁頭當(dāng)鐘敲,在我眼里頭,那就是天底下最好的地方。放了學(xué)回家,
灶屋里一股子煮豬食的酸餿味兒。娘佝僂著腰在灶膛口添柴火,爹蹲在門檻上,
“吧嗒吧嗒”抽著嗆人的旱煙。我像獻(xiàn)寶一樣,
從打滿補(bǔ)丁的藍(lán)布書包里掏出寫滿字的作業(yè)本,小心攤在油膩膩的小桌子上:“爹,娘!看!
先生今兒夸我算盤打得好哩!”爹眼皮都沒抬,煙霧里擠出句話:“女娃子,認(rèn)得幾個字,
會寫個名兒,夠用了?!蹦菬熚队譂庥謫埽幌伦泳桶盐倚睦锬屈c剛冒頭的歡喜給壓滅了。
夜里,我蜷在稻草鋪的破席子上,席子有股霉味,還混著弟弟的尿臊氣。
窗外頭青蛙蟲子叫個不停。一點月光從破窗戶紙的窟窿眼兒漏進(jìn)來,照在墻角那堆柴火上。
我睜著眼,聽著身邊哥哥弟弟們打呼嚕,耳朵卻使勁兒支棱著,想聽遠(yuǎn)處溪水流淌的聲音。
那水聲嘩啦嘩啦的,聽著聽著,就變成了白天教室里粉筆在黑板上劃拉的“沙沙”聲,
像是書本翻頁的響動。黑黢黢的夜里,我嘴巴不出聲地動,
一遍遍念著白天先生寫在黑板上的字。那些字,像天上的星星,好看,可我夠不著。
第二年開春,弟弟阿寶也到了上學(xué)的年紀(jì),家里更難了。那天擦黑,
爹把我叫到堆滿鋤頭犁耙的堂屋角落。他粗糙的手指頭使勁捻著旱煙末,聲音悶悶的,
像堵了灶膛的濕柴火:“二丫,家里……實在供不起兩張嘴念書了。你……懂事,
幫襯著家里吧?!彼頍熌┑膭幼髀掏痰?,灶膛里那點微光,只照見他半邊臉,
皺紋又深又密。我像被雷劈中,傻站著。眼睛死死盯著腳下坑坑洼洼的泥地,
那兒積著一小灘從破瓦罐滲出來的渾水。那灘水在我眼里慢慢變大,變得模糊,
最后變成一片冰涼冰涼的東西,淹得我透不過氣。我手在褲兜里,死死攥著半截鉛筆頭,
那木頭棱子硌得手心發(fā)痛,可也比不上心里頭那一下裂開的疼。屋外頭,天全黑了,
鳥兒歸巢嘰嘰喳喳叫,那聲音穿過薄薄的泥墻,一下下,像針扎在我耳朵上。打那以后,
我就離開了那個飄著讀書聲的小泥屋。肩膀上的鋤頭越來越沉,
腳下的黃土壟溝好像永遠(yuǎn)也走不到頭。日子就在燒火做飯、下地干活里一天天滾過去,
又累又沒個頭。那間村小,成了我不敢靠近、又忍不住想瞅兩眼的地方。
有時候在田埂上割豬草,遠(yuǎn)遠(yuǎn)聽見風(fēng)送過來娃娃們念書的聲兒,我就直起累得發(fā)酸的腰,
呆呆地朝那邊望一會兒。那聲音像個小鉤子,輕輕撓著我心口上那塊早就結(jié)了痂的疤,
又癢又疼。在河邊捶打全家人的臟衣服時,冰涼的河水濺到臉上,我會猛地打個激靈,
一下子又回到爹跟我說不能念書的那個黃昏,那股子憋悶勁兒又涌上來。二十歲那年,
經(jīng)人介紹,我嫁給了鄰村的篾匠,水生。水生話不多,人老實?;槎Y簡單得很,
就放了掛小鞭。他家也窮,可他那雙常年擺弄竹篾子的手,又大又暖。成親那晚,
在還帶著新鮮竹篾清香的小屋里,水生笨手笨腳地從懷里掏出個舊藍(lán)布包著的小包,
塞到我手里。我打開一看,是一套紙都發(fā)黃的識字卡片,邊角都磨毛了。
2 我想我擁有愛情“聽人說……你念書時,腦子靈光?!彼曛?,聲音低低的,
身上有股竹屑味兒,“留著……以后,興許教教娃……”昏黃的煤油燈下,他眼睛里有點光。
我捏著那沓薄薄的卡片,手指頭有點抖,好像捏著個早丟了的夢。那一刻,
看著水生憨厚的笑,我覺得這苦巴巴的日子,好像也能透點亮進(jìn)來。結(jié)了婚,日子還是苦,
可水生的肩膀替我扛了些風(fēng)雨。我以為老天爺總算放過我了,能守著這點安穩(wěn),
圍著鍋臺、地頭慢慢過下去??珊镁安婚L,沒幾年,水生就病了。開始是咳嗽,
后來咳得撕心裂肺,像是要把心肝肺都咳出來。再后來,他擦嘴的粗布帕子上,
就老是帶著暗紅色的血絲子。家里的竹筐竹簍一件件少了,換成了黑乎乎的藥渣子,
堆在墻角的破瓦罐里,那股子苦味兒,整天在小小的屋子里飄。一天清早,
我去河邊洗他夜里咳臟的衣服。初冬的河水,冰得刺骨頭,手指頭都快凍木了。
我使勁捶打著那些沾著暗紅血印子的粗布衣裳,冰涼的河水混著血色在石頭上淌。洗著洗著,
眼前就模糊了,水汽混著眼淚。恍惚間,好像看見水生坐在河邊那塊大青石上,
正用他那雙巧手劈開一根青竹子,竹屑子在日頭底下亮閃閃地飛。他抬起頭,
沖我憨憨地笑了笑,嘴唇動了動,像是喊我的名字……一陣?yán)滹L(fēng)猛地刮過來,凍得我一哆嗦,
那影子一下子沒了。眼前只有水里漂著的、那抹刺眼的暗紅色。那紅,像條冰涼的蛇,
一下子鉆到我心窩最底下。水生是在一個飄著冷雨的早上走的。我抱著剛滿周歲,
還啥也不懂只會哭的強(qiáng)仔,看著族里的叔伯用幾塊薄木板釘成的棺材把他抬走,
埋到村后頭那片瘦瘠的坡地里。雨水冰冷冷地打在臉上,和滾燙的眼淚混在一起,流進(jìn)嘴里,
又咸又苦。棺材落進(jìn)土坑里的時候,強(qiáng)仔突然哇哇大哭起來,那哭聲穿過冰涼的雨幕,
像把鈍刀子,一下下割著我的心。從那天起,壓在我肩膀上的,不光是過日子的擔(dān)子,
還有一片望不到底、凍死人的孤單。水生走了沒多久,村小的老校長找上門來了。
他頭發(fā)白了大半,背駝得厲害,坐在我家那把吱呀響的破竹椅上,瞅著空蕩蕩的四壁,
渾濁的老眼里全是嘆氣:“二丫啊,
學(xué)校缺個教小娃娃認(rèn)字算數(shù)的……你小時候念書那股機(jī)靈勁兒,我還記著呢。來試試吧?
好歹是份正經(jīng)工分,能換口糧。”我正低頭給強(qiáng)仔縫一件從別家討來的舊褂子,
針尖猛地一顫,狠狠扎進(jìn)了食指頭。一滴血珠子冒出來,洇在灰白的粗布上,
像朵扎眼的小紅花。心口也跟著那針扎似的,猛地一抽。我攥緊了那根帶血的針,
手指關(guān)節(jié)都捏白了,嗓子眼兒像堵了把沙子,又干又澀。
“校長……我……我就念過小學(xué)……”聲音小得像蚊子哼哼,還打著顫,“肚子里那點墨水,
早干了……哪能教人?別耽誤了娃娃們……” 我低下頭,眼睛死死盯著地上掉的幾粒玉米,
好像它們能救命。強(qiáng)仔在我腿上不安分地扭動。校長長長嘆了口氣,那聲音沉甸甸的,
像塊大石頭,把我心里頭最后那點火星子,徹底壓滅了。那扇門,在我自己往后退的時候,
“哐當(dāng)”一聲,關(guān)死了,再也沒開過。打那以后,日子就只剩下一個字:熬。
我像頭蒙了眼拉磨的老驢,圍著強(qiáng)仔,一圈又一圈地轉(zhuǎn)。白天,我背著他下地,
汗水混著土坷垃流進(jìn)嘴里;晚上,在豆大的油燈底下,我給人縫補(bǔ)漿洗,
手指頭被堿水和針尖磨得又粗又裂。強(qiáng)仔就在這股子汗味兒、土腥味兒、肥皂堿水味兒里,
一天天長開了眉眼。他不再是我背上那個只會哭的小肉團(tuán),樣子越來越像他爹,
特別是那雙骨節(jié)分明的手。看著他,水生最后那個憨笑就老在我眼前晃,
提醒我這擔(dān)子有多沉,是為誰挑的。我拼命干活,啥臟活累活都接:幫人下地、洗衣裳,
甚至鉆山溝挖草藥換幾個小錢。強(qiáng)仔上了村小,我把水生留下的那套識字卡片翻出來。
每天晚上,在豆大的油燈底下,靠著我那點快忘光的記憶,吃力地教他認(rèn)字、算數(shù)。
我的手因為老泡冷水、堿水,變得又粗又笨,劃拉著卡片上模糊的字,嗓子也啞了。
強(qiáng)仔有時候聽得認(rèn)真,黑眼珠映著燈火;有時候就不耐煩地扭開臉:“阿媽,
你說的跟先生教的不一樣!我明天又要挨手板了!” 每回聽他這么說,
我心里就像被冰手攥了一把,又澀又痛。強(qiáng)仔在村小念完,成績倒出奇地好。
他攥著一張紙跑回家,小臉通紅,眼睛亮得嚇人:“阿媽!我考上了!縣里的中學(xué)!
” 那張紙薄薄的,被他汗?jié)竦氖诌枚及櫫恕N叶吨纸舆^來,上面蓋著紅戳子,
燙著我的手心,也燙得我心里那點早就滅了的念頭,又冒了點煙??蛇@煙還沒散開呢,
就看到紙下面清清楚楚寫著的學(xué)雜費、住宿費、書本費……那一串串?dāng)?shù)目字,像盆冰水,
嘩啦澆下來,把我眼里剛冒出的那點光,澆得透心涼,只剩下冰碴子。
3 我想強(qiáng)仔能上學(xué)那天晚上,
我把家里角角落落都翻遍了:墻縫、破瓦罐底、墊床腳的磚頭底下……抖摟出來的,
只有幾張揉得稀爛的毛票和幾個冰冷的鋼镚兒。它們在昏黃的油燈下堆在桌角,像是笑話我。
最后,我翻出了水生留下的那套竹編家伙什,這是家里唯一值點錢的東西了。
那把篾刀還閃著冷光。我拿起刀,手指頭摸著光滑的竹柄,好像還能摸到他手心的溫度。
心口猛地一疼,疼得我彎下腰,半天喘不上氣。第二天,天剛麻麻亮,我就背上那套沉家伙,
踩著露水,走了幾十里山路到鎮(zhèn)上的竹器行。老掌柜叼著煙袋鍋,瞇著眼,挑揀著那些工具,
最后伸出幾個指頭,報了個低得讓人心寒的價。我閉上眼,
耳邊好像又聽見水生劈竹子那啪的一聲脆響。我咬著牙,從牙縫里擠出一個字:“賣!
” 錢拿到手,薄薄一卷,帶著股陳年竹屑的灰塵味兒。我死死攥著它,指甲都快掐進(jìn)肉里,
好像攥著水生的命,也攥著強(qiáng)仔的前程。那卷錢的邊兒,像把快刀,勒進(jìn)了我的手掌心。
強(qiáng)仔到底還是去了縣里那所中學(xué)。開學(xué)那天,他穿著我熬夜趕出來的新衣裳,
背著舊布拼的書包,一步三回頭地走向村口等著的拖拉機(jī)。晨霧很大,他瘦瘦小小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