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風卷著梧桐絮撞在急診樓玻璃門上，這是我開始實習的第三個月，
來到了傳說中最累的科室——急診。護士長把我推到張姐面前時，搶救室的門剛好被推開，
裹著嘔吐物和血腥味的風直撲過來，我胃里猛地一縮?！皬垗梗@是林薇，
中醫(yī)大來的實習生，跟你一個月?！弊o士長的聲音裹在監(jiān)護儀的滴滴聲里，
像塊投入沸水里的冰。張姐正往治療盤里擺輸液針，頭也沒抬，動作快得像在表演。
“知道了?！彼龖?yīng)得含糊，直到把第七個輸液器擺進盤里，才轉(zhuǎn)過身。我這才看清她的臉。
眼下有片淡青色，大概是熬了夜班，眼神卻亮得驚人，像淬了冰的針?！皶亾尵却矄?？
”她問?！皶?、會的?！蔽彝χ北?，想起實操課上練了二十遍的步驟。
搶救床在搶救室最里側(cè)，剛送走個心梗病人。藍色的防水床單上洇著片深褐色的漬，
大概是嘔吐物，邊緣還沾著幾根卷曲的頭發(fā)。我抓著床單角往外扯，
布料摩擦著金屬床架發(fā)出刺耳的聲響，不知怎么就帶倒了床尾的治療車。碘伏瓶摔在地上，
琥珀色的液體順著瓷磚縫往監(jiān)護儀底下流?！盎攀裁?？”張姐的聲音從背后炸過來。
我僵在原地，看著她蹲下去用紗布擦地，碘伏濺在她白色的護士鞋上，暈出片黃漬。
“搶救室的地，一天要擦八遍。但不是這么擦的?！彼寻霛竦募啿既舆M黃色垃圾袋，
“床單位更換要快，病人隨時可能進來。床單要包緊床墊，
不然病人翻身會硌著——你是來添亂的還是來干活的？”我臉燒得厲害，
護士服后背已經(jīng)被汗浸透。重新鋪床時，手指抖得連被角都抓不住。張姐抱臂站在旁邊看，
不說好也不說壞，直到我把最后一個床檔扣好，她才伸手扯了扯床單邊緣：“松了?！保?/p>
她一邊念叨著“你這樣鋪等護士長看到又要罵你”，一邊重新鋪好了床單位。上午十點，
救護車的鳴笛聲像把鈍鋸子鋸開走廊。兩個穿消防服的人抬著擔架沖進來，
擔架上的男人渾身是黑灰，左腿以詭異的角度扭曲著，褲腿燒得焦黑，露出的皮肉腫得發(fā)亮。
“化工廠爆炸，多處燒傷，懷疑骨折！”隨車醫(yī)生的白大褂上沾著煙灰，說話時喘得厲害。
搶救室瞬間像被捅的馬蜂窩。醫(yī)生們圍過去掀病人的衣服，
張姐抓著我的胳膊往治療室拽：“開兩條靜脈通路，生理鹽水五百毫升，快！
”治療室的柜子里擺滿了藥瓶，我盯著標簽找生理鹽水時，
張姐已經(jīng)抓起止血帶往病人胳膊上纏?！暗夥?！”她頭也不回地伸手。
我把蘸了碘伏的棉片遞過去，指尖不小心碰到她的手背，
燙得像剛從熱水里撈出來——后來才知道，她剛從發(fā)熱門診調(diào)過來，
連續(xù)值了三十六個小時班。針扎進病人胳膊時，我手抖得幾乎要偏。男人突然抽搐起來，
嘴里涌出白色的泡沫，濺在我護士服前襟上?！鞍d癇發(fā)作！”醫(yī)生大喊。張姐一把推開我，
抄起壓舌板塞進病人嘴里，另一只手死死按住他的肩膀。我扶著治療車才沒摔倒，
看著她被病人蹬了一腳的后腰，護士服上立刻多了個黑灰印子。好不容易把病人送進手術(shù)室，
張姐才直起腰。她扯松領(lǐng)口，露出被勒出紅痕的脖子，
抓起我的護士服前襟看了看：“吐的是胃內(nèi)容物，回去用含氯消毒液泡?！彼D了頓，
聲音軟了點，“第一次見這個？”“嗯?！蔽尹c頭，想起男人扭曲的腿，胃里又開始翻涌。
“去洗手間吐吧，別吐在搶救室。”她扔給我包紙巾，“吐完回來，
還有三個留觀病人要測血糖。”中午在護士站吃盒飯時，我看著塑料盒里的紅燒肉直犯惡心。
張姐端著飯過來，把她盒里的青菜撥給我一半：“剛開始都這樣。我第一次見斷指再植，
三天沒吃下肉。”她咬著米飯，眼睛卻盯著監(jiān)護儀屏幕，“但你得吃，下午說不定有大搶救，
耗體力。”搶救室的玻璃門外，穿碎花裙的女人抱著個保溫桶來回走。后來才知道，
她是早上那個燒傷病人的妻子，從郊區(qū)坐了兩小時公交來，保溫桶里是給丈夫熬的小米粥，
卻連搶救室的門都沒敢進。下午我被派去給留觀病人換輸液袋。
3床的大爺總愛扯著我的護士服問：“小閨女，你看我這瓶輸完能出院不？
這搶救室費用老貴了，實在負擔不起。”5床的阿姨每次都要塞給我顆水果糖，
說她女兒也讀的護理。只有7床的男人始終閉著眼，他是酒精中毒送來的，
床頭柜上的手機每隔十分鐘就響一次，屏幕上跳著“兒子”兩個字?！皠e接。
”張姐路過時瞥見，伸手按滅了屏幕，“等他醒了自己處理。”她給男人測血壓時，
我看見她護士服口袋里露出半截粉色發(fā)繩——早上明明是黑色的，
大概是忙得隨手抓了別人的。傍晚交班前，張姐突然問我：“今天聞到多少種味道？
”我愣了愣。消毒水、血腥味、碘伏、酒精、還有那大爺身上的汗味，
阿姨的花露水味……“很多種?！薄坝涀∵@種味道?！彼撓抡粗夥鼭n的護士鞋，
換上自己的帆布鞋，“這是急診的味道。聞慣了，就離能獨當一面不遠了?！弊叱黾痹\樓時，
梧桐絮還在飄。我摸了摸護士服口袋，里面還揣著5床阿姨給的水果糖，
糖紙被汗水浸得發(fā)皺。手機在口袋里震動，是媽媽發(fā)來的消息：“實習累不累？
”我站在公交站牌下打字：“不累，挺好的?！币拱鄰耐砩?2點開始。
這是我上的第一個白加下，我跟著張姐接班時，搶救室的燈光白得晃眼。
張姐拿著交班本逐床核對，語速快得像倒豆子：“1床，腦溢血，血壓波動大，
每小時測一次；2床，哮喘急性發(fā)作，霧化器別斷了；3床那個喝農(nóng)藥的，家屬守著呢，
多盯著點……”我跟在后面點頭，手里的筆在本子上劃得飛快，卻總覺得記不全。
護士站的時鐘滴答作響，每一聲都像敲在心上。張姐突然停下腳步：“知道夜班最怕什么嗎？
”“搶救？”我小聲猜?！笆前察o?！彼噶酥笁ι系臅r鐘，指針剛過九點，“越安靜，
待會兒來的事越急?！痹捯魟偮?，走廊里突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接著是家屬的哭喊：“醫(yī)生！醫(yī)生！我爸喘不上氣了！”推床撞開搶救室門時，
我看到個老爺子蜷縮在被子里，臉憋得發(fā)紫，每一次呼吸都像扯著破風箱。
“慢性阻塞性肺疾病急性加重?！贬t(yī)生邊戴聽診器邊喊，“吸氧！氨茶堿靜推！
”張姐已經(jīng)抓著氧氣管沖過去，我慌忙找輸液器，手指卻在治療盤里亂翻。“林薇！
抽10ml生理鹽水！”張姐的聲音混在老爺子的喘息聲里，我手一抖，注射器掉在地上，
摔出清脆的響聲?！翱禳c！”她沒回頭，手里的氧氣管已經(jīng)插進老爺子鼻孔，“別耽誤事！
”我重新拿注射器時，看到她護士服的下擺沾著片污漬，大概是白天沒來得及換。
忙到凌晨一點，老爺子的呼吸才平穩(wěn)下來。我癱在護士站的椅子上，
后背的汗把護士服黏在身上，像貼了塊濕抹布。張姐端來兩杯熱咖啡，
推給我一杯：“手別抖了，越抖越做不好事?！笨Х仁撬偃艿模嗟梦野櫭?。
窗外的月光透過玻璃照進來，在地板上投出塊菱形的光斑?！澳憧?床那個老太太。
”張姐突然開口，“早上送來的，兒子在外地，就一個遠房侄女來看過一次。
”1床的老太太閉著眼，手背上扎著留置針，輸液管里的液體一滴滴往下落，
在月光下泛著冷光。床頭柜上放著個搪瓷缸，里面的水早就涼透了。“她總說胡話，
喊‘囡囡’，大概是想孫女了。”張姐啜了口咖啡，“昨天我給她擦身，
發(fā)現(xiàn)她枕頭底下藏著塊奶糖，硬得像石頭?！绷璩咳c，最可怕的安靜還是來了。
監(jiān)護儀的滴滴聲變得格外清晰，每個床位的呼吸聲、鼾聲、翻身聲都聽得一清二楚。
我趴在護士站的桌子上打盹，夢見自己在學校的操作室里，針頭怎么也扎不進模擬血管，
張姐站在旁邊，眼神像白天一樣亮?！靶研??！庇腥送莆业母觳?。我猛地抬頭，
看到張姐指著3床，“家屬睡著了，去換個輸液袋?！?床的農(nóng)藥中毒病人還在昏迷，
他兒子趴在床邊，頭發(fā)亂糟糟的，襯衫袖口磨得起了毛。我換輸液袋時動作放得極輕，
卻還是驚醒了他?！白o士，我爸……能好嗎？”男人的聲音沙啞得像砂紙。
“醫(yī)生說還在觀察?！蔽蚁肫饛埥憬痰脑捫g(shù)，“您也歇會兒吧，這兒有我們呢。”他沒說話，
只是從口袋里摸出個皺巴巴的煙盒，又想起什么似的塞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