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白不愿再碰那段記憶。搬去平州后,媽媽像變了個人,前一秒還對著賬本掉眼淚,下一秒就能因為輸了牌局摔碎整套餐具。家里的燈常常暗到后半夜,小白放學(xué)回來,總能在玄關(guān)摸到冰涼的酒瓶。她漸漸學(xué)會了自己淘米做飯,把校服洗得發(fā)白也能熨出挺括的邊,作業(yè)寫完就縮進(jìn)被窩,連呼吸都放輕——生怕驚擾了客廳里那片死寂。
有次在課堂上燒到39度,老師打了十幾通電話,聽筒里始終只有忙音。最后是班主任騎著電動車把她馱去醫(yī)院,輸液管里的藥水一滴一滴往下落,她盯著天花板上的吊扇,忽然就麻木了。高二那年,她攥著重度抑郁的診斷報告走出校醫(yī)室,直接回了家收拾行李。來到這座滇西小城時,春天剛漫過青石板路,她在洋子的咖啡店借住,不忙時就揣著畫板往山野里鉆,河岸邊的蘆葦、古街邊的紅燈籠,都被她畫進(jìn)了畫里。洋子家有兩處民宿,特意給她留了間朝南的屋子,陽光能鋪滿半張床??靸赡炅?,她手腕上的疤淡成了淺粉色,眼神里的霧,也散了些。
“澤,你看她在那兒?!背糖宓穆曇魩е杠S。剛走出咖啡店的兩人頓住腳步,澤晨順著她指尖望去——白墻根下,小白正坐在石階上,纖細(xì)的手指間夾著支抽了一半的煙,煙霧在她眼前輕輕晃。腳邊散落著幾個煙蒂,被踩得扁扁的。他不自覺地皺起眉,那支煙在她手里,顯得格外刺眼。
“小白姐姐!”程清揮了揮手。小白聽見聲音轉(zhuǎn)頭,目光先落在澤晨蹙起的眉頭上,又掃過他身邊笑盈盈的程清,指尖的煙抖了抖,才揚聲問:“咖啡還好喝嗎?”她沒動,就坐在原地,像株扎了根的植物。
“好喝的,謝謝你!”程清笑得眼睛彎成月牙,“對了,這附近有沒有什么好逛的地方?”
小白不緊不慢地抽完最后一口,煙蒂在腳下碾了碾——反正待會兒她會拿掃帚來掃,這點規(guī)矩還是懂的?!案舯诎咨虫?zhèn),老街上的銀匠鋪不錯?!?/p>
道別時程清說了好幾聲“下次見”,小白只是扯了扯嘴角。
“認(rèn)識啊?”洋子不知何時湊了過來,望著那對走遠(yuǎn)的背影,撞了撞小白的胳膊。
“老鄉(xiāng)?!彼瓚?yīng)著,轉(zhuǎn)身往店里走。
“這么巧?”洋子撓撓頭,看著她的背影嘟囔,“可那男孩兒看著……”話音未落,見小白沒回頭,才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悻悻地閉了嘴。
酒店房間里,程清早已睡熟,呼吸勻勻的。澤晨卻在黑暗里睜著眼,天花板上的紋路在他眼里扭曲成小白抽煙的樣子。后悔像潮水漫上來——為什么沒問她這些年在哪里?為什么沒要她的電話?他甚至想立刻沖回咖啡店,把這些年憋在心里的話全倒出來:那些在A市夜里突然想起她的瞬間,那些對著舊照片發(fā)呆的黃昏,那些說不出口的想念。小時候就是這樣,在別人面前再冷硬,只要對著小白,他總能卸下所有鎧甲,連脆弱都敢攤開給她看。
理智和沖動在腦子里打架,最后他還是起身套了件T恤。“G cafe”早已打烊,卷閘門拉下一半,透著里面的黑。隔壁酒吧卻正熱鬧,霓虹招牌在濕漉漉的地面上投下斑駁的光。剛走到門口,就看見洋子和小白被一個穿花襯衫的男人拽著往里走——是酒吧老板吳越,洋子的發(fā)小,正扯著嗓子喊:“新來的歌手絕了,必須來捧場!”
洋子眼尖,余光瞥見門口的澤晨,趕緊用胳膊肘抵了抵小白。小白剛吐了個煙圈,迷迷糊糊轉(zhuǎn)頭:“怎么了?”就撞進(jìn)一雙深邃的眼睛里。澤晨正朝她走來,燈光在他臉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影。
“Hi,小白老鄉(xiāng),我叫洋子,白天見過。”洋子熱情地伸手,打破了瞬間的凝滯。
澤晨握住他的手:“顧澤晨?!闭Z氣自然,順勢就在小白旁邊的空位坐下。
小白沒說話,也沒看他,只是低頭轉(zhuǎn)著手里的空酒杯。心里那潭平靜了兩年的水,今天被投進(jìn)顆石子,漣漪還沒散,不能再被攪出浪來。青梅竹馬那點朦朧的好感,早在當(dāng)年不告而別的夏天就被掐斷了,現(xiàn)在這樣,各自安好,就很好。
臺上的女歌手開了嗓,聲音慵懶低沉,像浸在酒里:“oh,lover,hold on,till i come back again……”
小白的眼眶忽然就蒙上了層霧。
洋子看她沉默,趕緊打圓場:“喝點什么?”
“啤酒?!睗沙看鸬每?。
洋子沖吳越打了個響指,又指了指小白。吳越拎著兩扎冰啤酒過來,順勢坐在旁邊,眼睛在小白和澤晨臉上來回轉(zhuǎn),像在看什么好戲。澤晨一杯接一杯地喝,和洋子碰,和吳越碰,連臺上唱完歌下來敬酒的女歌手淇淇,他也陪著喝了半杯。小白看著他仰頭喝酒的樣子,忽然也端起杯子往嘴里灌——其實她有好多話想說:當(dāng)年為什么突然搬走,后來回去找他時看到的畫面,還有這些年,是不是也像她想他一樣,偶爾會想起她??稍挼阶爝?,又覺得多余。
送小白回去的路上,晚風(fēng)帶著點涼意。澤晨看著她泛紅的臉頰,眼神里的落寞像塊濕抹布,堵得他心口發(fā)悶。千言萬語在喉嚨里打轉(zhuǎn),卻不知道從何說起?;秀遍g,他想起她十歲生日那天,小伙伴們走后,她一個人坐在茶幾邊,蛋糕上的蠟燭早就熄了,她盯著空盤子小聲說:“我爸爸把我的生日忘了。”也是這樣的神情,像被全世界落下了。
走到民宿樓下,小白忽然側(cè)身擋住他的路。她微微仰頭,眼睛里水汽氤氳,澤晨一時看呆了:“怎么了?喝多了?”
下一秒,她踮起腳,指尖輕輕撫上他的眉骨,聲音輕得像嘆息:“不是夢啊…為什么不能只是場夢呢…”
澤晨愣了愣,隨即笑了,眼里的光像落了星子。
可小白突然就哭了,眼淚順著臉頰往下掉,砸在他手背上:“你對著姍姍,也是這樣笑的……”
澤晨臉上的笑瞬間僵住。原來她回來過。他腦子里“嗡”的一聲,像有根弦斷了:“什么時候?哪個姍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