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高三(1)班的教室里,老班王老師舉起了那個我親手涂了層藍色油漆的餅干鐵盒,
鄭重其事地放在講臺上?!皶r光膠囊,”他聲音不大,卻壓住了窗外聒噪的蟬鳴,
“把你們對二十年后自己的期許寫下來,封存于此。二十年后的今天,我們親手開啟它。
”我握著鉛筆,指尖微顫,心卻像被什么點燃了。眼前攤開的建筑雜志里,
悉尼歌劇院的貝殼造型在陽光下熠熠生輝。我深吸一口氣,
筆尖重重落在紙條上:“成為頂尖建筑設計師,十年內(nèi)擁有自己的工作室,
三十年后參與地標建筑設計?!泵恳粋€字都像磚石,壘砌著我心中那座名為未來的堡壘。
同桌張磊湊過來偷瞄,得意地晃了晃自己那張:“三年內(nèi)考上本地重點大學的計算機專業(yè),
畢業(yè)后進大廠拿高薪!”他眼中閃爍著一種對即將到來的“成功”觸手可及的篤定光芒。
隔著過道,文靜的陳瑤咬著筆頭,眼神迷茫,最終寫下:“考個好大學,找份穩(wěn)定工作,
嫁個對自己好的人?!彼樕鲜悄欠N努力尋找方向卻始終不得要領的疲憊。教室角落的趙宇,
只潦草地畫了個巨大的問號,紙條被他隨手揉成一團,又無所謂地展開。當王老師收起紙條,
鄭重地封入藍色鐵盒時,我目光灼灼地盯著它,仿佛那盒子里裝著的,
是我生命最核心的藍圖大學四年,建筑系的圖紙室成了我的第二個家。那些通宵達旦的夜晚,
只有繪圖燈慘白的光線和鉛筆在硫酸紙上沙沙作響的聲音陪伴。
枯燥的力學計算像無休止的爬山,令人窒息;老師刻薄的批評如寒風刮過心口,刺骨冰涼。
支撐我一次次從圖紙堆里抬起頭、揉著酸澀眼睛的,
是當年那張紙條上“頂尖設計師”幾個字的分量。它們是我疲憊時最有效的提神劑,
是我?guī)缀跻艞墪r,心底重新點燃的微弱但堅韌的星火。畢業(yè)后,
我擠進了一家聲名顯赫的設計院。坐在狹小的工位上,
面前堆積如山的是前輩們不屑一顧的邊角料項目——某個社區(qū)活動中心廁所的改造圖紙,
某個郊區(qū)工廠不起眼的小倉庫。我描畫的每一根線條仿佛都沉在陰影里,無人注視。
巨大的落差感像潮水般涌來,幾乎將我淹沒。某個加完班的深夜,
拖著灌鉛般的雙腿回到狹窄的出租屋,疲憊感排山倒海。我頹然倒在冰冷的床上,
盯著天花板角落一小片洇濕的水漬發(fā)呆。難道這就是“頂尖”之路的起點?
迷茫像濃霧彌漫開來,幾乎吞噬了那點星火。我掙扎著爬起來,
從抽屜最深處翻出那張紙條的復印件,紙張邊緣早已磨損卷曲,
但那熟悉的字跡依舊清晰有力。指尖摩挲著“十年內(nèi)擁有自己的工作室”,
那字跡似乎帶著灼人的溫度,穿透了夜的寒涼和內(nèi)心的動搖。我坐回書桌,重新鋪開圖紙,
窗外城市的霓虹映在眼底,也映亮了筆下重新清晰的線條。這微小的火種,
終究沒被現(xiàn)實澆熄,它倔強地燃燒著,支撐我描摹下一根線,再下一根線。
設計院的日子是熬人的砂紙,磨礪著技藝,也磨礪著心志。五年后,
那張沉甸甸的國家一級注冊建筑師證書終于落在我手中,硬質(zhì)的封皮抵著掌心,
帶來一種近乎疼痛的真實感——這是我用無數(shù)個夜晚的燈火和汗水澆鑄出的憑證,
是我向“頂尖”邁出的最堅實一步。我辭職了。租下寫字樓里一間不大的辦公室,
“林默建筑工作室”的牌子掛上門楣那天,陽光正好透過巨大的落地窗傾瀉進來,
照亮了光禿禿的白墻和空蕩蕩的繪圖桌。我站在一片空曠里,環(huán)顧四周,
空氣里彌漫著新刷涂料的微澀氣味。這簡陋的空間,
卻是我親手從圖紙上搬進現(xiàn)實的第一個堡壘。我知道,藍圖上的“十年之約”,
才剛剛開始真正落筆工作室掛牌三年,我和小團隊在生存線上苦苦掙扎。
那些被大公司棄如敝履的小項目,成了我們賴以呼吸的氧氣。就在我們快要被窒息感淹沒時,
命運似乎投來一瞥——一次公開競標的機會擺在眼前:市郊新建一所小學。
對手名單上赫然列著幾家聲名顯赫的設計院。我們這群初生牛犢,
在旁人眼中不過是陪跑的炮灰。那段時間,辦公室成了不夜城。圖紙鋪滿了每一寸地面,
模型碎片散落各處,方便面紙碗在墻角堆成了小山。困極了,就在行軍床上囫圇打個盹。
支撐我們的,是心底那簇不肯熄滅的火苗,是對那個“頂尖”承諾近乎偏執(zhí)的守護。
方案最終塵埃落定的那天,我坐在角落里,心臟在胸腔里沉重地擂動,
幾乎蓋過了宣布結果的聲音。當我們的方案名被清晰地念出時,
會議室里瞬間爆發(fā)出巨大的喧嘩和議論。我猛地抬頭,難以置信地望向主席臺,
大腦一片空白。合伙人老周一把將我拽起來,他通紅著臉,激動得語無倫次:“中了!林默!
我們中了!” 我們緊緊擁抱在一起,周圍那些質(zhì)疑和驚詫的目光,此刻都模糊成了背景。
那簇微弱的火苗,終于在現(xiàn)實的荒野上,燃成了第一簇耀眼的火焰。
它照亮的不只是一個項目,更是前路——我們終于撬開了通往“頂尖”殿堂的第一道縫隙。
二十年時光膠囊開啟日,我站在設計院會議室巨大的落地窗前。腳下,
那座拔地而起的城市文化中心——“年輪”,正靜靜躺在城市的懷抱中。
它流暢的環(huán)形結構如同凝固的時光年輪,在夕陽下流淌著溫潤的暖銅色光澤。
玻璃幕墻上映著漫天晚霞,也映出我自己的影子。
指尖無意識地在冰涼的玻璃上劃過建筑的輪廓,
圖紙上的線條終于變成了眼前磅礴而詩意的現(xiàn)實。二十年光陰的重量,
此刻沉甸甸地壓在心頭,卻又輕盈得讓人想嘆息。我如約,站在了這里。
推開同學會宴會廳厚重的門,喧囂的人聲熱浪般撲面而來。目光掃過,
很快捕捉到那個熟悉的身影。張磊正被幾個人圍著,他穿著剪裁得體的西裝,
頭發(fā)精心打理過,但眉宇間那層揮之不去的疲憊,像一層洗不掉的舊塵?!鞍?,
林大設計師!總算來了!” 他掙脫人群,大步走過來,拳頭不輕不重地搗在我肩上,
笑容燦爛,卻掩蓋不住眼里的血絲,“你現(xiàn)在可是大名人了,我們班之光?。?/p>
” 他語氣熱絡,帶著刻意的高昂?!袄谧?,別來無恙?!?我笑著回應,
目光卻掠過他眉間那道新增的細紋。他自嘲地搖搖頭,聲音低了下去:“嗨,湊合吧。
互聯(lián)網(wǎng)這碗青春飯,端到三十五,碗底就快空了。高P聽著風光,裁員的大刀懸在頭頂,
天天睡不踏實?!?他環(huán)視著衣香鬢影的會場,眼神復雜,“當年就想著三年五年,
沖進大廠,拿高薪,買房買車……都實現(xiàn)了,可然后呢?像是把油門踩到底沖到了山頂,
結果發(fā)現(xiàn)前面沒路了,只有懸崖?!?他晃了晃手中的酒杯,冰塊叮當作響,
像他此刻懸而未決的心緒。那杯中的液體,映照著他曾經(jīng)清晰、如今卻已模糊的來路。
正聊著,一個溫和卻略顯疏離的女聲插了進來:“林默?張磊?” 是陳瑤。
她穿著素雅的套裙,比記憶中清瘦了些,笑容禮貌,卻帶著一種被生活反復淘洗后的平淡。
“好久不見?!?她輕聲說,目光在我們臉上停留片刻,又很快移開,
仿佛找不到合適的落點。“瑤瑤!” 張磊立刻換上熟稔的語氣,“還這么年輕漂亮!
老公呢?沒一起來?”陳瑤嘴角的弧度微微僵硬了一下,像被無形的線牽扯著。
“他……公司臨時有事?!?她端起手邊的果汁,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杯壁,
指關節(jié)微微泛白,“在單位……還是老樣子?!?她語氣平淡,像在陳述一件與己無關的事,
但眼底深處一閃而過的黯淡,卻泄露了太多未曾言說的內(nèi)容。
那個“對我好就行”的模糊標準,終究沒能為她篩選出抵御歲月瑣碎侵蝕的鎧甲。
生活這襲華美的袍,內(nèi)里爬滿了無聲的虱子?!坝罡缒兀俊?張磊環(huán)顧四周,
“還沒見著人影?!薄伴T口抽煙呢,” 旁邊一個同學朝宴會廳入口努努嘴,“剛聊了幾句,
風風火火的,說接了個單子,待會兒可能得提前走?!蔽覀兺^去。
厚重的絲絨門簾被一只粗糙的大手撩開,趙宇側著身子擠了進來。
他穿著一件洗得發(fā)白的工裝夾克,身形依舊高大,但背脊似乎被無形的重擔壓得微駝,
腳步帶著一種奔波勞碌特有的沉重感。臉上刻著比同齡人更深的溝壑,眼神像蒙了層灰,
在人群中快速掃視著,帶著點不易察覺的局促。他咧開嘴,
露出依舊爽朗卻難掩風霜的笑:“嘿!都在呢!” 聲音洪亮,卻像用力敲響一面蒙塵的鼓,
試圖驅散空氣中的某種東西。他穿過人群,帶起一陣淡淡的煙草和機油混合的氣味?!坝罡?!
你這大忙人!” 張磊笑著招呼他坐下,順手遞過一杯酒。趙宇擺擺手,
從夾克內(nèi)袋掏出一包廉價的煙:“不了不了,待會兒還得跑單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