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畫苑男子自出師起便肩負(fù)一城安危,一幅《鎮(zhèn)國圖》可定乾坤。十年前,敵軍壓境,
大師兄一筆丹青直退城外三萬雄兵。三年前,饑荒肆虐,
二師兄潑墨三日便為災(zāi)民募得百萬軍餉。然他二人功成之日,便是封筆之時,從此耕讀傳家,
再不執(zhí)筆。作為師父最得意的嫡傳弟子,我自幼便承載著全城期望。而今敵軍圍城,
眾人皆盼我重繪《鎮(zhèn)國圖》,以換女帥與滿城百姓平安。可不管眾人如何求我,我都拒絕。
1城墻根下,鐵甲摩擦地面的聲音像是鈍銹的鋸子,不停歇地割在所有人的神經(jīng)上。她來了。
鳳璇,大炎王朝唯一的異姓王,手握三十萬邊軍的女帥,
我曾經(jīng)交付過全部信任與愛意的女人。她身著玄鐵冷甲,一踏入,滿室墨香便被殺氣沖散。
苑中弟子皆俯首屏息,恍見血海尸山踏月而來。她后是兵臨城下的十萬妖獸,黑壓壓一片,
撼動著整座孤城的城基。更遠(yuǎn)處,是滿城百姓壓抑不住的,混雜著恐懼與絕望的哀嚎。
鳳璇的視線越過我,直接落在我面前那張鋪開的,價值千金的雪浪宣紙上。“畫吧。
”她的聲音冷若碎冰相擊,清脆,卻刺骨。“畫《鎮(zhèn)國圖》?!蔽覜]有抬頭,眼簾低垂,
只是機(jī)械地重復(fù)著手中的動作,用墨錠在端硯上畫著圈。一圈,又一圈。石硯里新研的徽墨,
黑得像化不開的濃夜,也像我此刻的心境。她對我這種無聲的抵抗早已習(xí)慣,
沒有絲毫動怒的跡象。伸手從甲胄的內(nèi)襯里取出個物件,動作輕緩地放在我的硯臺邊。
那是一枚斷裂的玉簪。材質(zhì)是上好的和田白玉,溫潤通透,只是斷口處猙獰鋒利,
如一道永遠(yuǎn)無法愈合的傷疤。我記得它完整的樣子,那是我在定情之日,
親手為她綰發(fā)時戴上的。我曾說,愿如此簪,護(hù)鳳璇歲歲平安。她如今,卻用這枚斷簪,
壓著我的畫魂,逼我就范。我依舊沉默,只有研墨的沙沙聲,在死寂的畫苑里回響。
她也不再說話,只是靜靜地站著,用她那身玄甲和身后的滿城哀嚎,對我進(jìn)行著無聲的凌遲。
2鳳璇帶著渾身寒氣走了,如同她來時一樣,沒有多余的言語。那枚斷簪似浸血的楔子,
被她釘在硯臺邊,冷冷窺視著我。畫苑的木門被輕輕推開,沉重的腳步聲由遠(yuǎn)及近。是師叔。
他滿面愁容,焦灼不安,“清源,畫吧?!彼捯衾锊刂鴰撞豢刹斓念澮猓?/p>
那是源于恐懼的懇求?!澳憧纯赐饷?,聽聽外面的聲音,滿城百姓的性命,
如今都系于你一筆之上了啊?!蔽彝O铝搜心氖?,卻依舊沒有抬頭看他。
“你大師兄一筆退敵三萬,二師兄潑墨募餉百萬,他們都盡了我們畫苑弟子肩負(fù)的責(zé)任,
現(xiàn)在,輪到你了。”師叔走到我身邊,看著我面前空白的宣紙,語氣變得痛心疾首。
“我知道你心里有怨,有恨。可那是你和鳳璇元帥的私事,怎能因此置全城安危于不顧?
”他開始滔滔不絕地講述畫苑數(shù)百年的傳承與聲譽(yù),講述師門“以畫濟(jì)世”的祖訓(xùn)。
說我不能因?yàn)橐患褐?,毀了師門百年的清譽(yù),更不能毀了這座城,
讓無數(shù)無辜者為我的“任性”陪葬。他的每句話都似烙紅的銀針,
精準(zhǔn)刺入我最柔軟的矛盾之處。個人情感,師門責(zé)任。他將這兩個沉重如山岳的詞,
血淋淋地擺在我面前,逼我做出選擇。我看著硯臺里自己模糊的倒影,那張臉陌生而憔悴。
仿佛那不是我,只是被無數(shù)枷鎖死死困住的空殼,被命運(yùn)推上祭壇的犧牲品罷了。
師叔還在我耳邊痛陳利害,他的聲音與城外的哀嚎聲混雜,成了讓我頭痛欲裂的噪音。
我只覺得,這世間,真是吵鬧得讓人惡心。3鳳璇又來了,這次是在深夜。她褪去了玄甲,
換上了身利落的黑色勁裝,少了幾分沙場的壓迫感,卻多了幾分暗夜般的危險。這次,
我終于抬起了頭,第一次主動地平靜地直視她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眸?!拔铱梢援?。
”我的聲音干澀得像風(fēng)化了千年的石頭,每個字都磨著我的喉嚨。她挑了挑眉,
似乎有些意外我的“開竅”,她眼中閃過一絲玩味?!罢f出你的條件?!彼院喴赓W。
“我沒有條件?!蔽覔u了搖頭,“我只要一個真相?!彼堄信d致地看著我,
仿佛在欣賞早已知曉結(jié)局的戲劇?!笆裁凑嫦啵俊薄办`兒,”我念出這個名字時,
心臟還是不受控制地抽痛,“她,究竟是怎么死的?”靈兒,那個在我生命里,
先于鳳璇出現(xiàn)的女子。那個會在我畫畫時,安靜地為我磨墨,
會對著我每幅畫都露出最甜美淺笑的姑娘。當(dāng)年,鳳璇告訴我,
靈兒是在一次妖獸的小規(guī)模突襲中,為了掩護(hù)傷兵撤退,力戰(zhàn)而亡。我一直信以為真,
并將這份悲痛深埋心底。此刻,鳳璇嘴角的弧度,卻變得殘忍起來,r如緩緩抽出的彎刀。
“你真的想知道真相?”她走近,居高臨下地看著我,像在欣賞我最后的、可笑的掙扎。
“真相就是,她是我故意派出去的誘餌?!鞭Z的巨響,我腦中的世界,徹底崩塌了。
“那一戰(zhàn),我們需要精準(zhǔn)定位妖獸主力的位置,需要一個足夠有分量的誘餌,
去吸引它們的注意?!薄坝盟乃?,換來一次伏擊戰(zhàn)的完勝,殲敵三千,很劃算,不是嗎?
”鳳璇的話語,沒有絲毫的情感波動,宛如宣讀一份無關(guān)緊要的戰(zhàn)報我的呼吸停滯了,
四肢百骸的血液仿佛在瞬間凍結(jié)。她猶嫌刀鋒不夠利,倏地甩袖擲出一物,當(dāng)啷墜地。
那是枚早已褪色的香囊,上面繡著對拙樸的鴛鴦,是靈兒親手繡好,羞澀地塞給我的。
香囊的一角,還沾染著早已干涸的、暗黑色的血跡?!笆悄愕奶煺妫愕能浫?,害死了她。
”“你總以為你的畫能拯救世界,卻連自己心愛的女人都護(hù)不住,何其可笑?!闭D心之言,
字字見血。我低下頭,看著地上的香囊,肩膀開始不受控制地顫抖。然后,我笑了。
先是低低的,壓抑的笑,最后變成了無聲的、癲狂的大笑。原來,我所珍視的一切,
在她的世界里,都只是可以隨時舍棄的籌碼。4我拒不作畫的消息,
次日清晨便像插上了翅膀,飛遍了全城。鳳璇沒有再來畫苑。她直接站上了高高的城樓,
當(dāng)著所有惶恐不安的軍民,用她那洪亮冰冷的聲音,宣布我顧清源,為“全城罪人”。
一個為了虛無縹緲的個人私情,罔顧全城生死的懦夫、敗類??謶郑?/p>
是催生憤怒與暴力的最好催化劑。一夜之間,我從被全城寄予厚望的“畫仙”,
變成了人人得而誅之的公敵。憤怒的民眾,在有心人的煽動下,如同潮水般涌向畫苑。
石塊、爛掉的菜葉、混雜著污泥和穢物,雨點(diǎn)般砸在畫苑那扇歷經(jīng)百年風(fēng)雨的朱紅大門上。
“顧清源,滾出來!”“忘恩負(fù)義的白眼狼!”“讓他出來畫畫!不然我們就沖進(jìn)去殺了他!
”叫罵聲、詛咒聲、砸門聲,隔著厚重的門板也震耳欲聾,仿佛要將整個畫苑掀翻。
師叔和幾位師兄弟用身體死死抵住大門,他們的臉色慘白如紙,眼神里充滿了恐懼和絕望。
在極致的絕望中,師叔用盡全身力氣,對著門外嘶吼?!澳銈冞@群忘恩負(fù)義的蠢貨!
你們知道《鎮(zhèn)國圖》的真正代價嗎?”“畫成之日,便是封筆之時!
他一身靈氣修為將盡數(shù)耗盡,從此與廢人無異!”門外的喧囂,因?yàn)檫@聲嘶吼,
出現(xiàn)了短暫的靜止。隨即,是更加狂暴的聲浪?!澳怯秩绾?!”一個粗獷的聲音吼道。
“用他一個人的前途,換我們?nèi)堑拿?,這筆買賣,值了!”“對!值了!”“他活該!
”無人同情,無人理解。原來,在這些我曾立誓要守護(hù)的世人眼中,
我不過是一個可以在危急關(guān)頭,被毫不猶豫犧牲掉的工具。我的價值,早已被他們明碼標(biāo)價。
5我被囚禁了。就在畫苑深處那間我最熟悉,也最心愛的畫室里。鳳璇似乎下定了決心,
要用最殘酷的方式,折斷我最后一寸不屈的脊梁。她帶來了我的恩師。師父已經(jīng)很老了,
老得如同褪色的古卷,連步履都需人攙扶。他被兩個神情冷漠的士兵架著,
渾濁的眼神費(fèi)力地看向我,嘴唇翕動著,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鳳璇站在師父身旁,
臉上的表情冷得像塊鐵。她揮了揮手,沒有多余的廢話。士兵端來一桶黏稠腥臭的液體,
那濃烈的血腥味,我認(rèn)得,是妖獸的污血。另一個士兵,則在師父面前,
動作粗暴地、緩緩展開一幅畫。那是師父的畢生心血,
耗費(fèi)了他三十年光陰才完成的傳世之作——《溪山行旅圖》。他曾撫著這幅畫對我說,
這畫里,有他一生的道,有天地間最純凈的靈氣。鳳璇眸光投來,
字字如判:“最后問你一次,畫,還是不畫?”我閉上了眼睛不語。
忽聞潑天濺玉聲裂空而至。嘩啦——腥臭的污血,像骯臟的毒蛇,
瞬間玷污了那片寧靜致遠(yuǎn)、鐘靈毓秀的山水。我聽到了師父喉嚨里發(fā)出的,
如同困獸般的嗚咽。眼睛死死地盯著那幅被徹底毀掉的畫,他畢生的傲骨與信念,
眼底的星火,在我眼前寸寸湮滅。道心破碎。他頹然滑坐墻邊,如燭盡燈枯,寂然坐化,
了無聲息。就在他生命之火熄滅的瞬間,一股強(qiáng)大而悲愴的無形意念,沖破了時空的阻隔,
決堤般涌入我的腦海。那是道被師門列為禁忌,數(shù)百年無人敢觸碰的畫訣。
師父用他最后的道,用他破碎的心,給了我復(fù)仇的鑰匙。我猛地睜開眼,
看著他安詳中帶著無盡悲哀的遺容。滾燙的淚,從我眼角滑落,砸在冰冷的地面上,
碎裂開來。終至淚枯。一個瘋狂而決絕的念頭,在我心中悄然萌發(fā),并以燎原之勢,
吞噬了我殘存的理智。6我靜靜地抱著師父已經(jīng)冰冷僵硬的身體,一動不動。周圍的士兵,
被我身上散發(fā)出的某種氣息所震懾,下意識地后退了幾步,不敢靠近。鳳璇看著我,
眼神里是冰冷和理所當(dāng)然的勝利。她以為她贏了。她以為她摧毀了我最后的精神支柱,
那個教我畫畫、教我做人的師父。她永遠(yuǎn)不會知道,師父在臨終前給我的,
不是讓我茍活的希望,而是足以毀滅一切的瘋狂。那道禁忌的畫訣,它教的不是守護(hù),
而是詛咒。它不是用來抵御妖獸的,而是用來審判人心的。我抬起頭,目光越過鳳璇,
落在那幅被污血玷污的《溪山行旅圖》上。黑色的、腥臭的血跡,在畫上蜿蜒流淌,
像一條猙獰的惡龍,在肆意嘲笑著山水的無力,在無情地踐踏著正道的脆弱。那一刻,
我徹底懂了。用美好去對抗丑惡,用守護(hù)去對抗毀滅,是永遠(yuǎn)贏不了的。要戰(zhàn)勝深淵,
唯有化身成比它更黑、更深的深淵。我聽到自己心底傳來一聲清脆的碎裂聲。是我的道心,
我的畫魂,我曾經(jīng)堅(jiān)守的一切,徹底碎了。硯臺無聲無息地裂開了一道縫。7我為師父守靈,
三天三夜。靈柩就停在被玷污的《溪山行旅圖》前。我無淚,無言,無悲無喜。
只是靜靜地坐著,不斷地回想。我想靈兒被當(dāng)成誘餌時,看向敵軍方向的眼神,是恐懼,
還是對我這個無能為力的情郎的失望?我想師父看著畢生心血被毀時,道心破碎的那瞬間,
他究竟有多么的絕望?我想起城外那些百姓聲嘶力竭的咒罵,
想起他們理直氣壯地喊出“用他一個人的前途換我們?nèi)堑拿?,值了!”時的嘴臉。最后,
我想起鳳璇那張永遠(yuǎn)正確的、永遠(yuǎn)冰冷的臉,想起她用最平靜的語氣,說出最殘忍的話。
過往的一切美好與痛苦,在我腦中反復(fù)上演,最終被焚燒成一片虛無的灰燼。
而師父留下的那道禁忌畫訣,在灰燼中,變得愈發(fā)清晰、灼熱?!舵?zhèn)魂送葬訣》。
它需要特殊的畫紙,特殊的畫筆,特殊的墨。畫紙,是蒼天大地。畫筆,是風(fēng)云雷電。而墨,
是我燃燒著無盡仇恨的心頭血。我站起身,走到硯臺邊,拾起了那枚斷裂的玉簪。
我用盡全身的力氣,將它在掌心之中,徹底折斷,捏成了齏粉。鋒利的碎片刺破了我的掌心,
鮮血流出,但我感覺不到絲毫疼痛。我舊日的心,隨著這枚玉簪,一同死去了。
8我派人去傳話給鳳璇。就兩個字:我畫。她來得很快,依舊是一身黑色勁裝,
眼底掠過隱秘的得意。我提出了我的條件,聲音平靜得如潭死水?!拔乙诔菢侵畮p作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