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我處對象高二那年的蟬鳴像是被誰按了循環(huán)播放,從早到晚聒噪個不停。
陽光把教學(xué)樓的影子烤得發(fā)燙,我抱著一摞剛發(fā)下來的數(shù)學(xué)試卷,
在走廊拐角被人結(jié)結(jié)實實地堵住了。是林夏。她穿著洗得發(fā)白的藍白校服,領(lǐng)口歪著,
露出一小片鎖骨。帆布鞋鞋邊沾著操場的紅泥土,像是剛從哪個泥坑里撈出來。
頭發(fā)隨意地扎成一個歪歪扭扭的馬尾,幾縷碎發(fā)被汗水濡濕,貼在額角,隨著呼吸輕輕顫動。
不等我開口說“借過”,她先把一把美工刀“啪”地拍在我懷里的試卷上,
刀刃反射著走廊窗戶外的陽光,亮得晃眼?!瓣惸?,”她仰著頭看我,睫毛上還沾著點灰塵,
眼睛卻亮得像淬了火的鋼針,“跟我處對象?!蔽覈樀檬忠欢叮嚲韲W啦啦散了一地,
最上面那張的三角函數(shù)圖像被美工刀劃出一道歪斜的口子,像道沒愈合的傷疤。
周圍路過的同學(xué)都停了腳步,有人倒吸涼氣的聲音像被踩住的貓,有人捂著嘴偷笑,
指尖卻忍不住指指點點。我認識林夏,隔壁班那個上周剛轉(zhuǎn)來的女生。聽說她爸是混社會的,
每天騎著輛破摩托在校門口抽煙;聽說她媽在她小學(xué)時就跟著別的男人跑了,
連件換洗的衣服都沒帶走;還聽說她剛轉(zhuǎn)來沒三天,
就把隔壁班那個總欺負人的男生堵在廁所里打得流鼻血,校服領(lǐng)口總別著枚生銹的蝴蝶胸針,
翅尖都磨平了?!澳恪銊e開玩笑了?!蔽业穆曇舳兜孟袂镲L(fēng)里的枯葉,蹲下去撿試卷時,
指尖好幾次差點戳到美工刀的刀刃,冷汗順著脊椎往下滑。她突然蹲下來,
發(fā)尾掃過我的手背,帶著點陽光曬過的溫度。她湊到我耳邊,熱氣噴在耳廓上,
帶著點廉價洗衣粉的檸檬味,混著操場上青草被曬焦的氣息?!皼]開玩笑,”她的聲音很輕,
像羽毛搔過皮膚,卻又帶著冰錐一樣的寒意扎進我心里,“不跟我處對象,我就殺了你。
”美工刀被她重新握在手里,刀背輕輕蹭過我的手背,冰涼的觸感讓我打了個寒顫。
她的眼神很認真,不是小姑娘鬧脾氣時跺著腳說“我再也不理你了”的那種認真,
是真的揣著某種破釜沉舟的決絕,好像我只要說一個“不”字,
那把刀就會毫不猶豫地扎進我手背——或者別的什么地方。最后我點了頭。不是因為喜歡,
是因為怕。怕那把亮閃閃的美工刀,怕她眼睛里那股不計后果的狠勁,
更怕事情鬧大了被請家長。我媽要是知道我跟這種“壞學(xué)生”扯上關(guān)系,能念叨到明年開春。
林夏笑了,露出兩顆尖尖的小虎牙,像只偷到雞的小狐貍。她把美工刀折起來塞進校服口袋,
金屬碰撞的輕響隔著布料傳過來。她幫我撿剩下的試卷,手指很糙,
指關(guān)節(jié)上還有沒褪掉的繭子,指甲縫里嵌著點黑泥,像是剛挖過土。
但她撿卷子的時候動作卻很輕,把那張被劃破的試卷小心翼翼地疊在最上面,
還對著那個破口吹了口氣,好像這樣就能讓它復(fù)原似的?!胺艑W(xué)等我。
”她拍了拍我沾著灰塵的肩膀,掌心的溫度透過薄薄的校服滲進來,有點燙。然后轉(zhuǎn)身就走,
馬尾辮在身后甩得像條鞭子,路過那群看熱鬧的同學(xué)時,眼神一瞪,
嚇得所有人都縮回了脖子。那天下午的數(shù)學(xué)課,我盯著黑板上的函數(shù)圖像,
滿腦子都是林夏口袋里的美工刀。窗外的蟬還在聲嘶力竭地叫,我卻覺得渾身發(fā)冷,
好像有把無形的刀懸在頭頂,隨時會落下來。老師叫我起來回答問題,我一站起來就順拐了,
引得全班哄笑,坐下時膝蓋磕在桌腿上,疼得眼眶發(fā)酸,卻不敢吭聲。
牛奶與拖把我們就這樣成了別人眼里的“情侶”。林夏每天早上會堵在我家門口的老槐樹下,
把一袋牛奶塞進我手里。牛奶外面裹著她用校服袖子改的布套,溫溫的,帶著她手心的溫度。
我媽隔著窗戶看見過她兩次,隔著鐵門問她是誰,她就歪著頭笑,露出小虎牙:“阿姨,
我是陳默的同桌。”其實我們不同班,她在三樓最東頭,我在二樓最西頭,
連教學(xué)樓都不在一棟樓里。我媽總覺得她眼熟,有次翻出我小學(xué)畢業(yè)照,
指著角落里一個扎羊角辮的小姑娘說:“你看這丫頭,跟堵你門口那姑娘多像。
”我湊過去看,照片都泛黃了,那小姑娘穿著洗得發(fā)白的連衣裙,手里攥著半塊橡皮,
眼神怯生生的,一點都不像現(xiàn)在張牙舞爪的林夏。放學(xué)她會搶過我的書包,甩到自己肩上,
大步流星地走在前面,書包帶子在她背后晃悠。我像個小尾巴跟在后面,
保持著兩步遠的距離。她從不跟我并排走,也不牽我的手,只是偶爾回頭看一眼,
確認我沒跑掉,就又繼續(xù)往前走,腳后跟把地面踩得咚咚響。有次路過巷口的小賣部,
她突然停下來,從口袋里摸出皺巴巴的五塊錢,買了兩支綠豆冰棒。她自己咬著一支,
把另一支塞給我,包裝袋上的水珠滴在我手背上,涼絲絲的?!翱禳c吃,化了?!彼f著,
舌頭舔了舔嘴角的冰渣,像只小獸。我舔著冰棒,突然想問她:“你為什么非要跟我處對象?
”她正蹲在路邊逗一只瘸腿的流浪貓,那貓一條后腿不自然地蜷著,見了她卻不怕生,
用腦袋蹭她的褲腿。她聞言回頭瞪我,眼睛瞇成一條縫:“看上你了不行?
”“可你……”我想說你明明昨天還跟隔壁班男生吵得臉紅脖子粗,
今天又把三班女生的課本扔到了垃圾桶里?!翱晌沂裁??”她站起來,拍了拍褲子上的灰,
褲腿上沾著幾根貓毛。她突然伸手捏住我的下巴,力道大得我疼得皺眉,“陳默,
別問那么多。你只要記住,你是我對象,就行了?!彼氖种负苡昧?,
我能聞到她身上淡淡的煙草味,不是她抽的,是跟她爸待久了沾染上的,
混著檸檬洗衣粉的味道,有點奇怪,卻不討厭。我點點頭,她才松開手,
指腹擦過我下巴上的紅印,動作突然輕了下來。她轉(zhuǎn)身繼續(xù)往前走,腳步有點晃,
好像剛才用力過猛脫了力。我們的“戀愛”很奇怪。她從不跟我去看電影,
說電影院里黑漆漆的像停尸房;不跟我去公園,
說老頭老太太太多吵得慌;甚至很少跟我說話,大部分時間都是她走在前面,我跟在后面。
但她會在我被隔壁班男生搶了籃球時,拎著拖把從操場角落里沖出來,
拖把桿帶著風(fēng)聲砸在那男生背上,打得他嗷嗷叫,
鼻青臉腫地求饒;會在我數(shù)學(xué)考砸了趴在桌上發(fā)呆時,偷偷把學(xué)霸的試卷從窗戶扔過來,
上面用鉛筆標(biāo)好了重點,字跡歪歪扭扭的;會在下雨天,把傘塞給我,
自己頂著校服外套沖進雨里,背影很快被雨霧吞沒,我喊她名字,她頭也不回地擺擺手。
有一次我忍不住問她:“林夏,你到底想干嘛?”她正坐在操場的看臺上,
用那把美工刀在欄桿上刻字,刀刃劃過鐵銹的聲音刺啦刺啦的。聽到我的話,
她的動作頓了頓,刀尖在欄桿上留下一個小小的坑。夕陽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長,投在跑道上。
她的側(cè)臉在光線下顯得很柔和,平時總是皺著的眉頭舒展開,睫毛很長,
在眼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安桓陕?,”她低頭繼續(xù)刻字,聲音很輕,像怕被風(fēng)聽見,
“就是想找個人陪著?!蔽翼樦哪抗饪催^去,欄桿上刻著歪歪扭扭的兩個字:林夏。
旁邊還有一個小小的“默”字,刻得很淺,像是怕被人發(fā)現(xiàn),又像是刻的時候猶豫了很久。
風(fēng)從操場吹過,帶著青草和泥土的氣息,她額角的碎發(fā)被吹起來,露出光潔的額頭,
上面有顆小小的痣。那天的風(fēng)很軟,吹得人心里發(fā)慌。我突然覺得,林夏口袋里的美工刀,
可能不是用來嚇唬我的,是用來保護她自己的。就像刺猬身上的刺,看著嚇人,
其實只是怕被人靠近。欄桿上的字高三的夏天來得特別早,五月就熱得讓人喘不過氣。
教室里的風(fēng)扇吱呀作響,扇葉上積著厚厚的灰,吹出來的風(fēng)都是熱的。
每個人都埋在試卷堆里,筆尖劃過紙頁的沙沙聲像春蠶在啃桑葉,
空氣中彌漫著汗水和油墨的味道,還有點提神的風(fēng)油精味。林夏變了很多。
她不再扎歪歪扭扭的馬尾,頭發(fā)留長了,用一根黑色的皮筋利落地束在腦后,
碎發(fā)都別到了耳后;她不再穿沾著泥土的帆布鞋,腳上是一雙洗得干干凈凈的白球鞋,
鞋帶系成漂亮的蝴蝶結(jié);她甚至開始認真聽課,雖然大多數(shù)時候還是在睡覺,
但至少不在上課的時候偷偷看武俠小說了——那本被她翻得卷了角的《射雕英雄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