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四季輪轉,謝云瑯的鬢角漸漸染了霜色。他還是日日來,有時帶一壺酒,有時帶一碟點心,都是她生前愛吃的。他坐在墳前,一杯酒灑在地上,另一杯自己慢慢飲盡,然后對著墓碑說話,仿佛知道她還聽得見。
“今日抄了《六軍策》,是你當年常翻的那本。”
“城東新開了家點心鋪子,棗泥酥做得不錯,你嘗嘗?!?/p>
“顧將軍前日升了樞密使。”
他說得很慢,字句平淡,像在聊些無關緊要的瑣事。
梅花潭水依舊清澈,倒映著天光云影,還有那個抄書的人。
江瀾望著水面,輕輕笑了笑。
“傻子?!?/p>
活著時覺得他迂腐,滿口仁義道德;死了才看懂,那身文人傲骨下藏著的,是比誰都執(zhí)拗的真心。偏生這真心,當年被她親手撕碎過。
那日江瀾被提審。刑部大堂之上,謝云瑯拿著訴狀跑進來,說要替她申冤。江瀾卻親手把訴狀撕碎,嘲諷道:“謝學士這般惺惺作態(tài)給誰看?莫不是以為,本將接近你這翰林清貴,當真存了什么真心?”
一朝生死兩別,那撕碎的紙屑化作墳前紛飛的紙錢。
如今她的靈魂困在這方寸之地,看情郎在她墓前枯坐成碑,看人間燈火明明滅滅,看偌大紅塵喧囂不歇。
只是再也無人看得見她。
梅花落了又開,謝云瑯燒來的紙錢堆成了小山,點心瓜果也從未斷過。做鬼的日子,竟比生前還滋潤些。偶爾有其他游魂飄過,羨慕得直咂舌:“姑娘好福氣啊,死了還有人惦記?!?/p>
她只是笑,心想那書呆子怕是魔怔了。
其他亡魂告訴她,每個魂魄都要等自己的引渡人,才能去往真正的歸處。有人等了三日便得接引,有人枯守百年仍無人問津。江瀾倒不著急,橫豎這梅林景致不錯,還有吃有喝,比活著時被萬人唾罵強多了。
直到那夜落雪。
梅林深處亮起一盞青燈,燈光昏黃,映著雪絮紛飛。燈后走出個鶴發(fā)童顏的老者,白須上沾著雪粒,笑瞇瞇的模樣。
“江將軍,”老者笑瞇瞇地拱手,“老朽來引渡您了?!?/p>
江瀾挑眉:“引渡?帶我去陰曹地府?”
“非也非也,”老者搖頭晃腦,“您生前罪孽深重,死后得做些差事抵債。比如幫老朽引渡其他亡魂,抵完了債,然后老朽才能引渡您……”
“抵債?”江瀾氣笑了,“抵什么債?我打了一輩子仗,死了還要聽你們瞎編排?”
“將軍息怒,”老者依舊笑呵呵的,“您看啊,掀攤子打說書人,是不是罪?當年把顧將軍踹進冰窟,是不是罪?當眾辱罵謝學士,是不是罪?”
江瀾倚著梅樹冷笑:“掀攤子?那是他們活該。踹人下冰窟?那丫頭偷學江家劍法,按律當誅。至于謝云瑯……”她突然哽住,“不過是個讀死書的呆子,信了那些腌臜謠言,我罵他幾句又如何?”
老者瞇了瞇眼,轉移話題道:“做差事,報酬豐厚?!?/p>
江瀾指了指堆積如山的紙錢:“我不缺錢?!?/p>
老者撫須而笑:“將軍不缺錢帛,但總有所求?!鼻酂粼谒种谢瘟嘶危吵鋈f千光影,“差事做好了,可以允許您偶爾顯形搗亂,掀翻顧將軍的慶功宴,嚇唬嚇唬那些胡言亂語的說書人;可以捉弄捉弄那癡情書呆子,在他耳邊吹一口涼風……”
江瀾冷哼一聲:“幼稚?!?/p>
老者繼續(xù)說道:“將軍可托夢入故人相思,亦可在引渡亡魂往來之中,或許能遇見令尊令堂,舊部同袍......”
“還有,”老者壓低聲音,“那些亡魂或許能告訴你,謠言起于何人之口,冤案成于何人之手。謝學士為何寧愿信謠言也不信您……”
江瀾猛地抬頭:“老東西,你誆我?要尋什么答案,不如現在就說個明白!”
老者笑瞇瞇地說道:“將軍生前最恨他人妄言,如今倒要老朽空口說白話?世人對您的諸種評價,說書人口中的紅顏禍水,史冊里的亂臣賊子,謝學士詩中的薄情之人,到底哪個是真,哪個是假?”
說著說著,他話音漸沉:“待將軍渡過萬千亡魂,遍歷眾生執(zhí)念,自會明白,真正的答案,從來不在他人唇齒之間,而在將軍本心深處。那謝學士信與不信,公主救與不救,顧將軍恨與不恨,又豈是旁人三言兩語能道盡?”說完,老者把青燈遞出去。
江瀾盯著那盞青燈看了許久,然后嘆了口氣,伸手接過:“橫豎無事可做,陪你走一遭也無妨。”
一股暖意從掌心漫開。她怔怔地看著自己手里拿著的青燈,這是五年來第一次,能實實在在地握住東西了。一片梅花落在她手心,沒有穿過去,而是靜靜地躺著,帶著微微的涼意。
她前行幾步,赤足踩過滿地落花,竟有柔軟的觸感。
“感覺如何?”老者問。
她合攏手掌,又張開:“還不錯。就像活過來了一樣?!?/p>
老者笑吟吟地看著她:“引渡人的燈盞,能讓你暫時凝實魂魄?!彼噶酥高h處隱約可見的忘川,“每個亡魂都有自己的歸途,你的差事就是提著這盞燈,帶他們走完最后一程。”
江瀾輕輕晃了晃燈盞:“就這么簡單?”
“簡單?”老者搖頭,“要用心聽他們的故事,陪他們哭,陪他們笑。等他們心甘情愿跟著你走,才算成了。做滿九九八十一個,便可以獲得自由往返陰陽兩界的資格?!?/p>
江瀾提著燈轉身:“第一個去哪兒?”
老者道:“跟著引魂燈走便是。”
青燈照雪,梅香幽浮,小路盡頭浮動著朦朧的光暈。江瀾駐足凝望,燈影里漸漸顯出一座雕花小樓。那不是人間樓閣,倒像是記憶凝成的幻境。樓前柳枝斜倚,樹下坐著個懷抱琵琶的女子,素衣白裳。
“這是……”
“殷洛寧,昔年名動京城的歌女?!崩险叩穆曇魪纳砗髠鱽?,“為情私逃,琴瑟和鳴,卻落得個瘋癲而終的下場?!?/p>
江瀾皺眉:“既是恩愛,為何會瘋?”
老者笑而不答,只道:“將軍不妨親自去問?!?/p>
江瀾嗤道:“故弄玄虛?!比缓筇釤艮D身走去。
小樓里隱約傳來飄渺的歌聲,似哭似笑。
老者望著她的背影,輕聲道:“歸途不在遠方,而在放下執(zhí)念的一瞬。”
江瀾沒有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