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記的木門被“吱呀”一聲推開,涌進(jìn)來的人卻不是為了那一口甜糯的糖藕。
為首的是個戴著鴨舌帽的中年男人,手里捏著劇本,正是這部美食紀(jì)錄片的導(dǎo)演。
他掃視一圈古樸的店面,目光最后落在蘇晚棠身上,語氣帶著不容置喙的專業(yè)性:“蘇小姐,準(zhǔn)備一下,我們補(bǔ)拍傳承儀式?!?/p>
傳承儀式?蘇晚棠愣住了。她母親遠(yuǎn)在國外療養(yǎng),如何傳承?
導(dǎo)演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大手一揮,指向人群里一位滿頭銀發(fā)、正局促不安的阿婆:“你母親未到場,沒關(guān)系。我們請了街坊王阿婆,她看著你長大,也看著‘棠記’幾十年。讓她把圍裙交給你,情感更催淚,更有故事張力。”
王阿婆是老街坊,待她如親孫女,可這……終究是假的。
蘇晚棠的指尖微微蜷縮,心頭涌上一股說不出的別扭。
為了所謂的“催淚”,就要將這份只屬于她和母親之間的記憶,變成一場公開的表演嗎?
就在她猶豫的瞬間,門口傳來一陣輕微的騷動。
“導(dǎo)演,等一下!”
一個清亮的少年音響起,眾人回頭,只見小陸拄著單拐,額角還滲著細(xì)汗,一步一步,堅定地挪了進(jìn)來。
他懷里緊緊抱著一個畫夾,像是捧著什么稀世珍寶。
“蘇姐姐,”他繞開人群,站到蘇晚棠面前,獻(xiàn)寶似的舉起畫夾,“我畫了真正的‘傳承’?!?/p>
畫紙上,根本沒有什么儀式。
有的只是“棠記”那方小小的后廚。
灶火燒得正旺,暖黃的光映著兩個人的側(cè)臉。
蘇晚棠正握著顧昭之的手,教他如何將蓮藕切出均勻的薄片,神情專注而溫柔。
而一向清冷自持的顧醫(yī)生,此刻卻像個小學(xué)生,低著頭,另一只手拿著筆,在小本子上飛快地記著什么,嘴角是藏不住的淺笑。
沒有交接,沒有信物,只有一蔬一飯間,最樸素的言傳身教。
導(dǎo)演看著那幅畫,久久沒有說話。
周圍的嘈雜仿佛瞬間被抽空,只剩下畫里那份安靜流淌的溫情。
半晌,他長長地呼出一口氣,摘下帽子,對蘇晚棠點(diǎn)了點(diǎn)頭:“這才是人味兒。就按這個感覺來?!?/p>
拍攝重新開始。
王阿婆顫巍巍地捧出那條蘇母用了幾十年的藍(lán)布圍裙。
圍裙洗得發(fā)白,邊角都起了毛,卻干凈得沒有一絲油漬。
蘇晚棠在鏡頭前緩緩跪下,伸出雙手。
當(dāng)指尖觸碰到那熟悉的布料時,她眼眶一熱,淚光瞬間涌了上來。
這不是表演,這是三十年光陰沉甸甸的份量。
“卡!情緒很好!”導(dǎo)演很滿意,隨即揚(yáng)聲喊道,“顧醫(yī)生,你過來,為她系上!”
全場倏地安靜下來。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顧昭之身上。
他站在人群中,像一棵挺拔的松。
聞言,他沒有絲毫猶豫,邁步上前。
他走到蘇晚棠面前,半蹲下身。
那雙拿手術(shù)刀時穩(wěn)如磐石的手,此刻竟有些微不可查的顫抖。
他解開蘇晚棠自己系在腰間的盤扣,然后拿起那條舊圍裙,輕輕繞過她的肩頭。
系帶時,他的指尖不可避免地擦過她溫?zé)岬念i側(cè),帶起一陣細(xì)微的戰(zhàn)栗。
他湊近她耳邊,用只有兩個人能聽見的音量,低啞地說道:“這次……我不會再放手?!?/p>
躲在鏡頭外的陳小滿再也忍不住,捂著嘴,眼淚大顆大顆地往下掉。
一旁的周明無聲地伸出手,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低聲道:“他們終于走到了。”
“卡!”導(dǎo)演一聲大喊,隨即帶頭鼓起掌來。
全場掌聲雷動。
可就在這最熱烈的一刻,意外發(fā)生了——那條承載著歲月的老舊圍裙帶子,或許是繩結(jié)處磨損得太厲害,竟“啪”的一聲,突然松脫斷裂!
掌聲戛然而止,眾人皆是一愣。這算拍攝事故了。
蘇晚棠也慌了神,下意識地想去抓住那滑落的圍裙。
可顧昭之卻比她更快。
他沒有一絲慌亂,反而鎮(zhèn)定地握住她的手。
然后,當(dāng)著所有人的面,他利落地解下自己身上那件質(zhì)感極佳的黑襯衫袖帶。
那是一條用細(xì)繩編織的、帶著點(diǎn)綴的袖帶。
他毫不心疼地將其扯成兩段,修長的手指上下翻飛,幾下就將兩段細(xì)繩編成了一股更為結(jié)實的新繩。
他重新為她系好圍裙,動作仔細(xì)又鄭重,仿佛在完成一個神圣的儀式。
他抬眼看著她,眸光深邃如海,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遍了整個安靜的店堂:“舊結(jié)會斷,新繩要我們自己編?!?/p>
小陸拄著拐,眼睛亮晶晶地看著他們,忽然舉起畫本,大聲說:“顧醫(yī)生,你說過愛是不怕疼的東西。可我覺得——愛是,明明怕疼,還是愿意靠近。”
顧昭之聞言,竟真的直起身,走到小陸面前,蹲下身子,伸出手,像個大哥哥一樣,揉了揉他的頭發(fā):“你說得對。”
蘇晚棠望著這一幕,心底最柔軟的地方被狠狠撞了一下。
她忽然轉(zhuǎn)身跑進(jìn)后廚,片刻后,端著一碟剛出鍋,還冒著熱氣的糖藕走出來。
她捏起一塊,遞到顧昭之嘴邊:“嘗嘗,這次加了雙倍桂花。”
他聽話地咬了一大口。
極致的甜香瞬間在口腔里炸開,是他熟悉的味道,卻又似乎多了些什么。
他眉頭忽然一皺:“等等——這味道……”
他猛地抬頭,眼中滿是震驚與不可置信:“你用了我母親食譜里,那種‘霜降前采的金桂’?”
蘇晚棠彎起眼睛,笑意盈盈:“還有你送的,百花蜜?!?/p>
轟的一聲,顧昭之心里的某道閘門徹底被沖垮。
是這個味道。
是他童年時,在那個永遠(yuǎn)溫暖明亮的廚房里,母親一邊哼著不成調(diào)的歌,一邊熬煮糖藕時,空氣里彌漫的味道。
是他尋覓了半生,以為再也找不回來的,家的氣息。
他喉頭劇烈地滾動了一下,再也克制不住,上前一步,將蘇晚棠緊緊擁入懷中。
他的頭埋在她的頸窩,身體微微顫抖,聲音哽咽得不成樣子:“晚棠……我找到了家?!?/p>
鏡頭靜靜地記錄下這一幕,導(dǎo)演沒有喊停。
攝影師也默契地沒有動,任由這真實而洶涌的情感,在小小的“棠記”里流淌,直到清冷的月光,悄悄灑滿了整條巷口。
夜深人靜,拍攝團(tuán)隊早已散去。
市一院的李院長獨(dú)自一人,緩步走過這條他熟悉又陌生的巷子。
路過“棠記”時,他腳步一頓,看見店里還亮著一盞昏黃的燈。
他駐足,透過雕花木窗朝里望去。
窗內(nèi),顧昭之正背對著他,在水槽邊笨拙地洗著那口熬糖藕的大鍋,動作生疏得有些好笑。
而蘇晚棠就靠在他的背上,側(cè)著臉,也不知說了句什么,引得他停下動作回頭,兩人相視而笑。
燈光溫柔,歲月靜好。
李院長靜靜地看了許久,然后無聲地轉(zhuǎn)身,緩緩離去。
手機(jī)屏幕在夜色中亮起,他點(diǎn)開備忘錄,打下了一行字,設(shè)置為僅自己可見。
“兒子,你媽媽若在,也會喜歡她。”
而“棠記”的門楣上,那塊被擦拭得锃亮的金字招牌旁,悄然掛上了一塊小小的、嶄新的木牌。
夜風(fēng)吹過,牌匾輕輕晃動,映著一地碎月,像三十年前那樣,靜靜守護(hù)著這座城市里,最溫柔的味道。
清晨的第一縷天光還未透進(jìn)巷子,“棠記”后廚那口老灶的灶膛里,一簇火苗,卻突兀地、悄無聲息地,自己燃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