宅邸深處,陰影總是格外濃重。
兩歲的日向渦真,像一只安靜的小貓,蜷坐在寧次身邊,小手無意識地擺弄著哥哥衣服的一角。
“喝…” 她偶爾會抬起頭,對著寧次發(fā)出這個最熟悉的音節(jié),帶著純粹的依賴。
“喝…喝…” 當寧次回應(yīng)她、逗她玩時,她會努力模仿,發(fā)出一個模糊的、帶著點笨拙可愛的“鍋鍋”聲。
除此之外,便是漫長的眼神和肢體動作。
她聽得見風吹過庭院竹葉的沙沙聲,聽得見鳥兒清脆的鳴叫,也聽得見仆人們壓低嗓音的竊竊私語,像角落里揮之不去的陰濕霉菌,悄悄蔓延。
“……連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
“……宗家那位雛田大小姐,聽說雖然性子也怯怯的,可說話伶俐著呢,禮數(shù)也周全……”
“……分家的次女,還是個…唉,以后可怎么辦……”
“……小聲點!別讓人聽見!……不過也是,這樣的,將來怕不是只能……”
寧次正坐在渦真旁邊,攤開一本簡單的圖畫書,試圖指給妹妹看。那些刻意壓低的、帶著惋惜、鄙夷甚至一絲惡意揣測的議論,像細小的毒針,從回廊的拐角處、從半掩的廚房門后,斷斷續(xù)續(xù)地刺進他敏銳的耳朵里。他的動作頓住了。
他只有三歲,但他聽懂了那些話語里對妹妹的貶低。他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緊,憤怒的火苗“噌”地一下竄了上來。雛田是誰?他不認識,也不關(guān)心。他只知道,這些人在用那個陌生的名字,來傷害他唯一的妹妹!
他純凈的白眼猛地抬起,銳利地掃向聲音傳來的方向。小小的身體因為憤怒而繃緊。他沒有立刻沖過去——他知道自己的力量還不足以真正威懾那些大人。但他有他的方式。
“砰!”
寧次猛地站起身,故意用很大的力氣踢翻了旁邊一個閑置的矮凳。木凳翻倒的聲音在寂靜的回廊里突兀地炸響。
那些竊竊私語聲戛然而止,像被掐住了脖子的鴨子。
寧次沒有看那個方向,只是繃著小臉,重新坐回渦真身邊,用比剛才更大、更清晰的聲音,指著圖畫書上的太陽圖案:“渦真,看,是太陽。很亮,很暖和?!?他的聲音里帶著一種刻意的、不容忽視的強調(diào)。
渦真被哥哥突然的大動作和大聲說話驚了一下,純凈的白眼有些茫然地看了看翻倒的凳子,又看向?qū)幋尉o繃的側(cè)臉。她似乎感受到了哥哥的不快,小手輕輕拉了拉寧次的袖子,小聲地:“喝…喝…” 像是在詢問。
寧次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的怒火,對著妹妹努力擠出一個安撫的笑容,聲音放柔了些:“沒事,哥哥在?!?/p>
拐角處和廚房門后,徹底沒了聲息,只剩下令人窒息的安靜。但寧次知道,那些目光,那些議論,從未真正消失。它們只是暫時蟄伏起來,等待著下一次陰暗角落里的滋生。
日差風塵仆仆地歸來,帶著難以掩飾的疲憊。這樣的求醫(yī),已經(jīng)記不清是第幾次了。燈火昏黃的室內(nèi),渦真已經(jīng)蜷在寧次身邊睡著了,小手還抓著他的衣角。寧次沒有睡,他在等父親,等父親告訴他一個結(jié)果。
日差脫下外衣,看著兒子清澈又帶著執(zhí)著的詢問眼神的白眼,無聲地嘆了口氣。
他坐在榻榻米邊,沒有立刻說話,只是伸出手,極其輕柔地拂開渦真額前柔軟的碎發(fā)。睡夢中的渦真似乎感受到了熟悉的觸碰,小臉無意識地蹭了蹭父親帶著繭的手指,發(fā)出安穩(wěn)的呼吸聲。
“寧次,”日差的聲音低沉沙啞,帶著長途跋涉后的倦意,更帶著一種深沉的無力,“木葉醫(yī)院的醫(yī)忍,還有外面尋訪的幾位名醫(yī)…看過了渦真的情況?!?/p>
寧次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小手不自覺地攥緊了身下的被褥。
“他們說…”日差的目光落在渦真安靜的小臉上,眼神復(fù)雜,“渦真…患有一種病癥。叫做‘失語癥’?!?/p>
“失語癥?”寧次艱難地重復(fù)著這個陌生的詞語,白眼里滿是困惑和不安。
“嗯。”日差點了點頭,盡量用寧次能理解的方式解釋,“意思是,渦真能聽懂我們說話,她的心也很明白,但是…她的喉嚨,或者她腦子里負責說話的部分,像被一層看不見的紗蒙住了。所以,她很難把想說的話,像我們一樣順暢地說出來。她可以學會一些詞,就像‘喝喝’,但要把很多詞連成一句話,對她來說…非常、非常的困難?!?他頓了頓,聲音更沉了些,“這不是她不想說,寧次。是她…暫時做不到?!?/p>
不是不想說…是做不到。
寧次怔怔地看著熟睡的妹妹。原來妹妹不是笨,也不是懶,她是生病了!像感冒會發(fā)燒咳嗽一樣,妹妹的嗓子“病”了!一股強烈的保護欲瞬間壓過了之前的困惑。他明白了,妹妹需要更多的照顧,更多的耐心!
“那…能治好嗎?父親大人?”寧次急切地問,聲音里充滿了希望。
日差的眼中掠過一絲沉重。他沉默了片刻,才緩緩道:“醫(yī)忍們說,需要時間,需要耐心,需要…特殊的引導(dǎo)和訓(xùn)練。也許…會有改善?!?他沒有說出那些更悲觀的可能性,比如“可能終生如此”。他只是說,“我們一起,幫助渦真?!?/p>
“嗯!”寧次用力點頭,小臉上寫滿了堅定,“我會幫妹妹!我會教她說話!一直教!”
看著兒子眼中不摻一絲雜質(zhì)的決心,日差沉重的心頭仿佛注入了一絲暖流。他伸出手,輕輕按在寧次的肩膀上:“好?!?/p>
然而,宅邸里陰暗處的議論,并未因日差的求醫(yī)行為而停止,反而像找到了新的發(fā)酵點。一次,寧次抱著渦真經(jīng)過后院,無意中聽到兩個正在修剪花枝的仆婦壓低聲音交談:
“……跑那么多趟,結(jié)果就是個‘失語癥’?嘖嘖……”
“……說白了不就是個啞巴么,治不好的……”
“……分家的次女,還是個…有缺陷的…以后啊,怕不是只能當個聯(lián)姻工具,送到哪個小家族去……”
“……噓!別亂說!不過…唉,這也是沒辦法的命吧,好歹也算有點用……”
聯(lián)姻…工具?
寧次猛地停住腳步,身體因為憤怒而微微發(fā)抖。他不懂什么是聯(lián)姻,但他聽懂了“送走”!要把妹妹送走?像送一件物品一樣?送到陌生的地方去?就因為妹妹生病了?
他無法想象沒有渦真的日子!妹妹是他的!誰也不能把她送走!
“渦真不會結(jié)婚!”寧次猛地轉(zhuǎn)過身,對著那兩個驚愕抬頭的仆婦,用盡全身力氣大聲喊道。他稚嫩的聲音因為激動而尖利,甚至帶上了破音,在寂靜的后院里顯得格外突兀和尖銳,“妹妹是我的!她哪里也不去!什么聯(lián)姻什么工具!絕對不行!”
他的小臉漲得通紅,白眼因為憤怒而瞪得極大。
那兩個仆婦被他這突如其來的爆發(fā)嚇得臉色發(fā)白,慌忙低下頭,不敢再看,手里的花剪也差點掉落在地。
寧次不再理會她們,抱著妹妹,頭也不回地大步離開。他小小的胸膛劇烈起伏著,心臟咚咚狂跳。他不懂那些復(fù)雜的詞匯,不懂枷鎖,更不懂什么政治聯(lián)姻的規(guī)則。他只知道,渦真是他生命里最溫暖的光,是他小小的世界里唯一需要他全力守護的存在。無論要面對什么,無論別人說什么,他都會緊緊抓住妹妹的手,為她筑起一道堅不可摧的壁壘。
“喝…喝…” 懷里的渦真似乎感覺到了哥哥激烈的心跳和緊繃的身體,小手摸索著撫上寧次的臉頰,發(fā)出她唯一能給予的、笨拙的安慰。
寧次深吸一口氣,將臉頰貼在妹妹柔軟溫暖的頭發(fā)上,聲音低沉卻無比清晰地重復(fù),像是在對妹妹說,更像是在對這個世界宣告:
“嗯,哥哥在。”
分家那方庭院,成了寧次和渦真最常駐留的天地。微風帶著草木的清氣,陽光透過窗戶照射在渦真的身上。四歲的寧次盤腿坐在廊下,三歲的渦真像只溫順的小貓,依偎在他身邊。他手里攤開的,不再是圖畫書,而是他費盡心思、用歪歪扭扭的字跡和簡單的圖畫制成的“渦真專屬圖冊”。
“渦真,看,”寧次指著圖冊上他用炭筆畫下的一個歪歪扭扭、但努力散發(fā)著光芒的圓圈,聲音放得又輕又緩,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耐心,“這是‘陽’?!?他抬頭,指向庭院里那片燦爛傾瀉下來的金色,“陽。很暖和,對不對?”
渦真純凈的白眼,順著哥哥的手指,看看畫冊上那個簡陋的圓圈,又看看庭院里真實的、跳躍的光斑,開心的手舞足蹈。她的小嘴微微張著,似乎在努力感受那個音節(jié)。過了好一會兒,一個極其輕微、帶著點氣音,卻異常清晰的音節(jié),從她唇間吐了出來:
“…陽?!?/p>
雖然只有一個字,卻像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在寧次心中激起巨大的漣漪!他眼中瞬間爆發(fā)出驚喜的光芒,用力點頭:“對!陽!渦真真棒!” 他毫不吝嗇地給予最熱烈的肯定,輕輕揉了揉妹妹的頭發(fā)。
渦真似乎被哥哥的喜悅感染,雙手環(huán)抱著哥哥的腰。
這樣的時刻,在無數(shù)個晨昏里重復(fù)上演。
寧次指著天空中飄過的、棉花糖般的云朵:“云?!?/p>
渦真仰著小臉,純凈的白眼追隨著那片變幻的白,小嘴翕動:“…云。”
寧次帶她到庭院的小水池邊,掬起一捧清涼的水,水珠從指縫滴落:“水?!?/p>
渦真伸出小手,好奇地觸碰那流動的涼意:“…水。”
吃飯時,寧次指著碗里熱騰騰的米飯:“飯?!?/p>
渦真學著哥哥的樣子,用小勺子笨拙地挖起一點,送進嘴里,含糊地應(yīng)著:“…飯?!?/p>
每一個字,都像一顆被小心翼翼從深埋的礦藏中挖掘出來的珍珠,珍貴無比。
寧次不厭其煩,一遍又一遍,用他能想到的所有方式,將這個世界的聲音與意義,一點點刻印進妹妹那片無聲的屏障之后。
宅邸里的竊竊私語并未完全消失,但調(diào)子已然不同。當仆人們再次在角落低語時,語氣里少了刻薄的貶低,多了幾分真實的驚異和難以置信:
“……聽到了嗎?剛才小姐好像真的說了‘云’?”
“……不只是‘云’!前天我端水過去,她指著杯子說‘水’!”
“……天啊,真的假的?她不是……”
“……噓!小聲點!看來寧次少爺……是真的有辦法……”
這些議論,寧次偶爾還是會捕捉到。但他不再需要像以前那樣用踢翻凳子來阻止。他只是更緊地握住妹妹的手,用渦真每一次清晰吐出的新字,無聲地、也是最有力地回擊著那些曾經(jīng)惡意的揣測。每一次聽到妹妹清晰地說出“陽”、“云”、“水”、“飯”,都像是一次小小的勝利,一次對“殘疾”、“傻子”這些冰冷標簽的撕碎!
然而,在所有被渦真艱難學會的詞匯里,有一個詞,寧次教得格外用心,也期待得最為焦灼。
那是——“哥哥”。
每天清晨,當渦真揉著眼睛醒來,寧次會第一時間湊到她面前,指著自己,清晰地、一遍遍地重復(fù):“哥哥。我是哥哥?!?/p>
陪她玩耍時,他會突然停下來,指著自己:“渦真,叫我什么?哥哥?!?/p>
甚至在哄她睡覺時,他也會在她耳邊,用最溫柔的聲音低語:“睡吧,渦真。哥哥在?!?/p>
他期待著,無比期待著,能從妹妹口中,聽到那聲清晰的、屬于他的呼喚。
日子在耐心的教導(dǎo)和微小的進步中流過。這天下午,陽光暖得讓人昏昏欲睡。寧次坐在廊下,正低頭認真地削著一小塊木頭,想給渦真做個小玩具陪她。渦真安靜地坐在他旁邊,小手托著腮,純凈的白眼一眨不眨地看著哥哥專注的側(cè)臉,看著陽光在他細密的白色睫毛上跳躍。
庭院里很安靜,只有風吹竹葉的沙沙聲和寧次手中小刀刮過木頭的細微聲響。
就在這時,一個清晰得毫無雜質(zhì)、帶著孩子特有軟糯奶音、卻又無比堅定的聲音,毫無預(yù)兆地響起,打破了這片寧靜:
“哥哥。”
寧次手中的小刀猛地一頓,削了一半的木屑飄落在地。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了。
他難以置信地、極其緩慢地抬起頭,他的目光,撞進了渦真那雙純凈的白眼里。她就那樣看著他,小臉上沒有任何特別的情緒,仿佛只是陳述一個再自然不過的事實,又像是在確認一個存在。她又清晰地重復(fù)了一遍:
“哥哥?!?/p>
不是含糊的“郭郭”,不是懵懂的“喝喝”。
是字正腔圓、無比清晰的——“哥哥”。
這兩個字,像兩道最純凈、最溫暖的光束,帶著雷霆萬鈞的力量,直直地轟入了寧次的心臟!
“轟”的一聲,仿佛有什么東西在他腦海里炸開了。三年來的日日夜夜,不厭其煩,只為了這一句“哥哥。”
一股無法形容的暖流猛地沖上眼眶,洶涌地淹沒了所有的理智。寧次只覺得視線瞬間一片模糊,他張著嘴,喉嚨像是被什么東西死死堵住,發(fā)不出任何聲音,只有大顆大顆滾圓的淚珠,爭先恐后地涌出眼眶,順著他稚嫩卻已初現(xiàn)堅毅輪廓的臉頰,滾落下來。
他哭了。
渦真被哥哥這突如其來的淚水嚇住了。她純凈的白眼里閃過一絲驚慌,小嘴無措地扁了扁,伸出小手,笨拙地去擦寧次臉上那源源不斷的淚痕。她不明白哥哥為什么哭得這么兇,她只是叫了一聲“哥哥”呀?難道…叫錯了?她的小臉上浮現(xiàn)出困惑和不安,帶著哭腔,又著急地叫了一聲:“哥…哥....水...水?”
“渦真.....不是水....這是淚” 他把臉深深埋在妹妹柔軟的頭發(fā)里。
妹妹只是學得慢一點而已!她不是傻子!更不是那些人口中“有殘疾的孩子”!她聽得懂,學得會!她會叫“哥哥”了!這比學會一百個、一千個其他詞語都更重要!
渦真被哥哥抱得有點喘不過氣,最初的驚慌過去后,她似乎感受到了哥哥激烈心跳下那洶涌澎湃的、名為喜悅的情緒。她小小的身體慢慢放松下來,不再試圖掙扎,只是用小臉依賴地蹭了蹭哥哥被淚水浸濕的頸窩,小手也輕輕環(huán)住了寧次的背,用她自己的方式回應(yīng)著這個擁抱。她小小的、帶著點困惑的聲音在寧次耳邊響起,卻像世上最動聽的仙樂:
“哥…哥…不淚…”
寧次再一次被渦真逗笑了,陽光灑滿庭院,將緊緊相擁的兩個小小身影鍍上一層溫暖的金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