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忘川河畔的一株草。吸了九百年的幽冥陰氣與魂息,懵懂間化了人形。如今,
是奈何橋上孟婆身邊的一個小小發(fā)牌侍者。孟婆不再熬湯。撲克牌成了奈何橋的通行證,
也是修羅塔的入場券。地府,早已不是傳說中的模樣。一千多年前,那只無法無天的石猴,
掄著鐵棒砸爛了生死簿,也攪亂了六道輪回。自那以后,轉世投胎成了比登天還難的奢望。
百年光陰,能輪回去的,也不過寥寥一二人。1、奈何橋前,魂滿為患。
擠擠挨挨的渾濁魂體幾乎疊在了一起。一眼望去,皆是茫然與煎熬的灰色。崔判官,
曾是地府里除十殿閻羅外最令人敬畏的存在。左手生死簿,右手勾魂筆??芍^威風凜凜。
如今,他孤零零立在善惡臺前,被亡魂包圍。手中也只剩一桿快揮冒煙兒的勾魂筆。
他擦著冷汗,筆鋒向左用力一揮。那些帶著罪孽烙印的惡鬼便嚎叫著飛過忘川河。
筆鋒向右輕拂。尚存善念的亡魂則被挪到奈何橋前,加入那望不到頭的擁擠長隊。
我忍不住喊道:「崔大人,要不…歇歇喝喝茶吧?」奈何橋上,不再發(fā)孟婆湯。
而是改發(fā)起了撲克牌。這是進入修羅塔的“門票”,是善魂們唯一可能爭取轉世機會的憑證。
輪回是崩壞了,可地府對亡魂的“善惡”區(qū)分依舊嚴格。生前作惡者,
不論販夫走卒還是王侯將相,皆被崔玨一筆掃入修羅塔。沒有例外?!咐鬯牢伊耍?/p>
這段時間咋死這么多人?」「王朝末路,異族又入侵,死的自然多?!?/p>
崔玨一閃身落坐在我身后桌旁,和孟婆喝起了茶。整個黃泉路就剩我一個工作者。不對,
還有九座修羅塔也在拼命‘工作’。每一座修羅塔都像一個獨立的煉獄熔爐。
正瘋狂吞噬著亡魂。內部空間廣闊,足以容納十萬鬼。里面只有一個規(guī)則。廝殺!一直廝殺!
直到只剩最后一只活著的魂靈!這便是所謂的一輪。要想獲得轉世資格?那你須挺過九輪,
成為最終的勝利者,這樣才能踏上輪回路。這個過程很漫長。短則數(shù)年,長則數(shù)十上百年。
每一個在塔中殞滅的亡魂,不會徹底消散。他們強烈的執(zhí)念會保留下一縷灰黑色的細絲。
然后匯聚向塔尖。幽深的地獄火會日夜灼燒這些游絲。最終,焚盡魂魄。
提煉出一縷縷純凈的執(zhí)念金線,飄向地府深處。孟婆說,
那里是十殿閻羅和所有高層的所在之地。他們正全力修復生死簿。人有三魂七魄。
七魄對應七情,當七情產生執(zhí)念就會被幽魂承載。亡魂要想入輪回,善惡臺前需判善惡,
定因果,去執(zhí)念。走上奈何橋,孟婆湯會清除七情七魄和主魂上的生前記憶。
幽魂入生死簿歸檔。只剩主魂入輪回,與滯留人間的生魂結合。
新生命也會重新誕生七魄和幽魂??缮啦疽粴?,輪回也就停了。這九座修羅塔,
既是篩選轉世者的絞肉機,更是修復所需要材料的工坊。我明白,這是一場陽謀。
鬼魂們自然也都明白。可強烈的執(zhí)念下,他們又不得不跳進入這個局。2、如今,
轉世輪回只是一個借口。在逼著亡魂們自相殘殺。失敗了,魂飛魄散永無輪回。
我機械的發(fā)著撲克牌。在我手中清一色的‘joker’,到了善魂們的手里就變了樣。
孟婆說,這是執(zhí)念強弱的顯現(xiàn)。「謝謝?!埂钢x謝?!埂托蘖_塔前麻木絕望的惡魂不同。
這些善魂雖也面露憂愁,但更多的是平靜又淡然。哪怕手里的牌最終變成了紅桃三。
他們也只面無表情的瞥一眼,轉身前還會道一句謝。望著這些懂禮貌的亡魂步入修羅塔,
我心頭茫然。作為一株草,我本不該有人類的情感。但目睹久了,仍會讓我本能的感到寒意。
我時常在想,自己存在的意義是什么?這場騙局,又何時才能結束?
會不會有那么一天……我也得走入修羅塔?我開始害怕。我對自己的來歷一片空白。
就像憑空出現(xiàn)在這忘川河畔。我懷疑過自己…曾經是個人…………我跟在孟婆身邊也近百年。
也見識了太多被時間沖刷,卻在地府留下印記的“名人”。
孟婆偶爾會用她那近乎沒有起伏的聲調,為我講述一些塔中“佼佼者”的故事?!缚茨沁?,
快要決出勝負了?!顾w細的手指向1號修羅塔。塔內光影扭曲,兩道身影快如殘影。
紫袍文人叫賈似道,南宋末年的權相。他對面披甲將軍,是孟珙,南宋的擎天之柱。
兩個人不死不休纏斗了百年?!冈砾i舉!就算你再轉世十次也殺不了我!哈哈哈…」「秦檜!
今世毀我防線,前世毒酒弒忠,兩世血仇,塔中畢!」孟婆說過。孟珙此身繼承了前世之志,
抗金抗蒙固守疆土,為南宋續(xù)命幾十載。甚至完成了前世‘直搗黃龍’的部分夙愿。
可這一切,最終都被掌權后的賈似道毀了。兩世悲憤,已深入骨髓。眼看賈似道熬過八輪,
若此輪再勝,他就能再獲得轉世之機。孟珙,或者說岳飛,又豈能容他?!
孟婆閉目:「湯若有效…他們早該忘了?!姑掀艤谇昵熬鸵呀浭?。
這也是無法輪回的關鍵?,F(xiàn)在的湯水,只能短暫壓制記憶,死后回歸地府,
前世記憶依舊清晰如昨。我看向身后那口沉寂的大鼎。孟婆最后一次熬湯是在百年前。
她盛滿忘川河水,加入忘憂草、彼岸花、以及修羅塔中飄出的七情魄息。然后,
便停止了熬制。孟婆說最后一味藥引是自己的不喜不悲不情之淚??伤呀浨瓴辉錅I了。
我原以為,這味藥引會永無著落。當時我問孟婆,是否有了喜悲?她竟笑了。
笑得像亡魂口中描述的春日暖陽,暖得讓我心尖莫名泛起酸澀。那是我第一次,
也是唯一一次見她那樣笑。3、岳飛和秦檜是善惡兩極的典范。他們獲得轉世輪回的故事,
被黃泉路上的亡魂廣為流傳。如今,又將他們放在1號塔中戰(zhàn)斗。更像是在標榜,
在刻意的證明。去刺激亡魂們的積極性。如果,他們能稍移動下目光,去看看2號塔。
我也能偷個懶。揉揉麻木的手臂,順便喝口茶?!高@白起…果真好用!」
崔玨起身回了善惡臺,勾魂筆連閃,一眾惡鬼被他掃進2號塔。
人屠白起周身縈繞著血紅煞氣,揮舞起死神鐮刃,將剛落地的亡魂盡數(shù)絞碎。
那些破碎的魂魄在消散前,仍帶著驚駭。「千年時間里,死在他手上的亡魂,已不下億萬?!?/p>
孟婆道。從聲音里,我聽不出絲毫情緒。但,當她掃向橋前擁擠的善魂隊伍時。
我渾身一哆嗦。她的眼睛…在冷笑!「不過也好,他不想轉世,只把這殺戮當個樂子。
呵…省地方了。」孟婆繼續(xù)悠閑的喝起茶。我意識到,
修羅塔本身就是為了消耗亡魂而存在的。惡魂是必需品。而善魂也是材料。……「八嘎!」
「倭人都該死!」暴怒聲落下的瞬間,3號修羅塔血光一閃,第一輪廝殺終結。塔中,
中年男子傲然挺立,腳下是一只正在消散的倭人鬼魂?!改鞘青囀啦V劣谒_下那個……」
孟婆聲音平淡,輕蹙起眉頭,像是在辨認一個微不足道的污點?!附小笏掳布??鵪鶉?
呵…倭人的名字可真夠怪的?!刮矣浀眠@個魂,剛入地府不久。卻是百年以來,
唯二中的一張‘joker’牌。當時,我還以為牌壞了,又換了一張。結果依舊。
新的亡魂被填補進塔。崔玨刻意把倭人掃進去,眨眼已經過萬,它們嚎叫著撲向那偉岸男子。
「怎么有這么多異族?」我忍不住問,心頭跟著一緊。孟婆威嚴道:「凡亡于華夏大地,
不論華夷,皆為地府所拘管!縱然華夏之士血染異域,其魂與所戮之魄,亦全歸九幽!」
身為一株草,我都能感覺到這番話語里的霸道氣勢。霸道的讓鄧世昌一個人,
去面對萬數(shù)倭鬼。這多少有點不地道?!改撬瓡粫乖捒ㄔ诤韲甸g,
我看見崔玨還在朝里面掃鬼?,F(xiàn)在他是腰不酸腿不疼了,咧著嘴,干的一身勁兒。
就算他是‘joker’,總不能這么狠吧?無喜無悲的我,
心湖竟泛起名為‘同情’的漣漪。我本不該有這種情緒。
就在倭鬼即將淹沒那道孤影的那一刻。一聲斷喝,穿透塔壁?!钙菁臆姾卧??」「在!」
「在!」「在!」……無數(shù)應和聲在奈何橋上空回蕩!身披殘甲的英魂將士,涌出魂群,
踏上奈何橋。他們最低都是花牌之姿。就在這一刻,他們的魂體驟然凝實,幻化出執(zhí)念利刃,
悍然撞入3號修羅塔!每個魂都清楚,進入修羅塔會是什么后果。哪怕在黃泉路上飄蕩千年,
絕大多數(shù)的善魂也不愿上橋。奇怪的是,這些人竟然在笑?是那種帶著興奮的笑。
「行了行了,去多了你們也分不著?!姑掀偶皶r出聲,攔住了后面還想往前涌的隊伍。
「他娘的!跑慢了!」那些沒領到牌的英魂,罵罵咧咧走回了橋頭。我震驚,
「他前世…是戚繼光?」「不錯,三百年前,也是這3號塔內,戚繼光領著戚家軍,
殺穿了從朝鮮拘來的十萬倭鬼。」孟婆語氣平平。我倒聽說過萬歷年間的援朝之戰(zhàn),
卻沒料到竟然能拘來這么多的異國鬼魂?!府敵跄切∽?,還求我去東瀛冥道,
替他拘一個魂回來?!埂妇姓l?」我秒問。孟婆面無表情的望向我。半晌后,
罕見的腦袋輕歪,露出少女一般的狡黠笑意?!高@么多年過去了,就算只是木疙瘩心,
你這愛八卦的性子還是沒變?!姑馈U婷?。我的心砰砰跳起,一時間竟看癡了。
「那個鬼跟個矮冬瓜似的,叫什么…豐臣秀雞?!姑掀艑W著戚繼光的聲調說道:「他說,
這樣殺起來才更有意思!」「喏,順道把那邊管事的‘奪衣婆’,也拎過來澆水了?!?/p>
她捂嘴輕笑,隨后,一指河畔一角。那是一個丑陋的老嫗,正佝僂著背,
機械的給彼岸花叢澆水。這百年來,我確實愛打聽些傳聞軼事,什么都想探個究竟。此前,
就因為這個服飾古怪的老嫗,我問了一圈魂,也沒人知道她是誰。原來是異域鬼差。
看著孟婆上浮的嘴角,我的嘴角也跟著上揚。平日里,孟婆雖也偶爾和我說話,
但都不會像如今這般姿態(tài)。我感覺她像變了一個人。不是變得陌生,而是……熟悉。
4、「你們自己拿吧。快過來,又開始了?!姑掀懦瘶蝾^說完,示意我歇一歇。此時,
4號塔內,正上演著一場別開生面的‘罵戰(zhàn)’。李定國青龍刀一橫,刀鋒直指錢謙益。
「東林鼠輩爾!也配跟老子談結盟?收起你那套假仁假義,還想玩背后捅刀子的把戲?哼!
睜開你的狗眼看清楚,這里是修羅塔!只能活一個!」實質一般的殺氣,激蕩開來。
錢謙益臉色驟變,急指向魏忠賢?!咐顚④?!老夫雖改了朝堂,可暗中亦心系我大明??!
是這閹狗!是他殘害忠良!禍亂我大明江山!你我當…」「桀桀桀…水太涼居士!」
魏忠賢尖笑打斷?!冈奂易哉J為不是好人!禍亂朝綱,殘害過你們這些所謂的清流!
咱家都認了!」「可你們是清流仁義了,卻掏空了皇家?guī)欤闪税傩昭?/p>
肥了江南那群士紳!」「李闖來了,你們開城門;建虜來了,你們跪得比誰都快!」
「咱家就問問,是你們的骨頭太軟呢?!還是心肝太黑?!」「閹狗!休得血口噴人!」
錢謙益面皮紫脹?!肝逸呑x書人,心懷天下蒼生,豈是你這腌臜閹豎所能污蔑?!
縱有些許瑕疵,也比你強萬倍!」「是非好壞自有后人評判,反正咱家是纏定你了!」
魏忠賢陰笑著補了句?!咐顚④?,兩百多年前,你不也親眼瞧見了?他當著皇太極的面,
可是親手打散了自己愛妾的魂魄呢~」「晉王!切莫聽信挑撥!速與我聯(lián)手誅殺此獠!」
錢謙益急眼。「聒噪!兩只蛀蟲!既然敢跟過來,就別想活著出去!受死!」李定國暴喝,
刀光如怒龍炸裂,劈砍向兩人。這三人已經打打罵罵好幾年了。他們中場休息的時候,
我倒也能喝口茶,順道看看‘戲’。我記得,十年前這座塔誕生過一位轉世者。名叫林則徐,
和鄧世昌一樣是‘joker’牌。當初他剛到地府那會兒,短短一年時間,
就把崔判官的煙給勸戒了。他說,你自己抽煙倒沒什么,
總不能讓我們這些魂跟著抽二手煙吧?到現(xiàn)在我還記得,崔判官那臉原來能黑成那樣。
如今他煙癮犯了,也就叼著筆桿,干巴巴過下嘴癮?!高@李定國…不一般啊?!姑掀挪[眼。
我心中一動??茨谴蟮兜臉邮健y道是關圣帝君的青龍偃月刀?「他前世是關羽?」
我問孟婆。孟婆緩緩搖頭,瞥了一眼激斗的1號塔?!肝乙舱f不準…可能是岳飛?」
「千年前的孟婆湯效力還圓滿,喝下便能徹底忘卻前塵?!埂讣幢慊貧w地府也無從追溯?!?/p>
「或許,只有等生死簿完全修復,或讓崔玨動用勾魂筆的權能,才能窺探出一二?!顾龋?/p>
三人邊戰(zhàn)邊罵。錢謙益道貌岸然,卻招式陰損。魏忠賢飄忽游走,將陰險刻薄發(fā)揮到極致。
李定國雖勇猛,卻被兩人無恥牽制住,一時間也難破局。奇怪的是,三人廝殺至今,
都無人聯(lián)手。倒像在刻意拖延時間。孟婆曾說過。修羅塔規(guī)則是殘酷,但也留有一線生機。
當塔內亡魂廝殺至十人以內,若十年仍無法決出勝者。修羅塔會暫時解除禁制,
允許剩余者自由離去。這大概是為了避免出現(xiàn)極端僵持,無法持續(xù)消耗亡魂的局面。
孟珙和賈似道不離開1號塔,我能理解。因為他們有特殊作用。真正讓我想不通的,
是5號塔。5、5號塔體積比其他塔要大上許多。塔身常年籠罩在一片扭曲的光影里。
塔內也并非混亂廝殺的場景。而是兩支紀律森嚴的唐朝大軍,
正進行規(guī)模宏大、慘烈至極的陣營對抗戰(zhàn)。玄甲重騎與陌刀方陣。
他們無聲沖鋒、絞殺、倒下……亡魂被刀鋒撕裂,被馬蹄踐踏,化作黑煙。然而詭異的是,
黑煙并未立刻化作執(zhí)念細絲飛向塔頂。而是在塔內彌漫的血霧中快速凝聚、又重塑!轉眼間,
便又化作新亡魂戰(zhàn)士,投入到戰(zhàn)場。死亡與重生,讓那里形成了殘酷而又高效的閉環(huán)。
「那是香積寺之戰(zhàn)。」孟婆面無表情,解釋道?!傅馗畛踔挥羞@一座修羅塔。
在生死簿被毀的那一刻,這場戰(zhàn)斗就被輪回之力固化,卡在了那里?!埂讣葲]有開始,
也沒有結束,就這么持續(xù)了一千多年。」「其余八座塔,都是仿照它而建造的?!?/p>
我看向塔尖。與其他塔尖提煉的金色絲線不同。5號塔尖倒像是一個緩緩旋轉的紅色漩渦。
正不斷吞噬著塔內近乎飽和的殺戮煞氣和被反復磨滅重生的精純執(zhí)念。最終提煉出的,
是一縷縷深紅近黑的血色絲線。我能感受到,那血線散發(fā)著令人心悸的殺伐之意,
比金線更加霸道而堅韌?!感迯蜕啦静粌H需要純凈的執(zhí)念,也需要這種百折不屈的韌性?!?/p>
「這…是不是太殘忍了?」「殘忍?」孟婆搖搖頭,指向6號塔。問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