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沒亮我就被渴醒了。
喉嚨干得像塞了團棉絮,摸起床頭的水罐晃了晃,只剩罐底一層渾濁的泥。
窗紙透著詭異的紅,像是被人潑了血。我推開吱呀作響的木門,一股熱浪撲面而來 —— 明明還是正月,太陽卻毒得像盛夏。
巷子里的污水洼全干透了,裂成蜘蛛網似的紋路。
劉婆子跪在井邊哭,井繩垂下去老長,卻連半滴水都打不上來。幾個漢子舉著鋤頭挖地,土塊硬得像石頭,砸在地上能彈起半尺高。
“造孽啊……” 劉婆子見了我,哭得更兇,“三個月沒下雨了,井都干了,這是要逼死咱們啊!”
我抬頭望了望天,太陽周圍裹著圈血紅色的光暈,刺得人眼睛生疼。
欽天監(jiān)的老周曾跟我說過,這叫 “赤輪劫”,百年難遇,主大旱,更主刀兵。那時他還笑,說有我在,什么劫難都能壓下去。
如今老周的墳頭,怕是早已長草了。
回到屋里剛坐下,門板就被撞得咚咚響。瘸腿乞丐連滾帶爬地闖進來,破碗摔在地上裂成兩半,他顧不上撿,從懷里掏出個燒焦的紙團。
“主子,北疆…… 北疆完了!” 他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嘴角起了好幾個燎泡,“蠻族騎兵破了三座城,趙總兵…… 趙總兵帶著人跑了,把糧草全留給了蠻子!”
紙團上的字跡被煙火熏得發(fā)黑,斷斷續(xù)續(xù)能認出 “屠城”“流民”“急報” 幾個字。我捏著紙團的手指用力,紙灰從指縫漏下來,像極了那年冷宮燒盡的灰燼。
“還有?!?乞丐往灶膛里縮了縮,像是怕被太陽曬化,“京畿周邊的縣令上奏,說百姓快餓死了,求朝廷開倉放糧??伞?可王顯之說,糧倉要留給禁軍,還說……”
“說什么?” 我往灶里添了把柴,火苗舔著鍋底,映得墻上的劍痕發(fā)紅。
“說那些賤民死了干凈,省得浪費糧食?!?乞丐的聲音帶著哭腔,“李尚書在牢里聽說了,絕食三天,今早…… 今早沒氣了?!?/p>
我往鍋里撒了把米,米是昨天從張遷送的那袋發(fā)霉的米里挑出來的,顆顆帶著黑點子。
當年李嵩為了給她尋痘苗,在疫區(qū)待了三個月,差點把命丟在那兒。如今卻死在自己人手里,連口干凈的水都喝不上。
“呵?!?我笑了聲,鍋里的水慢慢開了,泛著層白沫,“他倒是有骨氣?!?/p>
日頭升到頭頂時,巷子里突然亂了起來。
“官爺!求求您給點吃的吧!”
“我兒子快餓死了!就一口!”
“再搶就開槍了!”
我扒著窗紙的破洞往外瞧,看見十幾個禁軍舉著刀槍,押著輛糧車從巷口經過。
糧車的麻袋破了個洞,白花花的米粒撒出來,被太陽曬得發(fā)亮。
幾個流民沖上去想撿,被禁軍一腳踹倒在地上,槍托往身上招呼。
為首的校尉我認得,是當年在我手下當差的小旗官。他腰間掛著塊玉佩,和張遷那塊長得極像 —— 想必也是從我舊部手里搶來的。
“都給咱家滾開!” 小旗官踹翻個老婦,唾沫星子噴了滿臉,“這是陛下的救命糧,你們也配碰?”
老婦懷里的孩子哭出了聲,聲音細得像貓叫。
我盯著那孩子枯瘦的手腕,突然想起她剛到我身邊時,也是這么瘦,手腕細得一折就斷。
那時我每天給她燉肉粥,看著她一點點長肉,心里竟比得了圣旨還歡喜。
“主子?” 乞丐拉了拉我的衣角,聲音發(fā)顫,“您看……”
我沒說話,只是從灶臺上拿起那只豁口的粗瓷碗。碗沿的缺口還沾著昨晚的酒漬,在陽光下閃著光。
禁軍押著糧車走遠了,巷子里的流民趴在地上,搶食那些被踩進泥里的米粒。劉婆子也沖過去,用指甲摳著地上的泥,往嘴里塞。
我盛了碗稀粥,蹲在門口慢慢喝。粥水寡淡,帶著股霉味,喝到嘴里發(fā)苦。
“魏老頭,給口粥吧!” 一個瘦得只剩皮包骨的小男孩爬過來,伸出黑黢黢的手,眼睛亮得嚇人。
我把碗遞給他。他搶過去就往嘴里倒,燙得直吸氣,卻舍不得松口。粥水順著他的下巴往下流,滴在干裂的地上,瞬間就沒了蹤影。
“謝謝…… 謝謝公公……” 他喝完粥,用袖子擦了擦嘴,突然 “咚” 地給我磕了個響頭。
我看著他額頭上的紅印,心里像被什么東西蟄了一下。那年她也是這樣,我給了她半塊麥餅,她就跪在雪地里給我磕頭,說長大了要報答我。
“報答?” 我低聲嗤笑,小男孩嚇得縮了縮脖子。
遠處突然傳來鑼鼓聲,有人扯著嗓子喊:“陛下有旨!為祈雨消災,即日起加征三成賦稅!凡有抗稅者,斬立決!”
喊聲響徹街巷,流民們的哭聲瞬間低了下去,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靜。
我站起身往屋里走,小男孩還跪在地上,仰著頭看我,眼睛里的光一點點滅下去。
剛關上門,就聽見巷口傳來慘叫。想必是有人敢怒不敢言,被官差拿了去立威。
瘸腿乞丐蹲在灶邊發(fā)抖,手里攥著半塊干硬的窩頭?!爸髯?,再這樣下去,京城里要出亂子了?!?/p>
我沒理他,只是望著窗外那輪血紅色的太陽。灶上的稀粥還冒著熱氣,香得有些詭異。
這粥,能救幾人?救不了這傾頹的國運。也好,該塌了。
傍晚時分,暗樁又傳來消息,說女帝在宮里設了祈雨壇,穿著素服跪在壇前,據(jù)說已經跪了三天三夜。
還說她下旨,要把李嵩的家產充公,說是 “逆臣贓款”,用來 “犒勞禁軍”。
我把消息紙扔進灶膛,火苗 “騰” 地竄起來,映得我臉上忽明忽暗。
當年她發(fā)水痘,也是這樣高燒不退。我在佛前跪了七天七夜,磕得頭破血流,求佛祖把病轉到我身上。那時我想,只要她能好起來,讓我死都愿意。
如今她跪在祈雨壇前,是為了這江山,還是為了她自己?
鍋里的粥早就涼透了,我卻一口沒動。窗外的血色越來越濃,連風都帶著股鐵銹味。
巷子里傳來孩童的啼哭聲,越來越弱,最后沒了聲息。劉婆子的哭嚎也停了,大概是哭累了,也可能是…… 餓暈了。
我坐在黑暗里,摸著墻上那道劍痕。指尖劃過冰涼的土坯,突然想起她第一次握劍的樣子。
那時她才八歲,舉著把短劍晃悠,差點割到自己的手。我握著她的手教她,她的指尖軟軟的,像剛出籠的饅頭。
“魏叔,我以后要像你一樣厲害。” 她仰著臉笑,眼睛里有星星,“我要保護你,保護這江山?!?/p>
灶膛里的火漸漸滅了,屋里只剩下一片死寂。我對著黑暗笑了笑,笑得喉嚨發(fā)疼。
保護?是啊,她現(xiàn)在確實 “保護” 這江山了。用她的苛政,用她的昏聵,用她親手種下的禍根。
天邊突然閃過一道紅光,不是晚霞,是火光。隱約能聽見喊殺聲,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像悶雷滾過。
瘸腿乞丐嚇得往桌子底下鉆,我卻站起身,推開了門。
夜風帶著股焦糊味,遠處的夜空被染成了橘紅色。有人舉著火把在街上游蕩,喊著 “反了”“反了”。
我望著那片火光,摸了摸懷里的匕首。匕首的寒氣透過粗布衣裳滲進來,凍得人心里發(fā)顫。
火光把半邊天都燒紅了。
我站在老槐樹的枯枝上,衣襟被夜風掀起,獵獵作響。腳下的西市早已亂成一鍋粥,流民舉著木棍石塊沖進糧鋪,掌柜的哭嚎聲被淹沒在哄搶的喧囂里。更遠處的城墻方向,隱約傳來炮聲,沉悶得像埋在土里的雷。
“主子,您下來歇歇吧?!?瘸腿乞丐在樹下仰著頭,手里攥著件打滿補丁的棉襖,“天太涼了,您身子骨……”
我沒回頭。視線越過層層疊疊的屋頂,落在皇城那片黑壓壓的宮墻上。承天殿的琉璃瓦在火光中泛著詭異的光,像只蟄伏的巨獸,正一點點吐出獠牙。
三天前,叛軍攻破了東門。領頭的是個叫陳武的泥腿子,據(jù)說原是屯田的兵卒,因克扣軍餉殺了校尉,帶著幾百人占了山頭。誰也沒想到,這股烏合之眾竟像滾雪球似的,一路殺到了京城腳下。
“報 ——” 一個黑影從巷口竄出來,跪在樹下,聲音帶著血沫,“蠻族騎兵繞過北門防線,距護城河只剩十里!禁軍統(tǒng)領…… 統(tǒng)領帶著家眷從密道跑了!”
我指尖捻著片干枯的槐樹葉,輕輕一碾,碎成粉末。那密道是當年我讓人挖的,本是為了危急時刻能護她周全,如今倒成了這些人的逃生路。
“宮里呢?” 我問,聲音被風吹得有些散。
“亂了!全亂了!” 黑影趴在地上,肩膀不住地抖,“娘娘們搶著往宮外跑,太監(jiān)宮女偷了珍寶就沒影了。王顯之…… 王顯之帶著人在國庫門口廝殺,說是要‘為陛下守護財富’!”
我笑了笑。王顯之那點出息,果然沒讓人失望。當年他還是個小太監(jiān)時,就敢偷御膳房的肘子,如今面對金山銀山,不瘋才怪。
“還有……” 黑影咽了口血,“叛軍在城下喊話,說…… 說只要交出女帝,就饒城里百姓不死?!?/p>
槐樹葉的碎末從指縫飄落。我想起她十五歲那年,偷偷跑出宮看花燈,被人販子拐走。
我?guī)е敌l(wèi)搜了三天三夜,最后在城郊的破廟里找到她。她縮在供桌底下,看見我就哭,說再也不任性了。
那時我抱著她,后背的舊傷因為連日奔波又裂開了,血浸透了衣袍,卻覺得心里踏實。
“主子?” 瘸腿乞丐遞上來個油紙包,“剛從張遷家搜的,還有半只燒雞?!?/p>
我接過油紙包,燒雞的油滲了出來,在紙上洇出個黃印子。
這張遷倒是會享受,都這時候了,還不忘摟著小妾啃燒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