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舌舔著朱雀大街的牌坊時,我正踩過一具穿著禁軍甲胄的尸體。
甲胄上的銅釘在火光中泛著紅,像極了那年三王子被扔進(jìn)毒蛇窟前,濺在我靴上的血。
空氣里彌漫著焦糊味,混雜著哭喊與嘶吼,遠(yuǎn)處傳來叛軍的呼喝:“殺進(jìn)承天殿!活捉女帝!”
我攏了攏舊棉袍的領(lǐng)口,指尖觸到里面冰涼的匕首。方才從破屋出來時,雪突然停了,風(fēng)卻刮得更兇,卷起地上的雪沫子,打在臉上像小刀子。
“站??!” 兩個叛軍舉著刀沖過來,臉上帶著劫后余生的狂喜,“那老東西看起來像宮里的!抓起來能換賞錢!”
他們的刀距我還有丈許,突然像被無形的墻擋住,僵在半空。下一秒,兩人捂著喉嚨倒下,血從指縫里汩汩往外冒,眼睛瞪得滾圓,像是看見什么不可思議的東西。
我沒停步。腳邊的血泊在火烤下冒著熱氣,倒映出我模糊的影子,像個踽踽獨行的孤魂。
街角的酒肆還在燃燒,掌柜的尸體被卡在門框里,燒焦的手臂伸向街道,像是在求救。
我記得他,當(dāng)年我還在朝中時,他總愛往我府里送新釀的桂花酒,說要謝我當(dāng)年救他兒子的恩。
如今他那寶貝兒子,怕是也死在亂軍里了。
“魏公公?” 一個怯生生的聲音在旁邊響起。
我轉(zhuǎn)頭,看見那個被我救過的小男孩,正抱著個更小的女孩躲在斷墻后。他臉上沾著灰,眼睛卻亮得驚人,指著不遠(yuǎn)處的皇城:“他們說…… 要去殺女皇帝。”
我順著他指的方向望去,承天殿的琉璃瓦在火光中熔成金紅色的液珠,順著飛檐往下淌,像在流淚。
“與你無關(guān)?!?我從懷里摸出塊窩頭,是老營剩下的最后一個,硬得像石頭,“帶著你妹妹往南走,別回頭?!?/p>
小男孩接過窩頭,突然給我磕了個響頭?!爸x謝公公!” 他拉著小女孩鉆進(jìn)小巷,背影很快消失在濃煙里。
我望著他們消失的方向,想起她小時候。有次我?guī)ス鋸R會,她也是這樣拉著我的手,在人群里鉆來鉆去,手里舉著串糖葫蘆,笑得像偷到糖的貓。
“魏叔你看!那糖人跟你長得好像!” 她指著個捏得歪歪扭扭的太監(jiān)糖人,笑得前仰后合。
那時我笑著敲她的頭,說:“等你當(dāng)了皇帝,就賞魏叔個金糖人。”
她當(dāng)時使勁點頭,說:“一定!要比城樓還大的金糖人!”
如今城樓倒是還在,只是燃著熊熊大火,映得半邊天都紅了。
“抓住他!” 一陣馬蹄聲從身后傳來,是蠻族的騎兵。為首的絡(luò)腮胡舉著把彎刀,刀上還滴著血,“這老東西是宮里的太監(jiān)!可汗說了,活捉有獎!”
我沒回頭,只是抬手對著虛空一劃。那絡(luò)腮胡的笑聲戛然而止,人頭 “咚” 地掉在地上,滾到我腳邊,眼睛還圓睜著。
剩下的騎兵嚇得勒住馬,戰(zhàn)馬人立而起,發(fā)出驚恐的嘶鳴。他們看著我,像是看著什么洪水猛獸,調(diào)轉(zhuǎn)馬頭就跑,連死去同伴的尸體都顧不上。
我繼續(xù)往前走,踩過絡(luò)腮胡的人頭,血水濺在鞋上,很快被風(fēng)吹干。
承天殿的廣場上,叛軍和蠻族正打得不可開交。有人舉著 “清君側(cè)” 的大旗,卻在搶宮女手里的珠寶;有人喊著 “為大汗報仇”,卻在放火燒宮殿。
我穿過混亂的人群,像穿過無人之境。
有個叛軍的小頭目想攔我,被我隨手?jǐn)Q斷了脖子。他手里的火把掉在地上,點燃了旁邊的帷幔,火苗竄得老高,把 “承天殿” 的匾額燒得噼啪作響。
殿門大開著,里面一片狼藉。
龍椅倒在地上,錦墊被踩得稀爛,地上散落著奏折和玉佩 —— 其中一塊我認(rèn)得,是當(dāng)年我送她的及笄禮,上面刻著 “福壽綿長”。
如今 “福壽” 二字被踩得模糊,只剩 “綿長” 兩個字,像是在嘲諷。
“你來了。”
她的聲音從殿角傳來,微弱得像風(fēng)中殘燭。我轉(zhuǎn)頭,看見她蜷縮在龍椅后面,鳳袍被撕得破爛,斷了的手腕用布條胡亂纏著,臉上又是血又是淚。
看見我,她突然笑了,笑得比哭還難看?!澳憧矗艺f過吧,這龍椅不好坐?!?/p>
我沒說話,只是看著她?;鸸鈴牡钔庥窟M(jìn)來,在她臉上投下明明滅滅的影子,像極了當(dāng)年冷宮的油燈。
“他們說要抓我去祭旗?!?她往墻角縮了縮,像只受驚的兔子,“蠻族說…… 要把我分給士兵們……”
“嗯?!?我應(yīng)了一聲,目光落在她腳邊的毒藥上 —— 那是我當(dāng)年給她的,說萬不得已時,留著全尸。
她順著我的目光看去,突然抓起毒藥就要往嘴里塞。我彈指間,藥瓶 “哐當(dāng)” 一聲碎在地上,黑色的藥汁濺在她的裙角。
“你不讓我死?” 她睜大眼睛看著我,眼神里有恨,有怨,還有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
“死了,就看不到結(jié)局了。” 我轉(zhuǎn)身往殿外走,“你親手建起的戲臺,總得看完最后一場?!?/p>
她突然尖叫著撲過來,死死抱住我的腿:“魏叔!我錯了!我真的錯了!你帶我走好不好?我們回冷宮去!我再也不要當(dāng)皇帝了!”
她的眼淚掉在我手背上,燙得驚人。我想起那年她染上天花,也是這樣抱著我的腿哭,說再也不任性了。
可有些錯,不是哭就能挽回的。
我輕輕推開她,她跌坐在地上,看著我一步步走出殿門,沒有回頭。
殿外的廝殺還在繼續(xù),有人舉著火把沖進(jìn)殿里,看見她就喊:“找到了!女帝在這兒!”
我聽見她發(fā)出凄厲的尖叫,然后是兵刃碰撞的聲音,最后一切歸于沉寂。
我站在廣場上,看著承天殿的火苗越竄越高,把夜空染成一片血紅。有個蠻族士兵舉著刀沖過來,嘴里喊著聽不懂的話,大概是想殺我邀功。
我沒理他,只是抬手對著宮殿的方向,輕輕一按。
“轟隆” 一聲巨響,承天殿的橫梁塌了,把里面的一切都埋進(jìn)了火海。那士兵嚇得腿一軟,跪在地上給我磕頭,磕得頭破血流。
我轉(zhuǎn)身離開,身后的火海映著我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
走到宮門口時,看見瘸腿乞丐和黑影在等我。他們身后跟著幾個孩子,都是之前從巷子里救的,睜著大眼睛看著燃燒的宮殿,眼里沒有恐懼,只有茫然。
“主子,我們?nèi)ツ???瘸腿乞丐問,聲音里帶著劫后余生的顫抖。
我望著城外的方向,天邊已經(jīng)泛起魚肚白,只是被火光映得發(fā)紅?!巴献摺!?/p>
“那她……” 黑影指了指承天殿的方向,沒再說下去。
我沒回頭?;疬€在燒,把那些骯臟的、不堪的、忘恩負(fù)義的,都燒得干干凈凈。
也好。
我順手抱起一個在路邊哭的孩子,他大概是被父母遺棄了,哭得撕心裂肺。我拍了拍他的背,他竟?jié)u漸不哭了,睜著烏溜溜的眼睛看我。
這雙眼睛,干凈得像雪。
我把他遞給身后的婦人 —— 她是從宮里逃出來的宮女,丈夫死在了亂軍里。“帶著他?!?/p>
婦人點點頭,小心翼翼地接過孩子,往南走去。
我站在宮門口,看著逃難的人群像潮水似的往外涌。他們中有曾經(jīng)的權(quán)貴,有卑微的宮女,有富商,有乞丐,此刻都一樣,臉上帶著劫后余生的茫然。
火還在燒,映紅了他們的臉,也映紅了我的。
這火,燒得真干凈。把臟的、臭的、忘恩負(fù)義的…… 都燒盡了。
我最后看了一眼那片火海,轉(zhuǎn)身匯入逃難的人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