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城區(qū)舊改指揮部所在的政務(wù)服務(wù)中心大樓，永遠(yuǎn)彌漫著一種混合了消毒水、焦慮汗味和打印紙油墨的奇特氣息。巨大的電子顯示屏上，冰冷的紅色號碼不斷跳動，叫號聲此起彼伏。大廳里人頭攢動，拆遷戶、中介、代辦人員……形形色色的人擠在一起，空氣中充斥著嗡嗡的議論聲、爭辯聲、不耐煩的嘆息聲，匯成一股令人煩躁的洪流。
陳默排在“補(bǔ)償協(xié)議咨詢辦理”窗口的長隊(duì)里，像一塊被海浪沖刷的礁石。他努力維持著表面的平靜，后背卻早已被汗水浸透，黏膩的襯衫緊貼在皮膚上。每一次窗口叫號，都像在他緊繃的神經(jīng)上狠狠撥動一下。他手里緊緊攥著那份偽造的《放棄聲明》，紙張邊緣已經(jīng)被他手心的汗濡濕，變得有些發(fā)軟。西裝內(nèi)袋里，那份千萬協(xié)議的存在感從未如此強(qiáng)烈，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燙著他的胸口。
時(shí)間一分一秒流逝，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jì)般漫長。他死死盯著電子屏上緩慢跳動的數(shù)字，感覺自己的心跳正和那冰冷的數(shù)字同步，每一次跳動都帶著沉重的回響。老王頭那張枯槁的臉，那雙渾濁卻又仿佛洞悉一切的眼睛，還有那張黑白照片上孩子天真無邪的笑容，不受控制地交替在他腦海中閃現(xiàn)，像一場無聲卻驚心動魄的默片。
“請A047號到3號窗口辦理！”
冰冷的電子女聲響起。陳默猛地一激靈，心臟幾乎要從嗓子眼里跳出來！他下意識地低頭看了一眼自己手里的號碼牌——A047！就是他！
一股巨大的、混雜著狂喜和恐懼的電流瞬間貫穿全身，手腳一陣發(fā)麻。來了！最后的審判時(shí)刻！
他深吸一口氣，試圖壓下胸腔里那只瘋狂擂鼓的怪獸。他挺直了因緊張而微微佝僂的脊背，邁開有些虛浮的步子，朝著三號窗口走去。那幾步路，在嘈雜擁擠的大廳里，仿佛隔著千山萬水。周圍鼎沸的人聲、窗口里工作人員模糊的問話聲、打印機(jī)枯燥的嗡鳴……一切聲音都變得遙遠(yuǎn)而失真，只剩下他自己沉重的心跳和粗重的呼吸，在耳膜里轟鳴。
終于，他站到了冰冷的金屬柜臺前。三號窗口后面，坐著一位四十歲左右的女辦事員，戴著細(xì)框眼鏡，臉上沒什么表情，透著一種見慣了各種場面的職業(yè)性疲憊。
“您好，辦理什么？”女辦事員頭也沒抬，手指在鍵盤上噼里啪啦地敲打著。
陳默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穩(wěn)自然，但開口時(shí)，還是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您好，我……我來提交一份自愿放棄征收補(bǔ)償?shù)穆暶鲿?。戶主是王建國，柳樹胡?7號。” 他飛快地將那份被汗水浸得有些變形的《放棄聲明》從窗口下方的縫隙遞了進(jìn)去。
女辦事員終于抬起頭，透過鏡片看了他一眼，眼神里帶著點(diǎn)例行公事的審視。她接過那張紙，展開，目光落在落款處那個歪歪扭扭的簽名上。她微微蹙了一下眉，似乎覺得那簽名有點(diǎn)過于潦草無力。她將紙張靠近屏幕，似乎在核對系統(tǒng)里預(yù)留的簽名信息。
時(shí)間在那一刻仿佛被無限拉長、凝固。陳默屏住了呼吸，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大腦，耳朵里嗡嗡作響，視野邊緣開始發(fā)黑。他能清晰地聽到自己牙齒細(xì)微的磕碰聲。完了嗎？被發(fā)現(xiàn)了？那點(diǎn)細(xì)微的差別……她看出來了？
他死死盯著女辦事員的臉，試圖從那張沒什么表情的臉上捕捉到任何一絲異樣。他甚至已經(jīng)做好了下一秒就被戳穿、被保安扭送的準(zhǔn)備。汗水順著鬢角滑落，滴在冰冷的柜臺上，暈開一小片深色的水漬。
女辦事員的眉頭依舊微蹙著，目光在屏幕和紙張之間來回掃視了幾遍。她的手指在鍵盤上懸停著，似乎有些猶豫。整個大廳的喧囂仿佛都消失了，陳默的世界里只剩下那根懸停的手指和辦事員鏡片后審視的目光。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jì)般漫長，拷問著他搖搖欲墜的神經(jīng)。
就在陳默感覺自己即將崩潰的臨界點(diǎn)，女辦事員懸停的手指終于落了下去，在鍵盤上敲擊了幾下。她拿起手邊的印章，“啪”的一聲，一個清晰的紅戳蓋在了那張《放棄聲明》上。接著，她拿起旁邊一個掃描槍模樣的設(shè)備，對著聲明書掃了一下。
“好了。系統(tǒng)收到?！?女辦事員的聲音平板無波，將那張蓋了紅章的聲明書副本從窗口遞了出來，“原件我們留檔。這個副本你收好?！?/p>
成了？！
一股巨大的、劫后余生的狂喜如同火山巖漿般瞬間噴發(fā)，猛烈地沖擊著陳默的四肢百??！成功了！那枚鮮紅的印章，就是命運(yùn)女神的赦免令！那近千萬的財(cái)富，此刻仿佛已經(jīng)化作了實(shí)質(zhì)的金光，穿透了政務(wù)中心冰冷的天花板，照耀在他身上！所有的恐懼、煎熬、罪惡感，在這一刻都被這狂喜的洪流沖刷得無影無蹤！他感覺自己的腳像踩在云端，輕飄飄的，幾乎要飛起來。
他伸出顫抖的手，指尖因?yàn)榧佣鶝?，小心翼翼地接過那張還帶著打印機(jī)余溫的副本。薄薄的一張紙，此刻卻重逾千斤。他貪婪地看著上面那個清晰的紅章，仿佛那是世界上最美麗的圖案。
“謝謝！謝謝您！” 陳默的聲音帶著抑制不住的激動和顫抖，連聲道謝。他緊緊攥著那張副本，像是攥住了整個世界，猛地轉(zhuǎn)過身，迫不及待地想要離開這個讓他窒息又重獲新生的地方。他要立刻回去，打開那個抽屜，擁抱那份屬于他的、滾燙的協(xié)議！未來鋪滿了黃金的道路，已經(jīng)在他腳下展開！
然而，就在他腳步輕快地邁出第一步，心臟還在為那巨大的狂喜而劇烈膨脹時(shí)——
一個沙啞、虛弱、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的聲音，像一把生銹的鈍刀，毫無預(yù)兆地、清晰地在他身后響起：
“小陳?！?/p>
那聲音并不高，卻像一道無聲的驚雷，瞬間劈開了政務(wù)中心所有的嘈雜！精準(zhǔn)地、冰冷地，釘在了陳默的后背上！
陳默全身的血液，在狂喜達(dá)到頂峰的瞬間，驟然凍結(jié)！膨脹的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巨手狠狠攥住，然后猛地捏爆！巨大的恐懼如同萬年冰窟里噴涌而出的寒氣，瞬間將他從頭到腳徹底冰封！他臉上的狂喜瞬間凝固、破碎，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極致的驚駭和難以置信的蒼白！
他像一尊驟然失血的石雕，僵硬地、極其緩慢地轉(zhuǎn)過身。
時(shí)間仿佛被無限拉長。喧鬧的大廳背景音驟然退潮，變得模糊不清。刺眼的頂燈光芒落下來，在光潔的地面上投下長長的影子。
就在離三號窗口不遠(yuǎn)、靠墻放置的幾排藍(lán)色塑料等候椅旁，一個人影靜靜地立在那里。
是王建國。
他依舊穿著那件寬大得離譜的舊汗衫，像掛在衣架上一樣空蕩蕩的。那根簡陋的樹枝拐杖支撐著他搖搖欲墜的身體，嶙峋的手背上青筋虬結(jié)。他的臉色是一種瀕死的灰敗，嘴唇干裂發(fā)紫，深陷的眼窩里，目光卻異常地亮，亮得驚人，像兩簇在灰燼中頑強(qiáng)燃燒的幽藍(lán)火苗，穿透了政務(wù)大廳里渾濁的空氣，直直地釘在陳默臉上。
沒有憤怒，沒有質(zhì)問，沒有陳默預(yù)想中任何歇斯底里的情緒。只有一種深不見底的疲憊，和一種……洞穿一切的平靜。
他就那樣靜靜地看著陳默，看著陳默臉上尚未褪盡的狂喜和此刻爬滿的驚駭?？粗惸掷锬菑埍凰米兞诵蔚摹⑸w著紅章的《放棄聲明》副本。
然后，王建國那干裂的嘴唇，極其緩慢地向上牽動了一下。那不是一個笑容，更像是一種悲憫的、塵埃落定的嘆息凝固在了臉上。他的聲音依舊沙啞虛弱，卻字字清晰地送進(jìn)了陳默的耳朵里，每一個字都像冰錐，狠狠鑿在陳默凍結(jié)的心臟上：
“那份協(xié)議……你用得，還順手嗎？”
陳默感覺自己的靈魂在那一瞬間被那六個字生生剜了出去，只留下一具僵硬的軀殼立在原地。政務(wù)中心嘈雜的人聲、叫號聲、打印機(jī)嗡鳴……所有聲音都像隔著一層厚厚的毛玻璃，模糊不清，只有王建國那沙啞虛弱的聲音，每一個音節(jié)都帶著冰碴，清晰地扎進(jìn)他的耳膜，直抵大腦深處。
“你用得，還順手嗎？”
那張蓋著鮮紅印章的《放棄聲明》副本，此刻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燙得他手指痙攣，幾乎要脫手掉落。他下意識地猛地攥緊，紙張發(fā)出不堪重負(fù)的呻吟?？裣驳挠酄a還在胸腔里未散盡，卻已被這兜頭澆下的冰水徹底澆滅，只冒出絲絲縷縷絕望的黑煙。他想逃，雙腿卻像灌滿了沉重的鉛塊，釘死在地磚冰冷的接縫里。
王建國拄著那根簡陋的樹枝拐杖，一步，一步，極其緩慢地向他挪近。每一步都伴隨著沉重破碎的喘息，每一次身體的微小晃動都讓陳默的心臟跟著狠狠一抽。那深陷的眼窩里燃燒的幽藍(lán)火苗，死死鎖著他，帶著一種洞穿一切的疲憊和……憐憫？不，那比憤怒更可怕！
“王……王叔……” 陳默的喉嚨干澀得如同砂紙摩擦，擠出的聲音嘶啞變形，連他自己都覺得陌生，“您……您怎么……在這兒？” 他試圖擠出一個笑容，臉部的肌肉卻僵硬地抽搐著，最終只形成一個比哭還難看的扭曲表情。
王建國停在他面前不足一米的地方。如此近的距離，陳默甚至能聞到他身上那股濃重的、混合著藥味和某種臟器衰竭的、令人作嘔的甜腥氣息。老頭枯槁蠟黃的臉在政務(wù)大廳慘白的頂燈下，更像一具剛從墳?zāi)估锱莱鰜淼幕钍?/p>
“我不來，” 王建國的聲音很低，每一個字都像是用盡力氣從殘破的風(fēng)箱里擠出來，帶著“嘶嘶”的漏氣聲，卻清晰地鉆進(jìn)陳默的耳朵，“我孫子的命根子……就要被你……吞了?！?他說得很慢，很平靜，沒有指責(zé)，只是在陳述一個冰冷的事實(shí)。那平靜之下，是洶涌的絕望和最后一點(diǎn)垂死掙扎的力氣。
陳默的臉?biāo)查g褪盡了最后一絲血色，煞白如紙。他張了張嘴，想辯解，想否認(rèn)，想說是自己撿到的，想說是準(zhǔn)備還的……但所有狡辯的詞匯在王建國那雙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眼睛注視下，都顯得無比蒼白可笑。他手里那張偽造的《放棄聲明》副本，就是最確鑿的罪證！鐵一般的事實(shí)！
冷汗像無數(shù)條冰冷的蟲子，爭先恐后地從他額頭、鬢角、后頸鉆出來，匯聚成溪流，滑進(jìn)衣領(lǐng)。他能感覺到自己后背的襯衫已經(jīng)完全濕透，冰冷地貼在皮膚上。巨大的恐懼和一種被徹底剝光示眾的羞恥感，如同兩股絞索，狠狠勒緊了他的脖頸。
“我……” 他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聲響，像瀕死的魚。
就在這時(shí)，三號窗口那個女辦事員似乎察覺到了這邊的異樣，抬起頭，疑惑地看向僵持在柜臺前的兩人。她的目光在陳默煞白的臉和虛弱得幾乎站不穩(wěn)的王建國身上來回掃視，職業(yè)性的警惕讓她微微皺起了眉。
王建國似乎也察覺到了辦事員的注視。他那雙燃燒著幽藍(lán)火苗的眼睛，極其緩慢地從陳默臉上移開，轉(zhuǎn)向窗口。那眼神里的疲憊更深了，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沉重。他極其艱難地、用盡全身力氣般，對著窗口里的女辦事員，極其輕微地、幅度小到幾乎無法察覺地……搖了搖頭。
沒有言語，只是一個極其微弱的搖頭動作。
陳默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他要干什么？告發(fā)？就在下一秒？這個微弱的搖頭，是放棄？還是……某種更可怕的預(yù)兆？
然而，王建國并沒有再看辦事員。他只是重新將目光釘回陳默臉上，那目光里只剩下一種近乎虛無的疲憊。他扶著拐杖，身體晃了晃，似乎隨時(shí)會倒下。
“走吧?！?王建國用盡力氣，從牙縫里擠出兩個字，聲音微弱得幾乎被大廳的嘈雜淹沒。
走？去哪里？陳默的大腦一片空白，完全無法思考。他只是像一具被無形的線操控的木偶，在王建國那沉重而了然的注視下，僵硬地、同手同腳地轉(zhuǎn)過身。他甚至忘了自己要去哪里，只是本能地邁開腳步，朝著政務(wù)中心出口的方向挪動。
王建國拄著拐杖，一步一頓地跟在他身后。那“篤…篤…”的拐杖點(diǎn)地聲，如同喪鐘，一下，又一下，沉重地敲擊在陳默緊繃到極致的神經(jīng)上。他能清晰地聽到身后那破碎艱難的喘息，每一次吸氣都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仿佛隨時(shí)會斷裂的哨音。他甚至不敢回頭，生怕一回頭，就看到老頭已經(jīng)倒在地上，一命嗚呼。那樣，他陳默就真的萬劫不復(fù)了！
走出政務(wù)中心大樓，午后的陽光白得刺眼，帶著灼人的溫度兜頭澆下。陳默卻感覺不到絲毫暖意，反而渾身冰冷，像剛從冰窖里撈出來。他茫然地站在臺階上，看著街道上川流不息的車流人群，巨大的不真實(shí)感包裹著他。世界依舊喧囂運(yùn)轉(zhuǎn)，只有他，被釘在了恥辱和恐懼的十字架上。
“去……店里。” 身后傳來王建國虛弱卻不容置疑的聲音。
陳默渾身一顫，沒有選擇，只能僵硬地點(diǎn)頭。他招手?jǐn)r了一輛出租車。司機(jī)看到王建國那副隨時(shí)要斷氣的模樣，明顯猶豫了一下。陳默幾乎是半扶半抱地將王建國沉重的、卻輕飄飄如枯柴的身體塞進(jìn)后座，自己坐進(jìn)去時(shí)，感覺整個車廂都彌漫著那股死亡的氣息。
車子啟動。狹小的空間里，沉默像粘稠的瀝青，堵得人無法呼吸。陳默死死盯著窗外飛速倒退的街景，指甲深深掐進(jìn)掌心，留下幾道血痕。王建國靠在后座角落，閉著眼，胸膛劇烈地起伏著，每一次呼吸都像在拉一個破舊的風(fēng)箱。他枯瘦的手緊緊按著胸口，指關(guān)節(jié)因?yàn)橛昧Χl(fā)白。
出租車在安居地產(chǎn)門口停下。陳默付錢下車，又費(fèi)力地將王建國攙扶出來。誠信房產(chǎn)那扇藍(lán)色的卷閘門依舊緊閉著，像一個沉默的墓穴。陳默掏出鑰匙，手指抖得厲害，試了好幾次才捅進(jìn)安居地產(chǎn)的門鎖里。
“嘎吱——” 卷閘門被拉起的聲音在寂靜的午后街道顯得格外刺耳。
店里一片昏暗，彌漫著灰塵和紙張?zhí)赜械年惻f氣味。陳默扶著王建國在靠近門口的一張待客椅上坐下。王建國一坐下，整個人就像被抽掉了最后一絲力氣，深深地陷進(jìn)椅子里，拐杖“哐當(dāng)”一聲倒在腳邊。
“抽屜……” 王建國閉著眼，艱難地吐出兩個字，聲音已經(jīng)微弱得像游絲。
陳默的心臟再次狂跳起來。他明白王建國的意思。他走到自己的工位前，每一步都像踩在燒紅的炭火上。那把冰冷的鑰匙此刻握在手里，卻重逾千斤。他顫抖著打開底層抽屜，粗暴地掀開上面覆蓋的廢紙，那份沉甸甸的、價(jià)值近千萬的拆遷補(bǔ)償協(xié)議，靜靜地躺在最底層。
他把它拿了出來。紙張冰涼的觸感此刻像燒紅的烙鐵。他轉(zhuǎn)過身，一步一步，沉重地走回王建國面前，將那份協(xié)議遞了過去。
王建國緩緩睜開眼。那雙渾濁的眼睛里，幽藍(lán)的火苗似乎黯淡了一些，只剩下無盡的疲憊。他伸出枯柴般的手，那手顫抖得厲害。他沒有去接協(xié)議，只是用枯瘦的、布滿老年斑的手指，極其緩慢地、極其艱難地，翻開了協(xié)議的第一頁。
他的目光，長久地、專注地停留在乙方簽名欄——那個歪歪扭扭的“王建國”三個字上。仿佛在凝視著自己殘存生命的最后一點(diǎn)印記。
時(shí)間在死寂中流逝。陳默站在他面前，像個等待最終判決的囚徒，渾身僵硬，冷汗涔涔而下。他甚至能聽到自己血液沖撞太陽穴的轟鳴聲。
終于，王建國的手指離開了簽名欄。他沒有再看協(xié)議內(nèi)容，目光緩緩抬起，再次落在陳默臉上。那眼神復(fù)雜到了極點(diǎn)，有洞穿一切的疲憊，有深入骨髓的失望，有冰冷的審視……甚至，在最深處，陳默似乎還捕捉到了一絲極其微弱的、幾乎難以察覺的……悲憫？
“鎖好。” 王建國極其微弱地吐出兩個字，聲音輕得像嘆息。
陳默愣了一下，沒反應(yīng)過來。
“鎖好抽屜。” 王建國又重復(fù)了一遍，聲音更輕了，眼神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沉重。
陳默的心臟像是被什么東西狠狠攥了一把，又猛地松開。一股巨大的、荒謬的、難以置信的念頭沖進(jìn)腦海！他不敢深想，只是機(jī)械地、順從地轉(zhuǎn)身，走回工位，將那份協(xié)議重新塞進(jìn)抽屜最底層，用廢紙蓋好，然后，“啪嗒”一聲，用力鎖上了抽屜。
就在他鎖上抽屜的瞬間——
“咳！咳咳咳——?。 ?/p>
身后猛地爆發(fā)出一陣撕心裂肺、仿佛要將五臟六腑都咳出來的劇烈咳嗽！那咳嗽聲兇猛、急促，帶著一種令人頭皮發(fā)麻的、仿佛喉嚨被撕裂的“嗬嗬”聲！
陳默猛地回頭！
只見王建國整個人從椅子上向前佝僂下去，劇烈地痙攣著，一只手死死捂住嘴，另一只手無力地?fù)卧谙ドw上。他枯瘦的身體因?yàn)閯×业目人远土业仡澏丁⒊榇?，像狂風(fēng)中的一片枯葉。
“噗——！”
一聲沉悶的、令人心悸的聲響。
暗紅的、粘稠的血液，猛地從王建國捂著嘴的指縫間噴涌而出！濺落在他寬大的舊汗衫前襟，也濺落在他腳邊布滿灰塵的水泥地面上，暈開一朵朵觸目驚心的、帶著死亡氣息的暗紅花朵！
“王叔！” 陳默失聲驚叫，魂飛魄散！他一個箭步?jīng)_過去，想要扶住王建國搖搖欲墜的身體。
王建國卻猛地抬起那只沾滿血的手，用盡最后一絲力氣，死死地、冰冷地抓住了陳默伸過來的手腕！力道之大，完全不似一個垂死之人！那枯瘦的手指如同冰冷的鐵鉗，指甲幾乎要嵌進(jìn)陳默的皮肉里！
他抬起頭。
那張被暗紅鮮血糊滿了半邊的枯槁臉龐，在昏暗的光線下如同惡鬼！深陷的眼窩里，那最后一點(diǎn)幽藍(lán)的火苗驟然爆發(fā)出刺目的、回光返照般的亮光！死死地、怨毒地、帶著一種要將陳默靈魂都釘穿的恨意，死死地盯著他！
“寶……寶兒……”
王建國的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如同破風(fēng)箱般的聲音，混雜著血沫。他死死抓著陳默的手腕，身體因?yàn)闃O致的痛苦和最后的執(zhí)念而劇烈顫抖，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血泊里撈出來，帶著濃重的血腥氣，狠狠地砸向陳默：
“你……你……不得……好死??！”
話音未落，那死死鉗住陳默手腕的枯手，力道驟然消失。
王建國眼中那最后一點(diǎn)刺目的亮光，如同風(fēng)中殘燭，倏地熄滅，只剩下空洞的死寂。
他整個人像一截失去所有支撐的朽木，猛地向前一栽！
“咚！”
沉重的、令人心膽俱裂的悶響。
王建國那枯瘦的身體，帶著滿襟的暗紅血跡，直挺挺地、毫無生氣地，重重?fù)涞乖诎簿拥禺a(chǎn)冰冷骯臟的水泥地上。
濺起的灰塵，在昏暗的光線中緩緩飄散。
陳默僵立在原地，保持著伸手欲扶的姿勢，手腕上還殘留著王建國冰冷手指的觸感和那五個深深的血色指痕。他呆呆地看著地上那具蜷縮的、不再有任何動靜的身體，看著那刺目的、還在緩緩蔓延的暗紅血跡。
整個世界的聲音都消失了。
只有那句帶著濃烈血腥味的詛咒，如同來自地獄深處的喪鐘，在他空蕩蕩的腦海里瘋狂回蕩、撞擊：
“你不得好死??！”
“你不得好死?。 ?/p>
“你不得好死?。 ?/p>
“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