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瀾翹著腿坐在梅花樹下,伸手去接飄落的花瓣,可惜手指虛虛穿過,撈了個空。她撇撇嘴,索性四仰八叉地往后一靠。
反正也沒人看得見她,更沒人記得她生前那些破事兒。
哦,不對,記得的人可太多了。
死了五年了,名聲還是臭得很。
活著的時候,她是威風凜凜的三軍統(tǒng)帥,可偏偏攤上一堆荒唐事。比如,她明明和翰林學士謝云瑯兩情相悅,卻莫名其妙被傳言和公主殿下……
天地良心!公主不過是賞識她的才干,偶爾召她入宮議事。有一回大雨路滑,公主怕她夜路難行,留她在偏殿的小屋里暫住一晚。
結果第二天,滿京城都在傳“江將軍夜宿公主閨閣”。
“聽說江將軍和長樂公主......那個那個......”
“磨鏡之好嘛!紅燭羅帳,纏綿悱惻……”
“宮里當值的侍衛(wèi)說,那夜偏殿燭火通明,隱隱約約還傳出......”
“砰!”
江瀾一腳踹翻了說書人的桌子。說書人嚇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周圍茶客四散而逃。
“江、江將軍?!”說書人臉色煞白。
“接著說啊,”江瀾冷笑,拔劍抵在他喉頭,“我倒是想聽聽,那夜偏殿傳出什么了?”
說書人抖如篩糠:“小的只是混口飯吃......”
“混飯吃?拿別人的清白混飯吃?”
她一腳把他踹倒在地,還劍入鞘后轉身離去。身后傳來說書人驚魂未定的喊聲:“江將軍惱羞成怒,當街毆打無辜百姓!”
“去你娘的無辜!”她頭也不回地罵了一句。
惡名更上一層樓。
最可恨的是謝云瑯。那個滿腹詩書的呆子,居然信了謠言,還作了一首酸詩:
“曾許春風共白頭,
今見西風鎖閣樓。
菱鏡空凝孤影瘦,
卿心早似水東流?!?/p>
聽聽,這寫的什么玩意兒?!酸!酸死了!酸得她恨不得立刻把這破詩連同謝云瑯那呆子腦袋一起釘?shù)匠情T上去。
哪個滿腹詩書的大才子寫這種酸溜溜的打油詩?她江瀾什么時候和他許過春風共白頭了?什么時候又變成負心人了?還“卿心早似水東流”,她覺得倒是他的腦子連同他那點可憐的判斷力,不知道什么時候一起被水流沖走了。
她去找他理論,結果謝云瑯閉門不見,反倒坐實了她“負心薄幸”的罪名。街頭巷尾又添了新談資:“江將軍被拆穿真面目,謝學士痛斷肝腸!”
更有甚者,編排她當年欺負顧清梧,是因為“求歡不成,惱羞成怒”。
顧清梧曾是江瀾的貼身丫鬟。
幼時她們形影不離,但主仆之別終究難越,隨著年歲漸長,情分漸淡。
那年隆冬,顧清梧偷學江家劍法被發(fā)現(xiàn)。江瀾把她趕出了江家,甚至狠心將她踹入冰河,無視她在碎冰里掙扎的慘狀,轉身離去。
但是顧清梧被人救起,后來投身行伍。十年沙場,磨礪出一代名將。
后來江瀾蒙冤,被誣通敵叛國。奉皇帝之令前來緝拿她的,正是新任將軍顧清梧。
禁軍破開將軍府大門。
“十年不見,”江瀾頭也不抬,“顧將軍倒是學會破門而入了?!?/p>
顧清梧道:“奉旨拿人。”她緩步上前,低聲道:“謝學士為你求情,挨了二十廷杖?!?/p>
江瀾嗓音微顫:“活該?!?/p>
顧清梧冷笑:“就像當年我偷學劍法,你把我踹進冰河,一樣覺得活該?!?/p>
后來她被顧清梧押赴斷頭臺。
“罪將江瀾,通敵叛國,罪證確鑿,即刻處斬!”
刀鋒觸及后頸的剎那,江瀾閉上了眼。
鮮血噴涌而出,但她竟然聞到了一縷梅香。
凜冽的、清冷的香氣,像是隆冬時節(jié)推開窗,猝不及防撞見滿庭白雪紅梅的滋味。她恍惚想:這不對,斷頭臺上該是血腥氣,是人群的汗臭,是冬日里的寒氣??蛇@梅香從何而來?
再睜眼時,沒有陰曹地府,沒有牛頭馬面,沒有判官無常,只有一片望不到盡頭的梅林,開得極盛。
她低頭看自己的手,半透明的,指尖還沾著未干的血跡。
可血是冷的,凝固的,像朱砂痣。
“這是哪兒?”她問。
無人應答。只有風吹過梅林,簌簌地落下一陣花雨。
她鬼使神差地往前走。梅林深處有一汪潭水,清澈見底,水面漂浮著零星花瓣。她蹲下身,想掬一捧水。
指尖穿過了水面。
潭水里映出的不是她的倒影,而是人間。
她看見刑場上的自己尸首分離,血浸透了雪地;看見監(jiān)斬臺上顧清梧面無表情瞥了一眼她的尸首,然后轉身離去,看見謝云瑯為她收殮尸身,在她墓前放了一枝梅花。
她生前最愛梅花,謝云瑯曾為她折過一枝,插在書房的白瓷瓶里。
后來那枝花枯了。自己的血也冷了。
她低頭,繼續(xù)看這一汪潭水清淺。
她看見長樂公主出嫁了,鳳冠霞帔,十里紅妝。那日滿城歡慶,也有人壓低聲音,笑嘻嘻地提起當年那位“駙馬爺”。
“聽說江瀾死的時候,公主一滴眼淚都沒掉呢!”
潭水微漾,畫面一轉,照出顧清梧的身影。她如今是朝中重臣,眉目凌厲,再不是當年那個被她隨意趕出府的小丫鬟。官員們在顧將軍的慶功宴上舉杯暢飲,席間有人提起了江瀾的名字,換來滿堂哄笑。
江瀾輕輕撥弄潭水,又看見茶樓說書人拍案驚堂,唾沫橫飛地講她“通敵叛國”的“鐵證”;
看見戲臺子上濃妝艷抹的伶人捏著嗓子扮她,與“公主”眉來眼去;
看見街頭巷尾的老婦神秘兮兮地交頭接耳:“那江將軍啊,聽說就愛磨鏡......”
看見史官在《名將列傳》上劃去她江瀾的姓名,寫她是“紅顏禍水”、“牝雞司晨”、“禍國殃民”……
而謝云瑯……
江瀾微微側頭,看向潭水另一側。
謝云瑯仍穿著那身洗得發(fā)白的青衫,每日晨昏定省般來她墳前,燒紙,燒詩,燒那些她生前沒來得及看的文章。他一張一張地燒,火光映著他清瘦的側臉,明明滅滅。
偶爾有路人經(jīng)過,指指點點:“瞧,那就是被江瀾騙慘了的謝學士……”
“聽說到現(xiàn)在都不娶妻呢,怕是魔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