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午后,烈日當空,校場東側(cè)的空地遠離了操練的喧囂,顯得格外空曠而灼熱。地面被曬得發(fā)燙,蒸騰起扭曲的熱浪。
譚斯早早便到了。他脫去了沉重的皮甲,只穿著一件單薄的粗布短褂,露出精悍而布滿新舊傷痕的上身。左臂的傷處依舊纏著布條,但精神卻異??簥^,昨夜在趙振突襲下穩(wěn)住身形的經(jīng)歷,如同烈酒般在他胸中燃燒。
趙振準時出現(xiàn)。他依舊穿著那身半舊的軍服,身形魁梧如山岳,步伐沉穩(wěn)得仿佛腳下的大地都在隨之脈動。他身后,跟著兩名親兵,合力抬著一個用粗大鐵鏈捆扎得嚴嚴實實、形狀不規(guī)則的巨大石鎖。那石鎖通體黝黑,表面粗糙,棱角分明,僅僅目測,其分量就遠超譚斯之前練習的二百斤石鎖,甚至可能接近三百斤!鐵鏈摩擦著發(fā)出沉重的嘩啦聲,兩名強壯的親兵抬著它都顯得有些吃力,額角見汗。
“砰!”一聲悶響,石鎖被重重地放在譚斯面前的地面上,激起一片塵土。一股無形的壓迫感撲面而來。
“今日起,練這個。”趙振的聲音平淡無波,仿佛在說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指了指那沉重的石鎖。“穿上它。”
譚斯看著那猙獰的鐵鏈和龐大的石鎖,心臟猛地一跳。三百斤!這不僅僅是重量上的飛躍,更因為這石鎖形狀不規(guī)則,重心難以把握,捆綁的鐵鏈也增加了額外的束縛和不穩(wěn)定性。穿著它行動,其難度遠非單純舉放可比!
但他沒有絲毫猶豫。深吸一口氣,譚斯走到石鎖前。他先按照昨夜站樁的感悟,雙腳穩(wěn)穩(wěn)分開,重心下沉,嘗試調(diào)動丹田那股微弱的沉墜感,讓自己與大地連接得更緊密。然后,他彎腰,雙臂環(huán)抱住冰冷的鐵鏈和粗糙的石鎖表面。
“起!”
一聲低吼從喉間迸發(fā)。腰背瞬間繃緊如弓弦,雙腿肌肉賁張,腳趾死死摳入滾燙的地面。丹田處那股沉墜感應激而生,雖然微弱,卻如同定海神針般穩(wěn)住核心。沉重的石鎖離地而起!
當那冰冷的鐵鏈搭上肩膀、沉重的石鎖緊貼后背的瞬間,譚斯感覺自己仿佛被一座小山猛地壓了下來!雙腿不受控制地劇烈一彎,膝蓋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呻吟,整個身體都向下沉了一截!一股難以想象的巨大壓力從肩背瞬間傳導至腰胯、雙腿,最后狠狠砸在腳掌上!腳下的地面似乎都隨之微微一震。
窒息感、擠壓感、骨骼不堪重負的嘎吱聲同時襲來!汗水幾乎是瞬間就從全身每一個毛孔里涌了出來。
“站穩(wěn)了?!壁w振的聲音如同冰冷的鐵塊砸過來。他繞著步履蹣跚、如同背負著山岳般的譚斯走了一圈,目光銳利如鷹隼,審視著他每一個細微的動作和重心變化?!坝涀∧阏緲稌r的‘根’。這石鎖就是你此刻的‘元’,你的身體就是承載它的‘地’。抱元守一,根扎大地,勁貫周身!”
趙振的話語如同洪鐘大呂,在譚斯被重壓沖擊得嗡嗡作響的腦海中炸開。他咬緊牙關(guān),牙齦幾乎滲出血絲。左臂傷處傳來撕裂般的劇痛,但他強行將其忽略。全部心神都凝聚在對抗那恐怖的重壓和維持身體的平衡上。
抱元守一?此刻背負著這三百斤的猙獰石鎖,那虛抱的意念瞬間變得無比真實而沉重!他的整個身體,都成了那個“懷抱”的容器!
“走!”趙振的命令簡潔而冷酷。
譚斯喉嚨里發(fā)出一聲野獸般的低吼,左腿如同從泥沼中拔出,艱難地向前邁出了第一步。鐵鏈嘩啦作響,石鎖的重心隨著步伐微微偏移,帶來一股巨大的拉扯力。譚斯身體劇烈一晃,右腿支撐腿的肌肉瞬間痙攣般顫抖起來,腳踝處承受的壓力陡增!
“沉!腰胯下沉!力貫腳掌!”趙振的厲喝如同鞭子抽在譚斯耳邊。
譚斯幾乎是本能地,腰腹核心猛地一沉,如同在站樁時對抗搖晃一般。丹田處那股微弱的沉墜感被他拼命催動,導引向下,試圖通過雙腿注入大地!同時,他強行調(diào)整呼吸,每一次吸氣都仿佛要將周圍灼熱的空氣連同那沉重的壓力一起吸入體內(nèi)煉化,每一次呼氣則將體內(nèi)因重壓而翻騰的氣血強行“壓”向四肢百骸,尤其是支撐腿!
一步落下,地面留下一個深深的、帶著濕痕的腳?。ê顾温洌km然身體搖晃得厲害,但他終究沒有倒下!
“再走!”趙振的聲音沒有絲毫溫度。
第二步,第三步…譚斯如同一個蹣跚學步的巨人,背負著不可能承受之重,在空曠灼熱的校場邊緣,開始了艱難而痛苦的跋涉。每一步都伴隨著骨骼的呻吟、肌肉的哀鳴、鐵鏈的摩擦和汗水砸落地面的啪嗒聲。他的世界縮小到只剩下腳下滾燙的土地、肩上冰冷沉重的石鎖、以及趙振那如同催命符般冷酷的命令。
時間仿佛被無限拉長。陽光毒辣,空氣灼熱,譚斯感覺自己像被架在火爐上炙烤的鐵塊,每一寸皮膚都在燃燒,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灼痛。眼前的景物開始模糊、搖晃,耳邊嗡嗡作響,唯有肩背上那恐怖的重壓和趙振的厲喝無比清晰。
不知走了多少圈,汗水早已流干,嘴唇干裂出血,每一次抬腿都如同拖著萬鈞鐵鏈。就在譚斯感覺自己意識即將被重壓和疲憊徹底吞噬的瞬間,趙振冰冷的聲音再次響起:
“停!放下!”
如同天籟!
譚斯幾乎是用盡了最后一絲意志,才控制著身體緩緩蹲下,小心翼翼地讓那沉重的石鎖脫離后背。當最后一根鐵鏈滑落的剎那,一股難以形容的虛脫感和輕松感同時襲來!他雙腿一軟,直接癱坐在滾燙的地面上,胸膛劇烈起伏,如同破舊的風箱,貪婪地吞噬著灼熱的空氣,連動一根手指的力氣都沒有了。
趙振走到他面前,居高臨下地看著他。汗水順著譚斯精悍的肌肉線條流淌,在滾燙的地面上迅速蒸發(fā),留下一片片白色的鹽漬。他的臉色因力竭而蒼白,嘴唇干裂帶血,但那雙眼睛,在極度的疲憊深處,卻燃燒著一種近乎瘋狂的不屈火焰。
“感覺如何?”趙振的聲音依舊平淡。
譚斯喘著粗氣,艱難地抬起眼皮,看著趙振,聲音嘶啞如同砂紙摩擦:“重…如山壓頂…但…腳下…好像…更穩(wěn)了…” 他回想著剛才在極限狀態(tài)下,每一次為了穩(wěn)住身形而拼命下沉腰胯、導引力量入地的感覺,那沉墜感雖然被重壓沖得七零八落,卻似乎比單純站樁時更加“真實”了。
趙振眼中閃過一絲極淡的、幾乎無法察覺的贊許?!啊褪瘎拧谝恢亍阋殉醺Q門徑。能抗住這‘負山行’的起步,說明你的‘根’扎得還算牢靠?!?他話鋒一轉(zhuǎn),語氣陡然變得更加凝重:“但這‘根’,只是死物!是靜物!真正的磐石,立于山巔,可受千年風霜,萬年雷霆而不倒!靠的是什么?”
譚斯茫然地抬起頭,看著趙振。他此刻腦中一片混沌,只有無盡的疲憊和剛才那恐怖重壓的殘留感。
趙振沒有直接回答,而是轉(zhuǎn)身,走到校場邊緣一棵孤零零的老槐樹下。那槐樹虬枝盤結(jié),樹干粗壯,樹皮皸裂,顯然飽經(jīng)風霜。趙振伸出粗糙的大手,輕輕撫摸著粗糙的樹皮,然后,他的手掌看似隨意地、輕飄飄地按在了樹干之上。
沒有發(fā)力,沒有沖擊,甚至沒有肌肉繃緊的跡象。
然而,就在他手掌按實樹干的剎那——
“嗡!”
一股無形的、沉重如山的“勢”驟然降臨!
譚斯瞳孔驟然收縮!他癱坐在地,距離趙振尚有數(shù)丈之遙,卻清晰地感覺到一股難以言喻的壓迫感撲面而來!仿佛趙振按著的不是一棵樹,而是一座即將傾倒的山岳!那棵飽經(jīng)風霜的老槐樹,在趙振手掌下紋絲不動,但整棵樹散發(fā)出的氣息卻瞬間變了!不再是孤零零的樹木,而仿佛化作了大地的一部分,帶著一種亙古不移、厚重無邊的韻味!連它周圍灼熱的空氣,都似乎凝滯了幾分!
譚斯感覺自己的呼吸都為之一窒!仿佛有一股無形的力量扼住了他的喉嚨。他死死盯著趙振那只按在樹干上的手,那只手依舊平靜,沒有用力,但整棵樹,連同它扎根的那片土地,都因為這一按而擁有了某種“重量”和“意志”!
“感受到了嗎?”趙振的聲音仿佛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帶著一種奇異的共振?!斑@不是力量,是‘勢’!是磐石立于天地間,自然凝聚的威儀!是根扎大地后,引動地脈、呼應天象而生的磅礴氣象!‘根’是基礎,‘勢’才是磐石勁真正的威能所顯!”
他緩緩收回手掌。那股沉重如山、令人窒息的“勢”如同潮水般退去。老槐樹依舊是那棵老槐樹,但剛才那種仿佛與大地山川融為一體的厚重感卻消失了。
“磐石勁第二重,謂之‘勢’!”趙振轉(zhuǎn)身,目光如炬,直視癱坐在地、心神劇震的譚斯。“根深,方能引勢!勢成,方可借天地之力,化自身為不摧之磐石!風不能移,雨不能蝕,雷霆加身亦不能毀!”
“負山行,不僅要練你的‘根’,更要讓你在重壓之下,感受力量流動的軌跡,感受身體與大地、與重物之間那股無形的‘角力’!在每一次搖晃、每一次對抗中,去捕捉那稍縱即逝的‘勢’的萌芽!它可能藏在你腰胯下沉的瞬間,藏在你力量貫透腳掌的剎那,藏在你呼吸與重壓共鳴的節(jié)點!”
趙振的話語如同驚雷,在譚斯疲憊而混沌的腦海中炸開一片新的天地!他之前苦苦追求的“穩(wěn)”和“沉”,原來只是最基礎的“根”!而“磐石勁”真正的精髓,在于那玄之又玄、厚重無邊的“勢”!
“明日此時,繼續(xù)‘負山行’!”趙振留下不容置疑的命令,轉(zhuǎn)身大步離去,魁梧的背影在灼熱的陽光下,仿佛真的背負著一座無形的大山,散發(fā)著令人心折的厚重感。
譚斯依舊癱坐在滾燙的地面上,汗水混著塵土在他臉上留下道道污痕。身體如同被徹底拆散重組,每一塊肌肉都在發(fā)出強烈的抗議。然而,他的眼神卻亮得驚人,死死盯著趙振剛才按過的那棵老槐樹,又低頭看了看自己沾滿泥土、因用力過度而微微顫抖的雙腳。
“根…勢…” 他喃喃自語,干裂的嘴唇翕動著。
剛才趙振按樹時那股令人窒息的沉重感,如同烙印般刻在他的心神深處。那不僅僅是力量,更是一種境界,一種與天地自然共鳴的磅礴氣象!原來,自己背負著三百斤石鎖時感受到的那一絲絲與大地更緊密的“貼合感”,那在搖晃中拼命尋求的“穩(wěn)定感”,就是在試圖觸摸“勢”的門檻?
一股前所未有的渴望,如同烈火般在譚斯疲憊的身體里燃燒起來,甚至暫時壓過了那蝕骨的酸痛。他看著那靜靜躺在地上的、猙獰的、三百斤重的石鎖和冰冷的鐵鏈,眼神不再是畏懼,而是一種近乎虔誠的熾熱!
負山行…引勢…這才是真正的修煉之路!
他掙扎著,用盡最后一絲力氣,伸出同樣顫抖的手,緊緊握住了那冰冷的鐵鏈。粗糙的觸感傳來,帶著沉甸甸的分量。
明日,這山,他還要繼續(xù)背!直到背出那屬于他自己的“磐石之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