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的月輪,終于掙脫了薄云的糾纏,高懸于墨藍天幕,將清冷如霜的輝光慷慨地灑向人間。
京城褪去了白日的喧囂,沉浸在一片柔和而朦朧的光暈里。
長街兩側的店鋪早已掛起了各式各樣的花燈,鯉魚燈、荷花燈、走馬燈……流光溢彩,
將青石板路映照得如同流淌的星河。人潮如織,笑語喧闐,
空氣中彌漫著糖人、桂花酒和脂粉的甜膩香氣。鎮(zhèn)國公府的后角門悄無聲息地開了一條縫。
一道寶藍色的身影敏捷地閃了出來,緊接著,
一個穿著素凈藕荷色衣裙的纖細身影也被拉了出來。門隨即被輕輕合攏?!翱禳c,阿月!
”蕭硯的聲音帶著壓抑不住的興奮,他回頭,臉上映著遠處花燈斑斕的光影,眼睛亮得驚人,
哪里還有半分在軍營時的冷硬沉郁?此刻的他,完全變回了那個跳脫不羈的少年郎。
他不由分說地抓住阿月的手腕,帶著她一頭扎進了洶涌的人潮中。阿月猝不及防,
被他溫熱的手掌握住手腕,一股暖流瞬間竄遍全身,心跳驟然失序。她下意識地想要掙脫,
那只手卻握得更緊了些,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道和熱度。她只能被動地被他牽引著,
跌跌撞撞地穿梭在摩肩接踵的人群里。
的叫賣聲、孩童的嬉鬧聲、雜耍藝人的鑼鼓聲、游人驚喜的贊嘆聲……匯成一片巨大的聲浪,
將她緊緊包圍。各種食物的香氣、香囊的馥郁、汗水的味道……混雜在一起,
沖擊著她的感官。她從未經歷過如此擁擠、如此喧鬧的場面。巨大的不安如同潮水般涌來,
讓她下意識地想要退縮,想要回到那個安靜熟悉的角落。然而,手腕上那堅定而溫暖的牽引,
卻又奇異地給了她一絲支撐。她抬起頭,目光穿過攢動的人頭,
看向前方那個挺拔而活躍的背影。他正興致勃勃地指點著兩旁的燈鋪,偶爾回頭看她一眼,
眼神晶亮,嘴角噙著飛揚的笑意。這笑容,像一束光,瞬間驅散了她心頭的陰霾。
阿月抿了抿唇,壓下那份不安,努力跟上他的腳步,目光也被周圍璀璨的燈火吸引。
一盞巨大的、旋轉的琉璃走馬燈,光影流轉,
映出《西廂記》的故事;旁邊小攤上形態(tài)各異的兔子燈,
憨態(tài)可掬;還有那高高掛起的鯉魚燈,仿佛下一刻就要躍入星河……她的眼睛漸漸亮了起來,
新奇和喜悅一點點取代了不安。“喏,拿著!”蕭硯不知何時擠到了一個小攤前,
塞了一個小巧玲瓏的兔子燈到阿月手里。那兔子燈用細竹篾扎成,糊著雪白的棉紙,
眼睛是兩顆圓溜溜的紅豆,短尾巴用紅線扎著一小簇蓬松的白色絨毛,憨態(tài)可掬,
在燈影下散發(fā)著柔和溫暖的光。阿月捧著這盞小小的兔子燈,
指尖感受著竹篾的微涼和燈火的暖意,一股暖流緩緩注入心田。她抬起頭,看向蕭硯,
清澈的眸子里盛滿了驚喜和感激,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羞怯。
蕭硯被她這樣的眼神看得心頭一蕩,隨即又得意地揚了揚下巴,拉起她:“走,
前頭還有更好的!”他拉著她,再次匯入人海。他們隨著人流涌向最熱鬧的城隍廟前。
這里更是燈火輝煌,人山人海。一座巨大的鰲山燈矗立中央,層層疊疊,光華奪目,
引得無數(shù)人駐足驚嘆。舞龍燈的隊伍鑼鼓喧天地游弋而來,長長的龍身在人群中蜿蜒穿梭,
金光閃閃的鱗片在燈火下熠熠生輝。人群爆發(fā)出陣陣喝彩,更加瘋狂地向前涌去,
都想一睹為快?!靶⌒?!”蕭硯眼疾手快,一把將差點被擠倒的阿月拉到自己身側,
用身體為她擋住洶涌的人潮。他的手臂護在她身側,形成一個狹小的、安全的港灣。
阿月緊緊攥著手中的兔子燈,心臟因為剛才的擁擠和此刻他近在咫尺的保護而狂跳不止。
她幾乎能感受到他手臂傳來的熱度和力量,
能聞到他身上干凈的氣息混合著燈市特有的煙火味。周圍的一切喧囂仿佛都模糊遠去,
只剩下手腕上他掌心灼熱的溫度,和他沉穩(wěn)有力的心跳聲透過薄薄的衣料隱約傳來。
舞龍燈的隊伍漸漸遠去,人群的狂熱稍稍平復。蕭硯松了口氣,
低頭看向臂彎里的阿月:“沒擠著吧?”語氣帶著一絲他自己都沒察覺的緊張。阿月?lián)u搖頭,
臉頰緋紅,不知是熱的還是別的什么原因。她指了指不遠處一個賣糖畫的攤子,
又指了指自己,眼中帶著詢問和一絲小小的期待。蕭硯立刻會意,笑道:“想吃糖畫?等著!
”他松開護著她的手臂,轉身就朝那個被孩子們圍得水泄不通的糖畫攤子擠去,
“給我留個位置!我要個大的!”阿月看著他挺拔的身影靈活地擠進人群,
心頭泛起一絲甜意。她抱著兔子燈,站在原地,目光追隨著他的背影。然而,就在這時,
又一波洶涌的人潮從另一個方向涌來,是去看鰲山燈放煙花的!“快走快走!煙花要開始了!
”“別擋道!”巨大的推力從側面猛地襲來!阿月猝不及防,手中的兔子燈差點脫手,
整個人被裹挾著向前踉蹌了好幾步!等她驚慌失措地穩(wěn)住身形,再焦急地抬頭望去時,
那個賣糖畫的攤子前,哪里還有蕭硯的身影?只有攢動的人頭,陌生的面孔,
斑斕閃爍的燈光,匯成一片令人眩暈的海洋。他不見了!巨大的恐慌瞬間攫住了阿月的心!
她像被遺棄在茫茫大海中的一葉孤舟,瞬間失去了方向。她抱著兔子燈,
慌亂地在原地轉著圈,目光焦急地在每一個相似的身影上搜尋,每一次都是失望。她想喊,
喉嚨卻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死死扼住,發(fā)不出任何聲音!只有徒勞地張開嘴,像離水的魚,
無聲地翕合。洶涌的人潮依舊在她身邊推擠著、涌動著,
歡笑聲、叫賣聲、鑼鼓聲匯成巨大的噪音,無情地碾壓著她。她像一顆微不足道的沙礫,
被裹挾著,茫然地隨波逐流。手里的兔子燈,那溫暖柔和的光芒,此刻也變得如此微弱,
仿佛隨時會被這片喧鬧的燈海吞沒。寒意,從腳底一絲絲蔓延上來,冰冷刺骨。
蕭硯好不容易舉著一個剛吹好的、晶瑩剔透的大龍?zhí)钱嫈D出人群,臉上還帶著點得意的笑容。
然而,當他回到剛才分開的地方,笑容瞬間凍結在了臉上。空無一人。
只有地上被踩碎的幾片落葉,和遠處依舊喧囂的人聲?!鞍⒃??”他試探著喊了一聲,
聲音立刻被周圍的嘈雜吞沒。心猛地一沉!他立刻拔高聲音:“阿月——!
”聲音里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無人回應。蕭硯的臉色瞬間變得煞白。
他手中的糖畫“啪嗒”一聲掉在地上,摔得粉碎,如同他此刻驟然碎裂的心。
巨大的恐懼像一只冰冷的巨手,瞬間攫住了他的心臟,狠狠收緊!“阿月!阿月!
”他再也顧不得什么儀態(tài),像瘋了一樣推開擋在身前的人,力氣大得驚人。他逆著人潮,
跌跌撞撞地往回沖,目光如同鷹隼般銳利而瘋狂地掃視著每一個角落,
搜尋著那抹藕荷色的身影。“讓開!都給我讓開!”他粗暴地撥開擋路的人,
撞翻了小攤也渾然不顧。有人被他撞得踉蹌,不滿地叫罵,他只當沒聽見。此刻,
他的世界里只剩下一個名字,一個身影。他沖回城隍廟前,沒有。沿著他們來時的長街狂奔,
目光掃過每一個店鋪門口、每一個巷口、每一個燈影昏暗的角落,沒有!沒有!“阿月——!
你在哪兒!”他的聲音因為極度的焦灼和奔跑而嘶啞破裂,帶著一種瀕臨絕望的凄厲。
汗水浸濕了他的鬢角,順著下巴滴落,寶藍色的錦袍沾滿了塵土,狼狽不堪。
恐懼如同冰冷的毒蛇,纏繞著他的四肢百骸,越收越緊。她一個啞女,在這茫茫人海,
迷路了怎么辦?被人群沖散了怎么辦?遇到歹人怎么辦?
無數(shù)個可怕的念頭爭先恐后地涌進腦海,幾乎要將他逼瘋!
時間在瘋狂的尋找中變得無比漫長。月亮越升越高,清輝冷冷地灑下。
長街上的游人開始稀疏,許多花燈也漸漸熄滅了。喧囂如同退潮般遠去,
留下滿地的狼藉和冰冷的寂靜。蕭硯的腳步越來越沉重,心也一點點沉入冰冷的谷底。
他找遍了所有可能的地方,嗓子早已喊啞,渾身被汗水浸透,冷風一吹,刺骨的冰涼。
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徹底淹沒了他。難道……真的丟了?這個念頭如同重錘,
狠狠砸在他的心上,帶來一陣窒息般的劇痛。他頹然地停下腳步,靠在一處冰冷的墻角,
大口喘息著,胸口劇烈起伏。月光將他失魂落魄的影子拉得很長,很孤單。就在這時,
一陣帶著水汽的涼風從護城河的方向吹來。風中,似乎夾雜著一絲若有若無的……桂花香氣?
很淡,很熟悉。蕭硯猛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雙眼如同捕捉到獵物的野獸,
死死地望向護城河的方向!他不再猶豫,用盡最后一絲力氣,朝著河岸的方向發(fā)足狂奔!
護城河畔,遠離了燈市的喧囂,只有潺潺的水聲在寂靜中流淌。月光如練,
溫柔地鋪灑在寬闊的河面上,泛起粼粼的碎銀。夜風帶著河水的微腥和秋夜的涼意,
吹拂著岸邊的垂柳,發(fā)出沙沙的輕響。河岸的青石堤上,空無一人。蕭硯的心,
再次沉了下去。他沿著河岸奔跑,目光絕望地掃視著。終于,
在靠近一座古老石拱橋的橋洞陰影下,他看到了!一個小小的身影,蜷縮在冰冷的青石板上,
背靠著粗糙的石橋墩子。她懷里,緊緊抱著那盞小小的兔子燈。雪白的燈紙已經有些臟污,
甚至破了一角,但燈芯依舊倔強地燃燒著,散發(fā)著一團微弱而溫暖的光暈,
如同黑暗中的螢火,固執(zhí)地照亮著她腳下的一方小小天地。是阿月!
蕭硯的腳步猛地釘在原地!巨大的狂喜如同決堤的洪水,瞬間沖垮了所有的疲憊和絕望!
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一步一步,踉蹌著,卻又無比堅定地朝那個身影走去。
腳步聲在寂靜的河岸顯得格外清晰。阿月似乎聽到了動靜,抱著兔子燈的手臂微微動了一下,
緩緩地抬起了頭。月光清晰地映照出她的臉龐。幾縷發(fā)絲被汗水粘在額角,
臉上沾著不知哪里蹭上的灰塵,眼睛紅腫得像桃子,顯然已經哭了很久。
淚水在她沾滿塵土的臉上沖刷出幾道狼狽的痕跡。她的嘴唇被自己咬得發(fā)白,微微顫抖著。
當看清來人是蕭硯時,那雙紅腫的眼睛里,瞬間爆發(fā)出巨大的、難以置信的驚喜,隨即,
更洶涌的淚水奪眶而出,沿著臉頰無聲地滾落。她抱著那盞殘破卻溫暖的兔子燈,
像是抱著唯一的浮木,小小的身體因為哭泣而微微顫抖,在冰冷的月光下,顯得那么脆弱,
那么無助,卻又那么……執(zhí)著地等待著他。蕭硯的心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
又酸又疼,幾乎喘不過氣。所有的焦灼、恐懼、后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