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們失戀后爛在沙發(fā)上發(fā)臭,我踹翻他直奔火車站。鄰座姑娘耳機線垂落,
余閑那死魚眼突然活了:“萍水相逢,下了車誰記得誰?”可當(dāng)姑娘的行李箱卡在臺階,
他沖得比外賣員還快。蘇州三日,他跟著她嘗啞巴生煎,走濕漉漉的平江路。第四天清晨,
他消失得無影無蹤,只在酒店留下個流氓兔玩偶。兩年后手機震動,
一張照片撞入眼簾:滿城梧桐落葉,像潑天的碎金?!澳暇┑奈嗤S了,比蘇州的好看。
”我踹了腳沙發(fā),劣質(zhì)彈簧發(fā)出垂死呻吟。劣質(zhì)皮革和人體的油膩味撲面而來。“喂!咸魚!
”聲音在死寂的客廳里炸開,“看見沒?耿浩怎么活過來的?光在沙發(fā)里腌著,
你他媽能腌出朵花來?”屏幕上,《心花路放》的片尾字幕還沒滾完。
大理的陽光透過液晶屏,耿浩笑得像個傻逼,卻透著一股塵埃落定的勁頭。
空氣里低度雪花啤酒混著牛欄山的嗆辣,還有濃得化不開的煙臭。沙發(fā)深處,余閑動了動,
眼珠像生銹的軸承,極其緩慢地轉(zhuǎn)向我。那眼神,像兩口枯井,連嘲諷都懶得給?!八??
”嗓子像砂紙磨過?!八??”我抬腳又踹在他耷拉著的腿上,
“所以老子今天決定幫你把前任埋了!埋得遠遠的!走!買票!現(xiàn)在!
買最快一班能滾出這破地方的火車!”他幾乎是半推半就地被我按在電腦前。
屏幕慘白的光打在他臉上,更顯得頹敗。指尖在油膩的鍵盤上無意識地敲擊著購票網(wǎng)站,
目的地一欄空空蕩蕩,像他此刻的大腦。系統(tǒng)冰冷地吐出一個推薦:晚上八點,最后一班,
硬座,先到隔壁安徽省,然后……上海?“上海?”余閑盯著那兩個字,
像是在辨認(rèn)某種失傳的文字。“管它通到哪!”我一把拍在他后背上,
“能把你這條臭咸魚從這潭死水里撈出來,跳黃浦江我他媽都認(rèn)了!”一個背包,
幾件胡亂團進去的換洗衣裳,下樓打車前往火車站。風(fēng)在夜里的站臺上卷著碎紙片打旋兒,
昏黃的燈下,那列綠皮火車像個趴伏著打盹的老獸,鐵皮縫里透出渾濁的光和嘈雜的人聲。
硬座車廂,皮革座椅早就磨得發(fā)亮發(fā)硬,殘留著無數(shù)旅人油膩的體溫和復(fù)雜的氣味。車窗外,
城市最后的光怪陸離被速度扯成模糊的流光帶子,迅速退向后方無邊的黑暗里。兩小時,
哐當(dāng)哐當(dāng),抵達中轉(zhuǎn)樞紐站。十點多,火車在隔壁省的中轉(zhuǎn)站疲憊地停下。
站臺上短暫的喧鬧很快被深夜的冷清吞沒。我們拖著灌了鉛似的腿挪進候車大廳,
消毒水和人體散發(fā)的渾濁氣味撲面而來。離下一趟車還有半個多小時,
巨大的藍色塑料排椅空了大半,我們像兩袋沉重的垃圾,隨便找了個位置癱倒下去。
就在我眼皮沉得像掛了鉛塊,意識即將沉入黑暗時,對面有人坐下了。
布料摩擦的聲音讓我勉強抬了抬眼皮。是個年輕女孩,長發(fā)有些散亂地披著,
臉上帶著長途跋涉的疲憊,但一雙眼睛在昏暗的光線下卻異常清亮,
像蒙塵的琉璃忽然被擦亮。她胸前抱著個鼓鼓囊囊的雙肩包,耳朵里塞著白色耳機線,
腳邊靠著一個幾乎和她等高的巨大行李箱,襯得她身形愈發(fā)單薄。
我用手肘重重搗了旁邊昏昏欲睡的余閑一下。男人之間的某種雷達瞬間接通,
他幾乎是條件反射般,視線不是轉(zhuǎn)向我,而是直直地投向了對面的光源?!皣K,
”我壓著嗓子,用氣音評價,“漂亮?!庇嚅e的嘴角極其輕微地向上扯動了一下,
隨即又拉平了,快得像錯覺。我朝他擠眉弄眼,無聲地用口型催促:“上啊!
過了這村沒這店!”他幅度極小地搖了搖頭,眼神重新垂落到自己磨舊的鞋尖上,
聲音低得像自言自語:“算了……萍水相逢,下了車,誰還記得誰?
”那語調(diào)里是心死之后特有的疲憊和疏離。他重新縮回椅背的陰影里,眼皮沉沉地耷拉下去,
仿佛剛才那短暫的漣漪從未發(fā)生過。大廳頂部的廣播毫無預(yù)兆地炸響,
刺耳地宣布著我們那趟車即將進站。這聲音如同投入滾油的水滴,瞬間引爆了候車廳的死寂。
黑壓壓的人群如同被驚擾的蟻群,轟然起身,
呼喝聲、行李輪子刮擦地面的尖嘯、孩童的哭鬧瞬間擰成一股喧囂的洪流,
爭先恐后地涌向檢票口。我和余閑像兩塊被遺忘在沙灘上的頑石,
依舊穩(wěn)穩(wěn)地陷在藍色的塑料椅里,紋絲不動。有座,急什么?就在這念頭滑過腦海時,
余閑的胳膊肘又碰了碰我。我順著他的視線望去——對面那個抱著背包的女孩,
居然也安穩(wěn)地坐著,絲毫沒有加入那瘋狂人潮的意思!她甚至還調(diào)整了一下耳塞的位置,
微微闔上了眼睛。我們倆的目光在空中短暫地碰撞了一下,
一種奇異的、心照不宣的認(rèn)同感在彼此眼底閃過,嘴角都忍不住勾起一絲微不可查的弧度。
原來這世上,還有人和我們一樣「懶」,一樣不趕時間。
直到檢票口前那洶涌的人河終于泄洪般變得稀疏,那女孩才不緊不慢地站起身,
拉起了她那個龐然大物般的箱子。余閑幾乎是同步彈了起來,我慢半拍地跟上。
他很自然地走到了女孩身后,排在她后面。女孩正一手捏著票和手機,
一手推著那對她來說略顯龐大的箱子。戴著耳機,渾然不覺。此時余閑歪著頭,
目光死盯著她手機或車票,專注得過分。檢票,過閘。冰冷的閘機咔噠聲后,
是通往站臺的長長地下通道,臺階陡峭地向下延伸。就在女孩一手攥著車票手機,
一手費力地試圖拖動那巨大箱子下臺階時,余閑毫無征兆地伸出手,
穩(wěn)穩(wěn)地抓住了行李箱頂部的提手,那動作流暢得像練習(xí)過千百遍。女孩猛地一驚,倏然回頭,
那雙清亮的眼睛里滿是猝不及防的驚愕。待看清是候車室里那個同樣「懶惰」的同路人,
驚愕迅速融化,變成略帶羞澀和感激的笑意?!爸x謝??!”聲音清脆,
帶著點江南口音的柔軟。“順手?!庇嚅e言簡意賅,一手拎起那沉甸甸的箱子,
毫不費力地向下走,一邊側(cè)頭問她,“出去玩?”臺階在頂燈照射下泛著冷硬的光。“回家。
”女孩答得簡單?!凹摇膬旱??”余閑追問,聲音在狹小的通道里帶著點嗡嗡的回響。
女孩戴著耳機,似乎沒有聽到這句??斓綐翘莸撞苛?,
站臺濕冷的空氣和列車巨大的陰影撲面而來。踏上站臺堅實的水泥地,
余閑把行李箱穩(wěn)穩(wěn)放好,手卻沒有立刻松開拉桿。他看向她,
站臺昏黃的頂燈在他輪廓分明的側(cè)臉上投下深深淺淺的陰影,
眼神里有種近乎莽撞的直白:“能……加個微信嗎?”問完,他自己似乎也愣了一下,
像是沒料到這話會如此直接地沖口而出。女孩顯然也愣住了,隨即臉上綻開一個爽朗的笑容,
伸手就去摸口袋里的手機:“行啊?!比欢?,當(dāng)她把手機屏幕按亮?xí)r,
笑容瞬間凝固——屏幕固執(zhí)地漆黑一片,最后一點電量耗盡??諝馑查g變得粘稠而尷尬,
只有站臺上催促旅客上車的廣播在無情地重復(fù)。“沒電了……”她晃了晃那黑漆漆的屏幕,
屏幕倒映著站臺頂棚模糊的輪廓。余閑看著她瞬間窘迫漲紅的臉,反而低低地笑了一聲,
那點沉郁的暮氣似乎被這意外沖淡了些。“那這樣,”他語氣反而輕松起來,
帶著點不容置疑,“你告訴我手機號,我存著,等你手機有電了,我加你,你再通過。
”他掏出自己那個屏幕布滿裂痕的手機。女孩看看他,
又看看站臺上腳步匆匆、急著涌向各自車廂的人流,抿了抿唇,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
她抬起頭,迎上余閑的目光,眼睛里閃過一絲狡黠的光亮:“手機號就不必啦,
”她語速輕快,帶著點俏皮的挑戰(zhàn)意味,“這樣,
你如果在我下車之前找到我……”她頓了一下,笑容重新浮現(xiàn),比剛才更明亮,“我再加你。
”話音未落,她不等余閑反應(yīng),一把拉過自己的行李箱,
指尖不經(jīng)意擦過余閑還扶著箱子的手背,一點微涼的觸感?!坝芯壴僖姲?!”笑著轉(zhuǎn)身,
像一尾靈活的魚,逆著人流向站臺的另一端走去。走出幾步,她忽然又停下,回過頭,
舉起那只沒電的手機朝著余閑的方向晃了晃,手指俏皮地隔空點了點他:“說好了,
不能跟著我喔!”說完,她輕快的身影已徹底融入昏暗站臺攢動的人影里,消失不見。
余閑站在原地,望著她消失的方向,喊了句“我會的。
”直到我用力拍了他肩膀一下:“看啥呢?拍偶像劇呢,走啦!
”硬座車廂特有的混合氣味——汗味、泡面味、劣質(zhì)香水味——頑固地鉆入鼻腔。
剛找到位置坐下,余閑的身體就深深陷進那磨得發(fā)亮的皮革座椅里,仿佛被抽掉了所有力氣。
他側(cè)頭看向窗外,站臺上飛速掠過的昏黃燈光在他臉上投下明明滅滅的影子,看不清表情。
“去蘇州?!彼蝗婚_口,聲音不高,卻像塊石頭砸進渾濁的水里。我眼皮重得直往下墜,
腦袋里像灌滿了漿糊,胡亂揮了揮手:“隨你,到站……叫我……”意識沉下去之前,
殘留的最后一點念頭是:這小子,魔怔了?但困意洶涌,念頭瞬間被淹沒。
車廂連接處有節(jié)奏的哐當(dāng)聲成了最單調(diào)的催眠曲。不知過了多久,
一只冰涼的手用力搖晃著我的肩膀,力道帶著不容置疑的急切?!靶研?!起來!
”我費力地掀開沉重的眼皮,視線模糊地聚焦在手機屏幕上慘白的光:05:42。
“……還二十分鐘呢……急個屁……”我嘟囔著,想重新縮回那個勉強溫暖的角落。
“你不懂!”余閑的聲音壓得很低,卻繃得像根拉緊的弦。他根本沒看我,
眼神銳利地掃視著前方車廂擁擠的過道,身體已經(jīng)離座,像一頭蓄勢待發(fā)的獵豹。
不等我完全清醒,他的身影已經(jīng)擠進了過道里向前的人縫中,目標(biāo)明確,
動作帶著一種近乎偏執(zhí)的堅決。我罵了句臟話,揉著酸澀的眼睛,
跌跌撞撞地追著他深灰色外套的背影。車廂過道狹窄,
堆滿夜行旅客蜷縮的腿腳和橫七豎八的行李??諝馕蹪岢翋?,
混合著熟睡者粗重的呼吸和食物殘余的氣味。余閑走得很快,
肩膀不時撞到椅背或懸垂的手臂,引來幾聲模糊的嘟囔或不滿的翻身。他毫不在意,
目光如同探照燈,一排一排座位掃過去,掠過無數(shù)沉睡或茫然的面孔。
五號車廂……六號……七號……越往前走,車廂連接處的冷風(fēng)越明顯,吹得人一激靈。
到了八號車廂中部,他的腳步猛地頓住。目光釘在靠窗的一個位置上。那里,
一個身影伏在窄小的桌板上,長發(fā)散落,遮住了臉,深藍色的雙肩包還抱在懷里。
正是那個女孩。他旁邊剛好有個空座。余閑幾乎是立刻側(cè)身擠了進去,
動作輕得像怕驚擾了什么。他坐下,視線緊緊鎖住對面那個熟睡的身影。我喘著粗氣,
扶著椅背站在過道里,看著他,又看看那女孩,我蹭到他旁邊,眼神問:“你丫開掛了?
”余閑微微側(cè)臉,嘴角勾出他那久違賤兮兮的微笑小聲說道:“檢票時……瞥見她票了。
”操!這孫子。時間在車輪與鐵軌有節(jié)奏的撞擊聲里變得粘稠。車廂里開始有了騷動,
人們陸續(xù)醒來,伸懶腰,打哈欠,收拾行李的窸窣聲此起彼伏。列車員洪亮的嗓音由遠及近,
像投入湖面的石子:“蘇州!下站蘇州到了!蘇州的旅客醒醒,準(zhǔn)備下車了!
”那伏在桌上的身影動了動。長發(fā)滑開,露出一張睡眼惺忪的臉。她下意識地揉了揉眼睛,
目光茫然地掠過窗外飛馳的朦朧晨光,然后,毫無預(yù)兆地,
撞上了對面那雙一眨不眨、熬得微紅卻亮得驚人的眼睛。那雙大眼睛瞬間瞪圓了,
睡意一掃而空,只剩下純粹的、難以置信的愕然。她微微張著嘴,像被點了穴,
足足有三四秒鐘沒發(fā)出任何聲音?!啊??!”她終于找回自己的聲音,
帶著剛睡醒的沙啞和濃重的驚詫,“怎么……找到的?”余閑沒說話,
只是嘴角極其緩慢地向上彎起一個弧度。那笑容疲憊,卻有種近乎孩子氣的得意和如釋重負。
他掏出自己那個屏幕碎裂的手機,在她面前晃了晃?!拔揖驼f,我能找到你。”然后,
他指了指她放在桌角、此刻正連著充電寶的手機。一切盡在不言中。蔣曉云看看他,
又看看那根連接著她手機的充電線,再看看他臉上那副「這下你沒借口了吧」的表情,
愕然慢慢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哭笑不得又帶著點無奈的笑意。她搖搖頭,
認(rèn)命般地嘆了口氣,拿起自己已經(jīng)充滿電的手機,指尖在屏幕上輕點幾下,
調(diào)出二維碼的界面,遞了過去?!暗巍币宦?。兩個世界,被一根網(wǎng)線強行并網(wǎng)。余閑的嘴角,
那抹笑意更深了,像投入石子的水面,終于漾開了清晰的漣漪。
蔣曉云——微信跳出來的名字。列車緩緩滑入站臺,窗外是典型的江南站臺景象,
灰白的雨棚,濕漉漉的地面反射著天光。下車的人流裹挾著我們涌向出站口。
清晨微涼的空氣帶著江南特有的濕潤氣息撲面而來,沖淡了車廂里的沉悶。蘇州的秋晨,
空氣濕潤清冽,帶著桂花若有似無的甜香。火車站廣場人流如織,
喇叭聲、招呼聲、行李箱輪子滾過地面的聲音交織成一片。
一輛線條流暢的黑色轎車無聲地滑到我們面前停下,車窗降下,
露出一張溫和的中年女人的臉?!班镟?!”女人笑著招呼?!皨?!”蔣曉云應(yīng)了一聲,
快步走過去,拉開后座門,先把那個大箱子塞了進去,動作干脆利落。她轉(zhuǎn)過身,
目光在我和余閑之間短暫地停留了一下,最后落在余閑臉上。
站臺昏黃燈光下的那種生動和狡黠似乎被晨光沖淡了些,顯出一點屬于白天的禮貌和距離感。
“那……我先走了。”她對余閑說,聲音清脆,“你們好好玩?!彼_車門坐進去,
隔著車窗玻璃朝我們揮了揮手。車子很快匯入廣場的車流,消失不見。余閑站在原地,
望著車子消失的方向,手里緊緊攥著手機。初升的陽光斜斜地打在他身上,
拉出一道長長的影子。他低頭看著屏幕上那個新添加的、頭像是一只白貓的聯(lián)系人,
手指懸在對話框上方,最終只是按熄了屏幕。“走了?!彼D(zhuǎn)過身,拍了拍我的肩膀,
聲音恢復(fù)了平常的調(diào)子,但眉宇間那層沉積多日的陰霾,似乎被晨風(fēng)吹開了一道縫隙,
“找個地方,洗把臉。”我和余閑背著簡單的行囊,
在觀前街附近找了家經(jīng)濟型酒店安頓下來。房間狹窄,窗外是灰撲撲的后巷墻壁。
余閑把自己摔在床上,盯著天花板,許久沒說話。直到下午,他才像是緩過勁兒來,
摸出手機,盯著那個新添加的、頭像是一只白貓的微信聯(lián)系人,手指懸在屏幕上方,
遲遲沒有落下。“慫了?”我靠在窗邊,看著樓下巷子里收舊貨的三輪車慢悠悠地晃過。
他瞥了我一眼,沒反駁,手指卻像是被燙到似的縮了回來。
黃昏的橙色光線透過窄窗斜斜地打在他臉上,一半明亮,一半沉在陰影里。暮色四合,
路燈次第點亮,給古舊的平江路籠上一層暖黃的紗。我和余閑剛拐進一條支巷,
一陣輕微的、帶著電流聲的嗡嗡聲由遠及近。一輛明黃色的小電動靈活地拐了個彎,
停在巷口昏暗的光線下。走近一看是蔣曉云,此時她跨坐在電動車上,單腳支地,
朝我們招手。她穿著件寬大的黑色衛(wèi)衣,襯得臉更小,眼睛更大,長發(fā)隨意扎了個馬尾,
整個人清爽得像雨后的新竹。“哈嘍,兩位帥哥,需要導(dǎo)游嘛?”語氣帶著點熟稔的調(diào)侃,
仿佛下午火車站那點生疏只是錯覺。我說這一路余閑這廝怎么抱著手機擱那傻樂呢,
原來是有佳人相約啊。我很識趣地往后退的同時推著旁邊的余閑,“我待會兒還有事,
但是這位情傷未愈的大作家可能需要導(dǎo)游喔。”余閑明顯愣了一下,回頭看著我,
我給他遞了個眼神。一切都發(fā)生在蔣曉云的眼中,她捂著嘴笑了起來,
不知道是我不愿當(dāng)電燈泡的舉動還是因為對余閑的介紹?!拔?!”她單腳支地,
朝余閑揚了揚下巴,嘴角噙著一絲笑意,“失戀作家,上車嗎?帶你兜兜蘇州的夜風(fēng)。
”余閑沖著我無奈地搖了搖頭,隨即眼底那點沉郁被燈光映亮了些。他沒說話,
只是幾步走過去,長腿一跨,坐上了小電動的后座。位置窄小,他不得不微微前傾,
手臂有些局促地垂在身側(cè),盡量避免碰到她的腰?!澳恪蔽艺驹谠?,剛開口?!胺判?,
丟不了!”蔣曉云頭也沒回,聲音被風(fēng)吹過來,帶著笑意,“晚點給你送回來!”話音剛落,
小電動輕巧地一扭,載著兩人,像尾靈活的魚,
無聲地滑入了平江路主街流淌的燈火人潮之中,只留下一點尾燈的紅光在夜色里閃爍。最終,
車子停在平江路步行街的入口附近。華燈初上,沿河兩岸的燈籠次第亮起,
暖紅的光暈倒映在粼粼的河水中,隨著水波蕩漾。游人如織,但并不顯得喧囂,
反而有種熱鬧的煙火氣?!白?,先喂飽肚子!”女孩熟門熟路地把車停好,
領(lǐng)著余閑鉆進一家門臉不大、但飄出誘人食物香氣的小館子。油亮噴香的響油鱔糊,
肥糯酥爛的櫻桃肉,清甜鮮嫩的莼菜銀魚羹……地道的蘇幫菜熨帖了轆轆饑腸。
余閑吃得額頭微微冒汗,連日的陰郁被美食驅(qū)散了大半。飯后,
兩人沿著平江路慢慢溜達消食。河畔的燈火倒映在水中,碎成一片晃動的金箔。
路過一家掛著「公路酒館」燈牌的小店時,蔣曉云停下了腳步。店面極小,
幾乎沒有室內(nèi)空間,只在臨河的梧桐樹下支著幾張矮矮的藤編桌和幾把帆布露營椅。
昏黃的串燈纏繞在頭頂虬結(jié)的梧桐枝椏間,投下細碎搖晃的光斑,像落了一地的星屑。
“坐會兒?喝一杯?”蔣曉云提議,眼睛在婆娑的樹影和暖黃的燈光間流轉(zhuǎn),
帶著點躍躍欲試的亮光,“這地兒看著就……很公路。
”余閑的目光掃過那幾盞搖晃的串燈和空著的椅子,點了點頭:“好。
”兩人在最靠河邊的位置坐下。蔣曉云興致勃勃地研究著酒單上那些名字花哨的特調(diào),
最終點了兩杯名字叫「秋夜私語」的雞尾酒。不一會兒,老板端來兩只寬口玻璃杯?!斑?,
試試這個,”蔣曉云把其中一杯淺琥珀色的液體推到余閑面前。
杯底沉著幾片蜷曲如嬰兒拳的嫩綠茶葉,在澄澈的酒液中緩緩舒展,“老板的怪路子,
說是碧螺春打底調(diào)的,混了點果味和……嗯,秘密武器?!彼约阂捕似鹨槐?,
隨意地往后靠在藤編椅背上,寬松的衛(wèi)衣袖子滑到手肘,
露出一截在燈光下泛著暖玉光澤的小臂。余閑端起杯子,小心地抿了一口。
微澀清苦的茶香最先霸道地占據(jù)了味蕾,緊接著,
某種柑橘類果味的清甜和一絲溫潤的酒精暖意才絲絲縷縷地彌漫開來,
奇異地中和了那份初始的苦澀,在舌尖化開一種復(fù)雜又新奇的滋味。他眉頭微展,
有些訝異地又喝了一口,感受著那份奇妙的層次感在口腔里蔓延。蔣曉云舒服地靠在椅背上,
仰頭望著梧桐樹冠縫隙里露出的深藍天幕和幾點疏朗的星,
長長地、滿足地舒了口氣:“真舒服……感覺骨頭縫里的累都被這風(fēng)吹走了?!彼D(zhuǎn)過頭,
目光落在余閑臉上,大大方方地伸出手,“對了,正式認(rèn)識下,我叫蔣曉云。”她頓了頓,
嘴角勾起一抹促狹的笑,“你呢?作家?情傷未愈的……作家?
”她的直白帶著點北方姑娘的爽利勁兒,毫不避諱地戳破他的窘境,
反而讓余閑緊繃的神經(jīng)松弛了一點。他伸手,輕輕握住她掌心微涼的手,
自嘲地扯了下嘴角:“余閑。多余的余,悠閑的閑?!彼α诵?,補充道,
“一個……跟文字較勁,暫時被文字打敗的碼字工?!薄罢媸亲骷??厲害呀!
”蔣曉云眼睛一亮,把話搶了過去,帶著真誠的好奇,“難怪感覺你身上有點……嗯,
”她歪著頭,像在尋找一個合適的形容詞,“不一樣,有點沉,又有點……飄?
”她晃了晃酒杯,語氣輕快?!八闶前?,”余閑啜了一口杯中微澀帶甜的液體,沒有否認(rèn),
“你呢?做什么的?”“我呢,是給布匹和針線找靈魂的,服裝設(shè)計師!
余閑……”她把這名字在嘴里咂摸了兩遍,忽然噗嗤一聲笑了出來,眼睛彎成了好看的月牙,
“余閑?余閑?反過來念不就是『咸魚』嘛!哈哈!太貼切了!余閑——咸魚!難怪這么閑,
能跑出來散心!”她笑得肩膀都在輕輕抖動,串燈的光影在她生動的臉上跳躍,
“以后就叫你咸魚了!多形象!”余閑無奈地搖搖頭,看著杯中晃動的光影,
嘴角卻也忍不住上揚:“隨你高興。”她自己也笑了,眼睛彎彎的。
氣氛像被這笑聲和酒精浸泡過,微妙地松弛下來,剝?nèi)チ顺踝R的客套。
或許是因為這異鄉(xiāng)的夜色,或許是因為杯中微醺的液體,
也或許是因為彼此都心知肚明這不過是漫長旅途中一次短暫的、注定分離的交匯。
那些藏在心底、平日里羞于啟齒或無人訴說的褶皺,竟在這陌生城市梧桐樹的庇蔭下,
對著一個近乎陌生的人,有了舒展的沖動。
蔣曉云說起她工作室里那個難纏又挑剔的 VIP 客戶,
捏著嗓子模仿對方翹著蘭花指、用指尖捻著面料一角滿臉嫌棄的樣子:“哎呀,蔣老板,
這個料子……不夠垂啦,光澤也不對,我要的是那種……那種月光流淌在絲綢上的感覺!
懂不懂啦?”惟妙惟肖的表演逗得余閑也低低笑出聲。
余閑則講起他筆下某個卡在關(guān)鍵情節(jié)、怎么也寫不活的人物,
那種對著屏幕枯坐幾小時、腦子里一片空白的暴躁,
以及被讀者在評論區(qū)毫不留情地留言“水文”、“注水豬肉”時的憋屈和無力感。
他講得不算生動,甚至有點干巴巴的,但那份真實的挫敗和焦慮卻透過平實的語言,
沉甸甸地傳遞出來。蔣曉云托著腮,聽得異常認(rèn)真,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
偶爾精準(zhǔn)地插一句吐槽:“這不就跟我的客戶一樣嘛!既要又要還要,
恨不得把天上的月亮都縫到衣服上!”總能一針見血地戳中他話里那點荒誕的痛點,
惹得他自己也忍不住搖頭失笑。他笑起來時,
眼尾那些因熬夜和疲憊刻下的紋路會短暫地舒展開,像冬日冰面上被陽光曬開的細微裂縫,
露出了底下被掩蓋的、溫潤的底色。氣氛輕松而微妙。蔣曉云晃著杯中殘余的琥珀色液體,
目光無意識地落在酒館門口那棵枝繁葉茂、被串燈勾勒出輪廓的梧桐樹上。
串燈的光點在她清澈的眼眸里跳躍。她忽然問道,聲音里帶著一絲隨意的探尋:“哎,咸魚,
你寫東西的,腦子里裝的故事多。知不知道……關(guān)于梧桐樹,有什么有意思的故事嗎?
像這種老樹,感覺總該有點故事吧?”余閑沉默了片刻。酒杯里琥珀色的液體輕輕晃動,
映著梧桐斑駁的樹影和頭頂細碎的光斑,碎片般迷離。他緩緩開口,聲音低沉下去,
像在拂去一本蒙塵舊書上的灰,
講述一個塵封在時光深處的故事:“最有名的梧桐故事……其實不在蘇州。在南京。
”他頓了頓,目光投向河對岸燈火闌珊的人家,又似乎穿透了更遠的時空,
“很多很多年前的事了。有個男人,用盡了一生的力氣去愛一個女人。女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