鈔票,硬生生砸在臉上。厚厚一沓,嶄新,帶著油墨特有的、刺鼻又冰冷的氣味。
紅得刺眼的百元大鈔,邊緣刮過皮膚,留下細(xì)微的、火辣辣的痛感。它們散亂地落在我腳邊,
砸在冰冷光滑的大理石地板上,發(fā)出沉悶又輕佻的聲響?!澳弥?!
”岳母陳玉芬尖利的聲音穿透了婚禮進行曲的余音,像淬了毒的針,
扎進滿場賓客死寂的驚愕里。她保養(yǎng)得宜的臉上,精心描繪的妝容也遮不住那份刻骨的鄙夷,
下巴抬得高高的,眼神斜睨著,仿佛在看地板上蠕動的垃圾?!耙话偃f!買你閉嘴,
買你安安分分當(dāng)條看門狗!廢物,這就是你的賣身錢!買你那點可憐的自尊心,夠不夠?
”滿堂衣香鬢影,瞬間凝固??諝獬林氐萌缤U塊,壓得人喘不過氣。一道道目光,
驚詫、憐憫、幸災(zāi)樂禍、純粹看戲……粘稠地投射過來,
聚焦在我身上這件廉價、不合身的西裝,以及我腳下那片被鈔票玷污的地板。這場婚禮,
盛大奢華,水晶燈折射著迷離的光,鮮花馥郁芬芳,樂隊演奏著幸福的樂章,
一切卻都與我無關(guān)。我只是一個闖入者,一個被金錢標(biāo)記了價碼、供人觀賞的小丑。我,
林默,蘇家的贅婿。一個標(biāo)簽,一個笑話。我緩緩地,極其緩慢地彎下腰。脊梁骨僵硬,
每一個關(guān)節(jié)都發(fā)出無聲的呻吟。指尖觸碰到冰冷的紙幣,帶著陳玉芬身上濃烈的香水味。
一張,兩張……我沉默地?fù)焓爸瑒幼鳈C械而專注,仿佛在收集散落的枯葉。指尖微微發(fā)抖,
不是憤怒,而是一種更深沉、更冰冷的什么東西在骨髓里涌動。
四周的竊竊私語像嗡嗡作響的蒼蠅,那些目光如同實質(zhì)的芒刺。我全部屏蔽。
世界縮小到只剩下眼前這些散落的、帶著侮辱印記的鈔票。撿完最后一張,我直起身。
手里沉甸甸的。抬起頭,目光平靜地掠過陳玉芬刻薄的臉,掠過賓客們各異的神情,最后,
落在我名義上的妻子——蘇晚晴身上。她穿著昂貴的定制婚紗,美得像一個易碎的琉璃人偶。
她站在那里,離我?guī)撞竭h(yuǎn),眼神卻飄忽著,落在我身后某個虛無的點上。沒有憤怒,
沒有維護,甚至沒有一絲波瀾。只有一片空洞的、事不關(guān)己的冷漠。
仿佛這場施加在她丈夫身上的羞辱,與路邊一只野狗被踢了一腳,并無分別。她的沉默,
比陳玉芬的鈔票更冰冷,更深地刺入心臟。我捏緊了手中的錢,指節(jié)泛白。然后,
在所有人復(fù)雜的注視下,我將那捆扎好的一百萬,
小心翼翼地塞進了自己那件廉價西裝的內(nèi)袋里。動作一絲不茍,帶著一種近乎荒誕的儀式感。
那一刻,我清晰地感覺到,心里某個角落,徹底冷卻、硬化。像一塊投入冰海深處的石頭。
婚禮的喧囂終會散去,而我林默的“贅婿”生涯,才剛剛拉開序幕。***三年。
蘇家別墅奢華依舊,光可鑒人的大理石地面映照著巨大的水晶吊燈,
空氣里常年彌漫著昂貴的香氛氣息。只是這華麗牢籠的角落,
有一方屬于我的、不見天日的“領(lǐng)地”——地下儲藏室。這里堆滿了蒙塵的雜物,
舊家具、廢棄的健身器材、換季的衣物箱……空氣帶著常年不通風(fēng)的霉味和灰塵的味道。
我的“床”,是角落里一張硬邦邦的行軍折疊床,上面鋪著單薄的被褥。
一盞昏黃的白熾燈泡懸在低矮的頂棚下,是這里唯一的光源。
我成了這座華麗宮殿里最沉默的影子,最順從的工具。“林默!死哪去了?車鑰匙給我!
”蘇晚晴的聲音永遠(yuǎn)帶著不耐,高跟鞋踩在樓梯上發(fā)出急促的脆響。
她要去參加閨蜜的下午茶,或是某個奢侈品牌的新品發(fā)布會。
我立刻放下手中正在擦拭樓梯扶手的抹布,快步從地下室走出,
將擦得锃亮的車鑰匙雙手遞到她面前。指尖不小心觸碰到她的,
換來她一個毫不掩飾的蹙眉和嫌惡的抽手?!皬U物,手腳慢死了!”她一把抓過鑰匙,
精致的蔻丹指甲刮過我的手背,留下一道微不可查的白痕。香水味濃郁地襲來,
又隨著她搖曳生姿的背影迅速遠(yuǎn)去。“林默!我的燕窩燉好了沒有?
”岳母陳玉芬慵懶地靠在昂貴的真皮沙發(fā)里,眼睛盯著巨大的液晶電視,頭也不回地吩咐。
“馬上好,媽?!蔽覒?yīng)聲,迅速走向廚房。灶上小火煨著昂貴的血燕,淡淡的甜香彌漫。
我小心翼翼地關(guān)火,用隔熱手套端起燉盅,穩(wěn)穩(wěn)地放在托盤上,再配上一把精致的瓷勺。
端到沙發(fā)前,輕輕放在她面前的茶幾上,溫度剛剛好。陳玉芬眼皮都沒抬一下,
用小勺舀起一點,挑剔地看了看成色,才慢悠悠送入口中?!班?,火候還行。下次糖少放點,
齁得慌?!彼龘]揮手,像驅(qū)趕一只蒼蠅,“去把花園的落葉掃了,看著就心煩?!薄昂玫?,
媽?!蔽掖怪?,轉(zhuǎn)身去拿工具。陽光透過落地窗照進來,暖洋洋的,
卻一絲也照不進我心底那片冰封之地。傭人張媽擦著旁邊的博古架,
眼角余光瞥見我拿著掃帚出去,撇了撇嘴,聲音不高不低,恰好能飄進我耳朵:“哼,
吃軟飯的男人,也就配干這些下賤活兒。白瞎了大小姐那么個人兒。
”另一個年輕點的幫傭小翠,在廚房門口探出頭,嗤笑一聲:“張媽,你小聲點。
人家好歹是‘姑爺’呢!”她刻意加重了“姑爺”兩個字,滿是譏誚。三年。一千多個日夜。
我像一個設(shè)定好程序的機器人,精準(zhǔn)地執(zhí)行著蘇家每一個人的指令。
從清晨為蘇晚晴熨燙昂貴的真絲襯衫,到深夜為晚歸的陳玉芬煮醒酒湯。從清洗泳池,
到修理蘇家小少爺蘇明宇房間里那些被他摔壞的天價游戲設(shè)備。蘇明宇,我名義上的小舅子,
一個被徹底寵壞的紈绔。他尤其熱衷“考驗”我這個便宜姐夫?!拔?,林默!
”他大喇喇地坐在沙發(fā)上,新買的限量版球鞋直接踩在光潔的茶幾面上,
手里拋玩著一個金屬打火機,“我手機好像掉泳池里了,剛買的頂配,好幾萬呢。
你下去給我摸摸?”初冬的天氣,泳池水冰冷刺骨。我看著他眼中毫不掩飾的戲謔,
沉默地放下手中的吸塵器,脫掉外套,只穿著單薄的襯衣長褲,一步一步走下泳池臺階。
冰冷的水瞬間包裹上來,像無數(shù)根針扎進皮膚,直刺骨髓。我在渾濁的水底摸索,
水壓擠迫著耳膜。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岸上傳來蘇明宇和他朋友的哄笑聲。終于,
指尖觸到一個硬物。我費力地?fù)瞥鏊妫且徊孔钚驴畹氖謾C。我爬上泳池邊,渾身濕透,
牙齒不受控制地打顫,水珠順著頭發(fā)、衣角不斷滴落,在昂貴的地毯上暈開深色的水漬。
蘇明宇嫌棄地接過濕漉漉的手機,用紙巾擦了擦,按了兩下,屏幕居然亮了?!皢眩?/p>
防水性能不錯嘛!謝了啊,姐夫!”他笑嘻嘻地,眼神卻像在看一個落湯雞,
充滿了惡意的滿足。他的朋友在一旁笑得前仰后合。我將濕透的襯衣擰了擰,
默默走回地下室,換上一身干爽卻同樣廉價的衣服。寒意深入骨髓,但更冷的,是心。
那沓用紅綢帶扎好的一百萬現(xiàn)金,一直靜靜地躺在我行軍床下的一個舊工具箱里,從未動過。
那上面陳玉芬的香水味早已散盡,只留下鈔票本身冰冷堅硬的氣息。它像一塊沉重的墓碑,
壓在我心上,也像一個沉默的見證,記錄著這煉獄里的每一分每一秒。偶爾,
在深夜地下室的昏黃燈光下,我會拿出手機,屏幕幽光映著我的臉。
屏幕上只有極其簡單的界面,一個加密的通訊軟件圖標(biāo)靜默地躺在角落。點開,
里面永遠(yuǎn)只有一條孤零零的信息,來自一個被命名為“隱”的聯(lián)系人,
時間定格在三年前我踏入蘇家的那一天:「考驗開始。身份凍結(jié)。期限:未知。
觀察者已就位。」沒有問候,沒有解釋,只有冰冷的指令。這條信息,
是我與過去那個龐大到令人窒息的世界唯一的、脆弱的聯(lián)系。它提醒著我,
這一切的卑微與忍耐,并非毫無意義。它在等待,等待一個……破繭的時刻。
***三年之期,在無聲的屈辱和壓抑中滑過。蘇家別墅的華麗囚籠并未松動分毫,
但空氣中,似乎開始彌漫起一絲不易察覺的異樣。這份異樣,
源自一個被遺忘在角落的物件——一只青瓷小碗。那是我從林家?guī)淼奈ㄒ粬|西。
它靜靜地躺在我行軍床下那個舊工具箱里,和那捆沉默的百萬現(xiàn)金作伴。碗不大,胎體輕薄,
釉色是雨過天青般的澄澈,碗底有一道極其細(xì)微、蜿蜒如蚯蚓的冰裂紋開片。碗口邊緣,
有一處不易察覺的、米粒大小的磕碰舊痕。它實在不起眼,混在一堆舊扳手螺絲刀里,
更像一個沾了油污的腌菜罐子。這天清晨,我照例在擦拭客廳那架巨大的紅木博古架。
陽光透過落地窗,在擦拭得光潔如鏡的架子上投下溫暖的光斑。蘇晚晴難得沒有外出,
正坐在沙發(fā)上看一本時尚雜志。她今天穿了一身香芋紫的家居服,長發(fā)松松挽起,
少了幾分盛氣凌人,多了些慵懶隨意。陽光勾勒著她精致的側(cè)臉,這片刻的安寧,
竟讓我有剎那恍惚?!傲帜?,”她忽然開口,視線并未從雜志上移開,聲音淡淡的,
聽不出情緒,“下個月初八,城西的‘寶蘊閣’有個大型春拍預(yù)展,
聽說有幾件不錯的明清官窯。媽挺有興趣,你提前去把邀請函取了,
順便……看看有什么值得留意的?!彼D了頓,指尖翻過一頁精美的銅版紙,
“記得穿正式點,別像上次那樣丟人?!鄙洗闻闼齾⒓右粋€畫廊開幕酒會,
我穿著洗得發(fā)白的舊襯衫,成了全場名流貴婦眼中一個格格不入的污點。她當(dāng)時的眼神,
我至今記得清晰。“知道了。”我低聲應(yīng)道,手上擦拭的動作未停。心頭卻莫名一動。
寶蘊閣……那個名字像一顆小石子投入死水,泛起微瀾。
一些塵封的、屬于“林默”這個名字背后那個龐然大物的信息碎片,隱約閃現(xiàn)。寶蘊閣,
似乎是家族在亞洲區(qū)一個極為低調(diào)、卻分量極重的產(chǎn)業(yè)觸角?不,不能確定。信息凍結(jié)太久,
記憶也仿佛蒙上了厚厚的灰塵。我繼續(xù)擦拭著博古架。架子上琳瑯滿目,
代工筆畫、造型夸張的銅雕、還有幾件明顯是贗品的青花瓷瓶……它們占據(jù)著最顯眼的位置,
被擦拭得一塵不染,彰顯著主人的“品味”和財富。我的目光,
不由自主地掃過架子最底層一個不起眼的角落。那里放著一個落滿灰塵的錦盒。鬼使神差地,
我彎腰將它拿了出來。拂去灰塵,打開盒蓋。里面躺著一只碗。同樣是青瓷,同樣是天青色,
但釉面肥厚,開片粗大生硬,圈足處理粗糙,帶著明顯的現(xiàn)代氣窯痕跡。
一件不值錢的現(xiàn)代仿品??善?,它被珍而重之地放在錦盒里,占據(jù)了博古架一席之地。
而我行軍床下那只真正的、流淌著宋代文脈精魂的舊物,卻被遺忘在黑暗里,
與扳手油污為伍。多么諷刺。就像我這個頂著“姑爺”名頭的林默,
和那個真正的、名字背后意味著滔天權(quán)柄的林默。一絲極其冰冷的笑意,
幾乎不受控制地要浮上我的嘴角。我強行將它壓了下去。三年磨礪,
早已學(xué)會將一切情緒深埋。只是握著錦盒的手指,不自覺地收緊了幾分。三天后,
我換上了衣柜里唯一一套算得上“正式”的深灰色西裝——雖然依舊廉價,但至少干凈筆挺。
揣著蘇晚晴給的地址,前往寶蘊閣取邀請函。寶蘊閣坐落在城西一片鬧中取靜的文化街區(qū)。
門臉不大,青磚灰瓦,飛檐斗拱,透著一股低調(diào)的古意。兩尊石獅子踞守門前,沉默威嚴(yán)。
推開沉重的紅木大門,一股混合著檀香、舊書和歲月沉淀的氣息撲面而來。
內(nèi)部空間遠(yuǎn)比外面看著開闊。光線經(jīng)過精心設(shè)計,柔和地照亮著一個個獨立展柜。玻璃柜里,
瓷器溫潤如玉,書畫墨色淋漓,青銅器銹色斑斕,每一件都透著沉甸甸的歷史感。
空氣安靜得能聽到自己的腳步聲。偶爾有穿著旗袍的工作人員無聲走過,姿態(tài)恭謹(jǐn),
眼神銳利。這地方……不簡單。絕非普通的拍賣行。那種內(nèi)斂的奢華和掌控一切的氣息,
是模仿不來的。我心頭那點關(guān)于家族觸角的猜測,又清晰了一分。來到前臺,
報上蘇家的名號。前臺小姐穿著剪裁合體的素色旗袍,妝容精致,笑容標(biāo)準(zhǔn),
但眼神深處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審視。她很快查到了記錄,取出一份燙金暗紋的邀請函,
雙手遞給我:“蘇小姐的邀請函,請收好?!薄爸x謝?!蔽医舆^,
目光掃過邀請函上繁復(fù)的“寶蘊閣”徽記。正要轉(zhuǎn)身離開,
眼角余光瞥見一位穿著深灰色中山裝、頭發(fā)梳理得一絲不茍的老者,正背對著我,
在仔細(xì)查看一件展柜里的明代青花梅瓶。他身形挺拔,氣質(zhì)沉凝,只是站在那里,
就自然而然成為了空間的中心。
一位穿著西裝、經(jīng)理模樣的中年男子恭敬地立在他側(cè)后方半步,低聲匯報著什么,
態(tài)度近乎虔誠。那老者似乎察覺到了我的目光,微微側(cè)過頭。
一張極其普通的、布滿歲月溝壑的臉,眼神卻深邃平和,像一口望不見底的古井。
他的目光在我臉上停頓了不到半秒,沒有任何情緒波動,又平靜地移回了梅瓶上。然而,
就在這驚鴻一瞥間,我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間凝固!是他!雖然面容蒼老了許多,
穿著也截然不同,但那眼神……那種穿透一切表象、直抵核心的沉靜力量,我絕不會認(rèn)錯!
他是“隱”!那個三年前給我發(fā)來冰冷信息的人!那個家族龐大機器里,
最核心、最神秘的觀察者之一!他在這里!他一直在看著我!這三年,
我所有卑微的、隱忍的、如同螻蟻般掙扎的影像,
是否都清晰地呈現(xiàn)在家族那深不可測的“觀察室”里?一股寒意,從尾椎骨瞬間竄上頭頂。
握著邀請函的手指,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起來。心臟在胸腔里狂跳,幾乎要撞碎肋骨。
我強迫自己低下頭,迅速轉(zhuǎn)身,步履看似平穩(wěn),實則有些虛浮地走出了寶蘊閣的大門。門外,
陽光刺眼。我深吸一口氣,冰冷的空氣涌入肺腑,稍稍壓下心頭的驚濤駭浪。他看到了我。
他認(rèn)出了我。但他沒有任何表示。這沉默,比任何言語都更令人心悸??简灐€在繼續(xù)?
還是……即將結(jié)束?那捆放在舊工具箱里的百萬現(xiàn)金,似乎在我腦海里無聲地燃燒起來。
一種極其復(fù)雜的、混合著壓抑、屈辱、冰冷憤怒和一絲難以言喻的亢奮情緒,
在胸腔里劇烈翻騰。預(yù)展……春拍……蘇家……張浩……這些原本清晰的節(jié)點,
在“隱”那平靜無波的一瞥下,驟然變得模糊而充滿變數(shù)。有什么東西,在看不見的深淵里,
正緩緩轉(zhuǎn)動齒輪,發(fā)出沉悶的、預(yù)示風(fēng)暴的轟鳴。***寶蘊閣的春拍預(yù)展,
成了蘇城上流圈子近期最炙手可熱的社交場。巨大的展廳被布置得如同藝術(shù)圣殿,
柔和的射燈精準(zhǔn)地打在每一件即將登上拍賣臺的珍寶上,流光溢彩。
空氣里浮動著名貴香水、雪茄以及金錢特有的、令人心醉又心慌的氣息。
衣著光鮮的男女穿梭其中,低聲交談,臉上掛著矜持而勢利的笑容。
蘇晚晴挽著陳玉芬的手臂,走在前面。她們今天都精心裝扮過,
蘇晚晴一身香奈兒最新款的米白色套裙,陳玉芬則穿著暗紫色提花旗袍,
佩戴著成套的翡翠首飾,努力彰顯著蘇家的“底蘊”。我照例跟在她們身后兩步遠(yuǎn)的地方,
像一道沉默的影子,穿著那套洗熨得干凈卻依舊廉價的灰色西裝,
與周遭的珠光寶氣格格不入?!皢?,蘇太太,晚晴,你們也來了!
”一個略顯夸張的女聲響起。是李太太,蘇家的鄰居,一個以消息靈通和八卦著稱的富太。
她挽著一個油頭粉面、穿著騷包紫色絲絨西裝的年輕男人,快步迎了上來。那男人正是張浩。
他目光首先貪婪地在蘇晚晴姣好的面容和玲瓏身段上掃過,帶著毫不掩飾的占有欲,
然后才極其輕蔑地斜睨了我一眼,嘴角勾起一個譏諷的弧度。“李太,張少。
”陳玉芬臉上堆起笑容,熱情地回應(yīng)?!奥犝f這次春拍有幾件重器,”李太太壓低了聲音,
故作神秘,“特別是壓軸的那件‘清雍正琺瑯彩萬花獻瑞碗’,
據(jù)說是從歐洲一個沒落貴族手里流出來的,傳承有序,估價至少這個數(shù)!
”她比劃了一個夸張的手勢。張浩得意地?fù)P了揚下巴,接過話頭,聲音故意拔高了幾分,
像是說給全場人聽:“李姨消息真靈通!不瞞您說,那件琺瑯彩,我志在必得!錢嘛,
就是個數(shù)字,玩的就是這個心跳,這個面子!”他說話時,眼神再次瞟向蘇晚晴,
帶著赤裸裸的炫耀和挑釁。蘇晚晴臉上沒什么表情,只是禮貌地笑了笑,
眼神卻不由自主地飄向展廳中心那個被重重安保圍護、單獨打光的展柜。玻璃罩內(nèi),
那只碗流光溢彩,繁花似錦,雍容華貴到了極致,確實堪稱稀世珍寶。陳玉芬更是兩眼放光,
連聲附和:“張少大氣!這才叫真正的實力和眼光!
不像有些人……”她意有所指地拉長語調(diào),眼風(fēng)像刀子一樣刮過我,“窮酸一輩子,
連件像樣的東西都拿不出手,白瞎了祖上那點名聲!”周圍的空氣似乎都安靜了一瞬,
幾道看好戲的目光聚焦過來。張浩更是哈哈大笑,毫不掩飾他的快意。我面無表情,
目光掠過那只萬眾矚目的琺瑯彩碗,沒有半分波瀾。這些浮華的器物,
在家族龐大的收藏體系里,或許連邊角料都算不上。我的腳步,
停在了一個相對冷清的角落展柜前。柜子里,燈光柔和地籠罩著一只青瓷小碗。天青色釉,
澄澈如洗,胎體薄如蛋殼,透著溫潤的光。碗底那道蜿蜒的冰裂紋開片,
在燈光下仿佛有了生命,流淌著千年時光的靜謐。正是我行軍床下那只碗的同類,
或者說……是它歷經(jīng)歲月滄桑、被精心呵護后的模樣。
展柜下方的銘牌清晰地標(biāo)注著:「北宋 汝窯天青釉小碗」「來源:海外重要私人藏家舊藏」
「估價:RMB 28,000,000 - 35,000,000」
兩千八百萬到三千五百萬!我的呼吸微微一滯。目光死死地鎖在那行冰冷又滾燙的數(shù)字上。
手指在身側(cè)悄然握緊,指甲幾乎嵌進掌心。一股荒謬絕倫的酸楚和巨大的諷刺感,
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心臟。
我家那只被遺忘在黑暗角落、與扳手油污為伍的破碗……竟然價值連城!而它,
此刻正躺在蘇家別墅冰冷的地下室里,承受著無知的輕賤!“喂,看什么呢?看得這么入神?
”張浩那令人作嘔的聲音突然在耳邊響起,帶著濃濃的戲謔。他不知何時湊了過來,
順著我的目光看向展柜里的汝窯碗,隨即夸張地嗤笑出聲,“哈!怎么,林大‘收藏家’?
看上這件了?嘖嘖嘖,眼光倒是不俗嘛!可惜啊……”他拖長了音調(diào),故意環(huán)視四周,
吸引更多人的注意,“這可不是你這種下等人能肖想的東西!
把你和你那個吃軟飯的蘇家捆一起賣了,也買不起這碗的一個角吧?
”周圍的竊笑聲更明顯了。蘇晚晴蹙起了秀眉,臉上閃過一絲難堪,低聲道:“林默,走了,
別在這兒丟人現(xiàn)眼!”她語氣冰冷,帶著命令。陳玉芬更是直接呵斥:“廢物!還不快滾開!
丟人現(xiàn)眼的東西!再看也變不成你的!下輩子投個好胎吧!”我沒有動。
所有的嘲諷、鄙夷、呵斥,在這一刻仿佛都隔著一層厚厚的毛玻璃,變得模糊而遙遠(yuǎn)。
我的視線,牢牢地釘在那只沐浴在圣潔光芒中的汝窯碗上,釘在那個令人窒息的天文數(shù)字上。
腦海中,是我床下那只蒙塵的、被視作腌菜罐子的舊碗影像,兩幅畫面瘋狂地重疊、撕扯。
一股壓抑了三年、積蓄了太久太久的暴戾之氣,混合著冰冷的悲愴,猛地從心底最深處炸開!
理智的堤壩,在這一刻,被這巨大的諷刺和長久積壓的屈辱,沖開了一道裂口!
我猛地轉(zhuǎn)過身,動作快得驚人。在所有人驚愕的目光中,我一把推開擋在身前的張浩,
力道之大讓他一個趔趄差點摔倒。我無視了蘇晚晴的驚呼和陳玉芬的尖叫,
大步流星地沖出展廳,沖下樓梯,沖進外面刺目的陽光里。我需要回去!立刻!馬上!
我要親眼看看它!那個被踐踏了千年的、屬于林家的印記!我?guī)缀跏桥苤氐教K家別墅的。
沒有理會管家詫異的詢問,我徑直沖下陰暗的地下室。熟悉的霉味和灰塵氣息撲面而來。
我撲到行軍床邊,一把拖出那個舊工具箱。金屬摩擦發(fā)出刺耳的聲響。我顫抖著手,
粗暴地?fù)荛_扳手、螺絲刀、幾本破舊的工具書……終于,
手指觸碰到了那個冰冷的、被舊報紙隨意包裹著的硬物。撕開報紙。它就靜靜地躺在那里。
天青色釉面在昏黃的燈泡下,依舊溫潤。碗底那道蜿蜒的冰裂紋開片,如同一條沉睡的龍。
碗口邊緣那米粒大小的磕碰舊痕,清晰可見。灰塵蒙蔽了它的光華,
卻無法磨滅它骨子里流淌的、來自北宋官窯的尊貴與沉靜。我的手指,
無比珍重又帶著一絲難以抑制的顫抖,撫過那冰涼的釉面。
像撫過一段被塵封、被遺忘、被肆意踐踏的千年血脈。眼眶不受控制地發(fā)熱,
一種巨大的、混合著悲憤與歸屬感的洪流,幾乎要沖破喉嚨。
我小心翼翼地用一塊干凈的軟布將它包裹好,緊緊地抱在懷里。冰冷的瓷壁貼著胸口,
卻仿佛燃起了一團火。三年了,第一次,我感到心臟在胸腔里如此沉重而有力地跳動,
不是為了忍耐,而是為了……即將到來的風(fēng)暴。***寶蘊閣春拍正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