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背簍壓在肩上,濕透的藥草貼著后背,帶來冰冷黏膩的觸感。葉子寒深一腳淺一腳地踩在泥濘的山路上,每一步都濺起渾濁的水花,沾濕了本就濕透的褲腿。雨后的山林,空氣濕潤得能擰出水來,帶著泥土、腐葉和新生草木混合的濃烈氣息,本該是生機勃勃的景象,此刻落在他眼中,卻只剩下無邊的警惕和潛藏的危險。
他跑得很快,幾乎是連滾帶爬,胸膛劇烈起伏,每一次喘息都帶著火辣辣的痛感。濕滑的草鞋好幾次踩在松動的碎石上,讓他踉蹌著險些摔倒,但他總能憑著多年攀爬練就的本能穩(wěn)住身形,然后以更快的速度向前奔去。他不敢回頭,總覺得身后那片寂靜的山林里,有無數(shù)雙貪婪的眼睛正盯著他背簍的最底層——那包裹在破布里的“枯草”。
《草木通玄經(jīng)》。
那五個古拙的大字,如同冰冷的烙印,沉甸甸地壓在他的腦海深處。每一次想起,都伴隨著一陣輕微的暈眩和刺痛,提醒著他昨夜破廟里的遭遇絕非夢幻。而手中那株被“鑒定”為“千年龍涎草”的枯草,此刻正隔著層層藥草和破布,緊貼在他的后腰位置,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燙得他心慌意亂。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這八個字如同冰冷的毒蛇,纏繞在他的心尖,每一次心跳都帶來一陣窒息般的寒意。這株草的價值,足以讓整個云霧鎮(zhèn)血流成河!他葉子寒算什么東西?一個掙扎在溫飽線上的小采藥人,命比山里的野草還賤!
恐懼如同冰冷的藤蔓,勒緊了他的喉嚨。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腳步卻絲毫不敢放慢。必須盡快離開這片區(qū)域!必須安全地把它藏起來!
跑!再快一點!
汗水混合著殘留的雨水,順著額角不斷滑落,流進眼睛里,帶來一陣刺痛。葉子寒胡亂地用沾滿泥污的袖子抹了一把臉,視線掃過前方熟悉的山道拐角。轉(zhuǎn)過那里,就能看到云霧山外圍那條被采藥人踩出來的、通往山下小鎮(zhèn)的主路了。通常,那里也會有一些從其他方向下山的采藥人。
就在他即將沖出林蔭,踏上那條相對開闊些的山路時——
“呦!這不是咱們?nèi)~大采藥人嗎?跑這么快,后頭有鬼追???”
一個粗嘎刺耳、帶著濃濃戲謔和惡意的聲音,如同破鑼般,突兀地在前面響起。
葉子寒的心猛地一沉,腳步瞬間釘在了原地,如同被施了定身法。他緩緩抬起頭,目光越過拐角處幾叢濕漉漉的灌木,看到了前方山路上橫亙著的幾道身影。
為首一人,身形壯碩得像一頭人立而起的黑熊,正是“黑熊”張莽!他敞著胸膛,露出濃密的胸毛和虬結(jié)的肌肉,雨水打濕了他油膩的頭發(fā),緊貼在寬闊的腦門上,一雙三角眼正不懷好意地上下打量著葉子寒,嘴角咧開,露出參差不齊的黃牙。他身后跟著兩個同樣膀大腰圓的跟班,一個臉上有道疤,另一個缺了顆門牙,都抱著胳膊,堵在山路中間,臉上掛著如出一轍的、貓戲老鼠般的獰笑。
他們?nèi)松砩隙紟е帱c,顯然也是剛從山上下來不久,但看他們那副氣定神閑、故意堵路的架勢,分明是早就等在這里了。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間從葉子寒的腳底板直沖頭頂,比剛才獨自在林中狂奔時的恐懼更甚!張莽!這個仗著“仁和藥鋪”張扒皮的勢,橫行霸道,專門在采藥人下山的路上設(shè)卡“抽頭”的惡棍!
“怎么?啞巴了?”張莽見葉子寒僵在原地不說話,嗤笑一聲,邁著沉重的步子,帶著兩個跟班,一步步逼近。泥濘的山路在他腳下發(fā)出噗嗤噗嗤的聲響,每一步都像踩在葉子寒緊繃的心弦上?!袄献訂柲阍捘?!大清早跑得跟兔子似的,是不是……挖到什么寶貝了?嗯?”他故意拉長了尾音,三角眼里閃爍著貪婪和審視的光芒,目光如同實質(zhì)的刀子,在葉子寒身上和他背后的藥簍上來回刮著。
葉子寒的心跳得快要沖出喉嚨,后背瞬間被冷汗浸透,緊緊貼在那藏著龍涎草的包裹上。他強迫自己低下頭,掩飾住眼中幾乎要溢出來的驚惶,聲音干澀發(fā)緊,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沒…沒有,莽哥。就是…就是雨太大了,急著下山。”
“急著下山?”張莽走到葉子寒面前,龐大的身軀投下一片陰影,幾乎將他完全籠罩。一股混合著汗臭、劣質(zhì)煙草和隔夜酒氣的濃烈體味撲面而來,熏得葉子寒胃里一陣翻騰。張莽伸出蒲扇般的大手,一把抓住葉子寒背后的藥簍邊緣,猛地往下一拽!
葉子寒猝不及防,被這股大力帶得一個趔趄,差點摔倒,背簍里的藥草一陣亂響。
“讓老子看看,你葉大采藥人今兒個的‘急事’,到底值幾個錢!”張莽獰笑著,粗壯的手指毫不客氣地探進背簍,如同扒拉垃圾一樣,粗暴地翻攪起來。
葉子寒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強忍著反抗的沖動,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牙齒死死咬住下唇內(nèi)側(cè),嘗到一絲腥甜的鐵銹味。不能動!絕不能動!簍子最底下就是那要命的龍涎草!一旦被發(fā)現(xiàn)……
張莽那雙沾滿泥污的大手在藥草堆里一陣亂掏亂翻。那些被雨水泡過又被葉子寒慌亂塞進去的紫背藤、鐵線蕨、黃精根等草藥,本就品相受損,此刻在張莽粗暴的動作下,更是被揉搓得葉片破碎,根須斷裂,顯得更加凌亂不堪,價值大跌。
“嘖嘖嘖,”張莽看著被自己翻出來的、品相明顯不佳的草藥,嫌棄地撇了撇嘴,“葉子寒,你小子是越來越?jīng)]用了???瞧瞧,這都采的什么玩意兒?一堆破草爛根,喂豬豬都嫌塞牙!”他隨手抓起一把被揉爛的紫背藤葉子,在葉子寒眼前晃了晃,然后像丟垃圾一樣扔在地上,濺起幾點泥漿。
葉子寒低著頭,看著那幾片沾滿污泥的深紫色葉子,心頭如同被針扎了一下。那是他清晨在千丈崖壁上冒著生命危險采到的,是妹妹小丫的湯藥錢……但他此刻只能死死忍著,一聲不吭。
“莽哥,這小子窮得叮當(dāng)響,能有什么油水?”臉上帶疤的跟班在一旁幫腔,語氣輕蔑。
“就是,看他那慫樣,跟個鵪鶉似的?!比遍T牙的跟班也嗤笑道。
張莽似乎也覺得從這堆“破爛”里榨不出什么油水了,他粗魯?shù)貙⑹謴乃幒t里抽出來,順勢在葉子寒那件破舊的粗布短衫上擦了擦手上的泥污和草屑,留下幾道骯臟的印子。
“算你小子今天走運!”張莽拍了拍葉子寒瘦削的肩膀,力道大得讓他身子又是一晃?!斑@些破爛玩意兒,老子都懶得替你保管了!”他故意把“保管”兩個字咬得很重,滿是威脅的意味。“滾吧!下次要是再讓老子撞見你‘空著手’下山……”他故意停頓了一下,三角眼里兇光畢露,湊近葉子寒耳邊,壓低聲音,帶著一股濃烈的口臭,“老子就打斷你的腿,讓你爬著回去!”
冰冷的威脅如同毒蛇的信子,舔舐著葉子寒的耳廓。他渾身僵硬,低著頭,只能看到張莽那雙沾滿泥巴的破草鞋。屈辱、憤怒、恐懼,如同毒藤般纏繞著他的心臟,幾乎讓他窒息。但他依舊死死咬著牙,從喉嚨里擠出幾個破碎的音節(jié):“謝…謝莽哥?!?/p>
“滾!”張莽不耐煩地一揮手,像驅(qū)趕一只蒼蠅。
葉子寒如蒙大赦,立刻將幾乎被翻了個底朝天的背簍重新背好,甚至來不及整理里面狼藉的藥草,低著頭,貼著山路的邊緣,幾乎是逃也似的從張莽三人身邊擠了過去。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身后那三道如同芒刺在背的、充滿嘲弄和惡意的目光。
一直走出去很遠,直到拐過下一個山坳,徹底看不見張莽他們的身影,葉子寒緊繃到極限的身體才猛地一松,雙腿一軟,差點跪倒在泥濘里。他扶住旁邊一棵濕漉漉的樹干,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心臟狂跳得像是要從嗓子眼里蹦出來,冷汗已經(jīng)浸透了內(nèi)里的衣衫,冰涼地貼在皮膚上。
他顫抖著,極其小心地反手摸了摸背簍最底層。隔著凌亂的藥草和那層破布,能感覺到那包裹著“枯草”的布包依舊安穩(wěn)地躺在那里。
萬幸!張莽只翻攪了表面的普通草藥!那株要命的龍涎草,還安然無恙!
一股劫后余生的巨大虛脫感瞬間席卷了他,但同時,一股更加冰冷的寒意也深深浸入骨髓。張莽的威脅言猶在耳。這次是運氣好,下次呢?下下次呢?只要他還在這云霧山采藥,就永遠躲不開這頭貪婪的“黑熊”!而背簍里的秘密,就像一顆隨時可能引爆的雷火符,一旦暴露,第一個撲上來將他撕碎的,很可能就是張莽和他背后的張扒皮!
葉子寒靠在濕冷的樹干上,疲憊地閉上眼睛,腦海中再次閃過《草木通玄經(jīng)》那五個沉重的大字。仙緣?這分明是懸在頭頂?shù)睦?!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識到,自己無意間撿到的,不僅僅是一份天大的機緣,更是一個足以將他和他整個家都碾成齏粉的沉重枷鎖。
不知過了多久,冰冷的山風(fēng)吹過,讓葉子寒打了個寒顫,混沌的頭腦稍微清醒了一些。他用力抹了一把臉,將那些紛亂絕望的念頭暫時壓下去?,F(xiàn)在不是想這些的時候!當(dāng)務(wù)之急,是安全下山,然后……處理掉背簍里的“燙手山芋”!
他重新背好藥簍,里面的藥草被張莽翻攪后顯得更加凌亂破敗。他不再奔跑,而是邁著沉重而警惕的步伐,一步一步,朝著云霧鎮(zhèn)的方向走去。每一步,都踏在泥濘里,也踏在他沉甸甸的心上。
……
當(dāng)葉子寒拖著疲憊不堪的身體,終于踏上云霧鎮(zhèn)那鋪著凹凸不平青石板的街道時,日頭已經(jīng)微微偏西。濕透的衣衫貼在身上,被午后的暖風(fēng)一吹,帶來一陣陣黏膩的寒意。街道兩旁是低矮的土木房屋,屋頂覆蓋著深色的瓦片,不少地方長著青苔。店鋪的幌子在微風(fēng)中懶洋洋地飄蕩著,空氣里混雜著飯菜、牲口、草藥、汗水和各種難以言喻的生活氣息。
他徑直走向鎮(zhèn)子西頭,那里聚集著幾家收售藥材的鋪子。遠遠地,就能聞到一股濃郁而復(fù)雜的藥味。他熟門熟路地來到一家掛著“濟世堂”褪色招牌的藥鋪前。這家鋪子門臉不大,掌柜姓李,是個干瘦的老頭,臉上總是沒什么表情,眼神卻精明的很,算賬時錙銖必較,但比起張扒皮的“仁和藥鋪”,名聲好歹沒那么臭。
葉子寒在門口頓了頓,深吸一口氣,努力平復(fù)了一下依舊有些紊亂的心跳和緊繃的神經(jīng),然后才掀開那半舊的藍布門簾,走了進去。
藥鋪里光線有些昏暗,空氣中彌漫著陳年藥材的沉厚氣味。靠墻立著幾個高大的、布滿小抽屜的藥柜。柜臺后面,李掌柜正戴著老花鏡,就著窗口透進來的光,用一桿小小的黃銅戥子仔細地稱量著一堆曬干的蟬蛻,發(fā)出輕微的咔噠聲。
聽到門簾響動,李掌柜頭也沒抬,只從老花鏡上方撩起眼皮瞥了葉子寒一眼,又低下頭繼續(xù)擺弄他的戥子,干癟的嘴唇動了動:“來了?背簍放地上。”
葉子寒默默地將沉重的背簍卸下,放在柜臺旁的地面上。動作間,他極其小心地控制著背簍的角度,確保最底層那個包裹不會暴露出來。
李掌柜慢條斯理地稱完蟬蛻,記錄在賬本上,這才放下戥子,繞出柜臺。他走到葉子寒的背簍前,蹲下身,伸出枯瘦的手指,開始翻檢里面的藥草。動作比張莽文雅許多,但眼神卻同樣挑剔而精準(zhǔn)。
“嘖,”李掌柜拿起幾根被雨水泡得有些發(fā)白、又被張莽揉搓得斷了幾處的紫背藤,對著光線看了看,眉頭立刻皺了起來,“這紫背藤…品相太差了!葉都爛了,根也傷了,藥性大損?!彼S手將紫背藤丟到旁邊一個專門放次品草藥的竹筐里。
葉子寒的心跟著那紫背藤一沉,嘴唇抿得更緊了。
李掌柜又拿起那幾朵顏色暗淡的石斛花,搖了搖頭:“石斛花,火候不夠,開敗了才采的吧?靈氣都散了?!蓖瑯觼G進次品筐。
接著是鐵線蕨、巖須、石耳……李掌柜的手指翻飛,如同最無情的判官,每一株藥草在他口中都被挑出或多或少的毛?。骸皾駳馓亍薄澳嗌硾]洗凈…”“根須不完整…”“年份太淺…”
葉子寒沉默地聽著,看著自己辛苦一天、甚至冒著生命危險采來的藥草,被一樣樣打入“次品”的行列,心中一片苦澀。他知道李掌柜的挑剔并非完全無理,雨水的浸泡和張莽的破壞確實讓藥草品相大跌。但這每一句評判,都像是在他本就拮據(jù)的生活上,又狠狠剜去一塊肉。
很快,背簍里只剩下那幾塊沾著泥的黃精根看起來還算完整。李掌柜拿起最大的一塊,用小刀刮掉一點外皮,看了看里面的肉質(zhì),又湊到鼻子下聞了聞,臉色總算緩和了一絲:“也就這幾塊黃精根還算湊合,勉強能用?!?/p>
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走到柜臺后,拿起算盤噼里啪啦地撥弄了幾下。
“紫背藤,次等,算你五枚銅板?!?/p>
“石斛花,殘次,兩枚?!?/p>
“鐵線蕨,濕損,三枚?!?/p>
“巖須、石耳…雜碎一堆,算三枚?!?/p>
“黃精根三塊,品相尚可,三十枚。”
算盤珠子最后一定格。
“攏共,”李掌柜抬起頭,透過老花鏡看著葉子寒,吐出兩個字,“四十三枚?!?/p>
四十三枚銅板!
葉子寒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緊了。這個價格,比他預(yù)想中最壞的情況還要低!以往品相好的時候,光是那幾株紫背藤就能賣到十幾枚,黃精根更貴些。如今……這點錢,夠干什么?小丫的湯藥一副就要二十枚!家里米缸已經(jīng)見底了!還有鹽……
他張了張嘴,喉嚨干澀得發(fā)不出聲音。他想爭辯,想說那紫背藤本來品相很好,想說那黃精根其實年份不淺……但他看著李掌柜那張毫無表情的臉,看著他身后柜臺上那本厚厚的賬本,所有的話都堵在了喉嚨里。爭辯有什么用呢?藥草在人家手上,品相也確實受損了。云霧鎮(zhèn)就這幾家藥鋪,張扒皮那里他更不敢去,李掌柜這里……已經(jīng)是相對“公道”的選擇了。
一股深深的無力感攫住了他。他默默地低下頭,看著自己那雙沾滿泥濘、指甲縫里塞滿黑泥的破草鞋,低聲道:“……好?!?/p>
李掌柜從柜臺下拿出一個沉甸甸的舊木錢匣,打開鎖,里面堆滿了黃澄澄的銅錢。他數(shù)出四十三枚,一枚一枚,叮當(dāng)作響地摞在柜臺上。那聲音,在寂靜的藥鋪里顯得格外清晰刺耳。
葉子寒伸出手,指尖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白,一枚一枚地將那些還帶著木匣微溫的銅錢抓在手心。粗糙的銅錢邊緣硌著他的掌心,沉甸甸的,卻絲毫無法驅(qū)散他心頭的沉重和冰冷。
四十三枚銅板,被他小心翼翼地分成兩撥,用兩塊不同的破布包好,塞進懷里最貼身的口袋。那貼著皮膚的冰涼觸感,時刻提醒著他現(xiàn)實的殘酷。
他重新背起幾乎空了的背簍,向李掌柜微微躬了躬身,掀開門簾,默默走出了“濟世堂”。
午后的陽光有些刺眼,街道上行人不多。葉子寒站在藥鋪門口,看著手里僅剩的幾個銅板(他特意留了幾枚在外面),又下意識地摸了摸懷里那沉甸甸的、藏著龍涎草秘密的布包。巨大的落差感讓他胸口發(fā)悶。
價值連城的筑基圣藥就在他懷里,可他卻連給妹妹買藥的錢都湊不齊!
這荒謬的現(xiàn)實像一盆冰水,將他昨夜和今晨那點因為“仙緣”而升騰起的、不切實際的悸動徹底澆滅。仙路縹緲,遙不可及。而眼前的困境,卻是如此真實而冰冷。
他用力甩了甩頭,將那些無用的情緒拋開?,F(xiàn)在不是自怨自艾的時候!有了錢,哪怕只有四十三枚,也要精打細算地花出去!
他首先走向鎮(zhèn)子角落一個專門賣糧的雜貨鋪。鋪子很小,門口擺著幾個敞開的麻袋,里面是不同成色的糙米和雜糧。葉子寒仔細地看了看,挑了一袋顏色最深、夾雜著不少碎殼和稗子的最次等糙米。這種米口感極差,但勝在便宜。
“老板,這個,來五斤。”葉子寒的聲音有些沙啞。
鋪子老板是個胖乎乎的中年人,瞥了一眼葉子寒指著的糙米,又看了看他一身泥濘的寒酸樣,懶洋洋地拿起一個破舊的木升子:“五斤?承惠,十五枚銅板?!?/p>
葉子寒默默數(shù)出十五枚銅板,放在油膩的柜臺上。老板收了錢,用升子舀了米,倒進葉子寒帶來的一個小布袋里。葉子寒掂量了一下,感覺分量還算足,這才小心地扎緊袋口,放進背簍。
接著,他走向街對面一個賣油鹽醬醋的小攤。攤主是個頭發(fā)花白的老婆婆。
“阿婆,粗鹽,一小包?!比~子寒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些。
老婆婆看了他一眼,沒說話,熟練地用一張粗糙的黃草紙包了一小撮灰白色的粗鹽粒,用草繩系好遞過來:“三枚。”
葉子寒遞過三枚銅錢。那一點鹽,只夠家里吃幾天的。但他不敢多買。
懷里剩下的銅錢已經(jīng)不多了。他攥著那幾枚帶著體溫的銅板,站在略顯喧囂卻與他格格不入的街道上,目光下意識地投向不遠處一家飄著濃郁肉香味的熟食鋪子。那鋪子門口掛著一排油光發(fā)亮、色澤誘人的鹵豬頭肉和醬肘子,幾個穿著體面的鎮(zhèn)民正在排隊購買。
一股強烈的、源自身體本能的渴望瞬間攫住了葉子寒。他已經(jīng)記不清上次聞到這樣濃郁的肉香是什么時候了。家里常年清湯寡水,油星都少見,更別提肉了。那香味如同鉤子,勾得他肚子里空蕩蕩的腸胃一陣痙攣。
他下意識地咽了口唾沫,喉結(jié)滾動了一下。腳步不受控制地朝著那香味傳來的方向挪動了兩步。
那金黃油亮的豬頭肉,那醬紅酥爛的肘子……小丫蒼白的小臉,母親虛弱的身影在腦海中閃過。妹妹病了這么久,嘴里沒一點滋味。娘的身子骨也越來越弱了……
一個念頭如同野草般瘋長起來:買一點點!哪怕只有一小塊!給她們嘗嘗葷腥!
這個念頭是如此強烈,幾乎壓倒了理智。他捏緊了手里僅剩的幾枚銅板,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發(fā)白。他一步一步,像是被那香味牽引著,走到了熟食鋪子油膩的柜臺前。
“老板…豬頭肉…怎么賣?”葉子寒的聲音干澀得厲害。
正在剁肉的老板是個滿臉油光的胖子,頭也不抬地回道:“上好的鹵豬頭,肥瘦相間,三十文一斤!”
三十文!葉子寒的心猛地一抽!他懷里剩下的錢,連半斤都買不起!
“那…那能…能切一小塊嗎?最…最便宜的……”葉子寒的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臉頰因為窘迫而微微發(fā)燙。
老板這才抬起頭,打量了一下眼前這個穿著破爛、滿身泥濘的少年,眼神里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鄙夷。他隨手從案板角落切下薄薄一小片帶著不少肥膘和皮的碎肉,那肉片薄得幾乎透明,扔在油乎乎的秤盤上,秤桿都懶得打平:“喏,這點兒,算你五文?!?/p>
五文!
葉子寒看著秤盤里那一點點可憐的肉,再看看老板那副打發(fā)叫花子的神情,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澀和屈辱涌上心頭。五文錢,在平時夠買兩個粗面饃饃了!就換來這么一點點碎肉……
他幾乎想轉(zhuǎn)身就走。但妹妹小丫渴望的眼神,母親虛弱的樣子,還有那鉆入鼻腔、揮之不去的肉香,最終讓他顫抖著手,將僅剩的五枚銅錢,一枚一枚,放到了油膩的柜臺上。
老板用兩根油膩的手指拈起銅錢,隨意丟進錢盒,然后用一張更小的、沾著油漬的草紙,將那薄薄一片肉隨意一裹,丟給葉子寒:“拿好?!?/p>
葉子寒接過那小小的、還帶著溫?zé)嵊湍伕械募埌?,仿佛捧著什么易碎的珍寶,小心翼翼地放進懷里,緊貼著那裝著糙米和鹽的布袋。紙包上傳來的微弱油漬,很快浸透了他單薄的衣衫,帶來一點點油膩的溫?zé)岣小?/p>
懷里揣著僅剩的三十枚銅板(買藥的錢),背簍里裝著五斤糙米和一包粗鹽,還有那個價值連城卻又不能見光的布包,葉子寒拖著灌了鉛般的雙腿,一步一步,朝著鎮(zhèn)子最西頭、靠近云霧山腳的家走去。
那所謂的“家”,不過是山腳下一片貧民聚居地的邊緣,幾間低矮破敗的土坯房歪歪扭扭地擠在一起。葉子寒的家在最靠山腳的一間,墻皮剝落得厲害,露出里面發(fā)黑的土坯,屋頂?shù)拿┎菹∠±?,一看就難以抵擋風(fēng)雨。一個小小的、用樹枝勉強圍起來的院子,里面堆著些柴禾和雜物。
推開那扇吱呀作響、幾乎擋不住風(fēng)的破木門,一股濃烈的草藥味混合著潮濕的霉味撲面而來。屋子很小,光線昏暗,只有一扇小小的窗戶透進些微光。靠墻是一張用木板和磚頭搭成的簡易床鋪,上面鋪著破舊的草席和被褥。一個瘦弱的身影蜷縮在床上,蓋著一床打滿補丁的薄被,不時發(fā)出壓抑而沉悶的咳嗽聲。
“娘…”葉子寒放下背簍,快步走到床邊,聲音里帶著擔(dān)憂。
床上的是他母親葉柳氏。原本還算康健的婦人,自從丈夫葉子峰遭遇山洪去世后,便憂思成疾,加上長期操勞和營養(yǎng)不良,身體徹底垮了下來,常年纏綿病榻,咳嗽不斷。
聽到兒子的聲音,葉柳氏艱難地側(cè)過身,露出一張蠟黃消瘦的臉龐,眼窩深陷,嘴唇干裂。看到葉子寒一身泥濘,她渾濁的眼睛里滿是心疼:“寒兒…回來了?咳咳…淋著雨了吧?快…快去換身干衣裳…咳咳咳…”話未說完,又是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瘦弱的肩膀劇烈地抖動著。
“娘,您別說話,快躺好?!比~子寒連忙上前,輕輕拍著母親的后背,幫她順氣。觸手之處,骨頭硌人,單薄得讓他心驚。
這時,一個更小的身影從屋子角落的陰影里怯生生地挪了出來。那是個約莫八九歲的小女孩,穿著一件明顯不合身、洗得發(fā)白的舊褂子,小臉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嘴唇也泛著不健康的青紫,正是妹妹小丫。她懷里緊緊抱著一個掉了漆的舊陶罐,里面裝著半罐清水。
“哥…”小丫的聲音細弱蚊蠅,大大的眼睛里盛滿了不安和依賴,還有一絲因為生病而特有的懨懨之色。她看到葉子寒,想靠近,又似乎有些怕他身上的泥污。
看到妹妹這副模樣,葉子寒的心像是被狠狠揪了一下,鼻子有些發(fā)酸。他努力擠出一點笑容,盡量讓聲音聽起來輕松些:“小丫,看哥給你帶什么回來了?”
他小心翼翼地從懷里掏出那個小小的、浸透油漬的草紙包,一層層打開。
當(dāng)那薄薄一片、帶著誘人醬紅色澤和濃郁肉香的鹵肉片暴露在昏暗的光線下時,小丫的眼睛瞬間睜大了!她幾乎是屏住了呼吸,小小的鼻翼翕動著,貪婪地吸著那久違的、令人垂涎的香氣。蒼白的臉上,因為激動和渴望,甚至泛起了一絲極其微弱的紅暈。
“肉…哥…是肉!”小丫的聲音帶著難以置信的驚喜,眼睛亮得如同星辰。
就連躺在床上咳嗽的葉柳氏,渾濁的眼睛里也閃過一絲驚訝和復(fù)雜,隨即又被濃濃的憂慮取代:“寒兒…這…這得花多少錢啊?咳咳…家里…”
“娘,沒事,今天運氣好,藥賣得還行?!比~子寒打斷母親的話,語氣故作輕松。他將那薄薄的肉片小心地撕成更小的兩半,將稍大、帶著點瘦的那一半遞給小丫,另一半則遞給母親。“小丫,你和娘快嘗嘗,還熱乎著呢?!?/p>
小丫迫不及待地用小手接過那一點點肉,小心翼翼地放進嘴里,細細地咀嚼著。那濃郁的肉香和油脂在口腔里化開的瞬間,小姑娘的眼睛幸福地瞇了起來,蒼白的臉上露出了久違的、孩子氣的滿足笑容,仿佛吃到了世上最珍貴的佳肴。
葉柳氏看著女兒難得露出的笑容,又看看兒子強裝的笑臉,再看看遞到眼前的那一小片油汪汪的肉,眼眶瞬間就紅了。她顫抖著手接過,卻沒有立刻吃,只是看著葉子寒,聲音哽咽:“寒兒…苦了你了…都怪娘這身子不爭氣……”
“娘,您說什么呢!”葉子寒連忙握住母親枯瘦的手,“您和小丫好好的,我才有奔頭??斐脽岢粤?,涼了就腥了?!?/p>
看著母親和妹妹小口小口、無比珍惜地吃著那一點點肉,葉子寒默默轉(zhuǎn)過身,走到屋角的灶臺邊。說是灶臺,不過是用幾塊石頭壘起來的簡易土灶,上面架著一口邊緣有些破損的鐵鍋。
他將背簍里的糙米袋子拿出來,打開??粗锩婊覔鋼?、夾雜著許多碎殼稗子的米粒,他沉默地拿起一個缺了口的舊陶盆,開始仔細地挑揀起來。粗糙的手指在米粒間翻動,耐心地將那些不能吃的稗子、碎石子和草屑一點點挑出去。
屋外,夕陽的余暉透過小小的窗戶,在昏暗的屋子里投下最后一片昏黃的光斑。灶膛里,幾根干燥的柴禾被點燃,發(fā)出噼啪的輕響,橘黃色的火苗跳躍著,舔舐著冰冷的鍋底。葉子寒舀了幾瓢清水倒進鍋里,又將挑揀好的糙米小心地倒了進去。
他蹲在灶前,默默地往灶膛里添著細小的柴枝,控制著火候。跳動的火光映照著他年輕卻過早染上風(fēng)霜的臉龐,額前的碎發(fā)被汗水打濕,黏在皮膚上。那雙在懸崖峭壁上攀爬都穩(wěn)如磐石的手,此刻在挑揀米粒和添柴時,卻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專注。
鍋里,渾濁的水漸漸升溫,米粒在水中翻滾。一股屬于糧食最原始的、帶著淡淡土腥氣的米香,混合著柴火的煙氣,開始在這間破敗的小屋里彌漫開來,漸漸壓過了草藥的苦澀和潮濕的霉味。
小丫吃完了那一點點肉,意猶未盡地舔了舔嘴唇,抱著空陶罐,依偎在母親身邊,大眼睛好奇地看著哥哥忙碌的背影。葉柳氏靠在床頭,看著鍋里漸漸升騰起的熱氣,又看看兒子沉默而疲憊的側(cè)影,深深嘆了口氣,眼中是無盡的心疼和酸楚。
葉子寒沒有回頭。他專注地盯著鍋里翻滾的米粥,看著那些灰撲撲的米粒在沸水中一點點舒展開身體,變得柔軟、膨脹。灶膛里柴火燃燒的噼啪聲,鍋里米粥咕嘟咕嘟冒泡的聲音,母親偶爾壓抑的咳嗽聲,妹妹細微的呼吸聲……這些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聲音,交織在一起,構(gòu)成了一曲屬于他葉子寒生活的、沉重而真實的樂章。
他下意識地摸了摸懷里那裝著三十枚銅板的布包——那是妹妹明天的藥錢。指尖又隔著衣服,碰觸到最里面那個緊貼著胸膛的、包裹著“龍涎草”的布包。冰冷堅硬,如同一個沉甸甸的秘密。
仙緣?靈草?筑基圣藥?
這些詞匯在腦海中一閃而過,隨即被眼前鍋里翻滾的糙米粥、母親壓抑的咳嗽和妹妹蒼白的小臉徹底覆蓋。
他拿起一個破舊的木勺,輕輕攪動著鍋里的粥水。粘稠的米湯漸漸變得濃稠,水汽氤氳,模糊了他的視線。
活下去。
讓娘和小丫活下去。
讓這鍋里的粥,每天都能冒起熱氣。
這才是他葉子寒此刻,唯一能抓住、也必須抓住的東西。
至于那深藏腦海的《草木通玄經(jīng)》,那懷里的千年龍涎草……他暫時不敢去想,也不愿去想。它們?nèi)缤瑧以谏顪Y之上的浮橋,看似通向光明的彼岸,但腳下,是深不見底、隨時可能吞噬一切的黑暗。
他只知道,明天的太陽升起時,他依舊要背起藥簍,踏上那條通往云霧山的、布滿荊棘和危險的山路。為了這鍋里的粥,為了那三十枚銅板換來的藥。
日子,還得一天天過。在這泥濘里,一枚銅板一枚銅板地,掙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