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亮刺破第九層最后一縷幽暗時,龍初見以為自己會被撕碎。
那不是狼眼手電的光柱,也不是斬邪劍的金光,而是一種溫潤的白,像初春融雪時透過云層的第一縷日頭,裹著草木抽芽的清氣,順著他的指尖往骨髓里鉆。他下意識攥緊鎮(zhèn)元佩,玉佩的溫度突然飆升,與那道光融為一體 —— 下一秒,腳下的白玉地面化作流沙,十二幅壁畫的光影在他眼前炸開,顧瑤池最后那句 “人心的屏障” 還在耳邊回響,身體已被一股無法抗拒的力量拽著向上飛升。
風聲在耳邊呼嘯,卻不刺骨。他能清晰地聞到空氣的變化:從妖樓底層的腐臭,到中層的血腥,再到頂層的艾草香,最后徹底變成凜冽的、混著雪粒的寒氣。當他終于站穩(wěn)腳跟,發(fā)現(xiàn)自己正站在一片裸露的巖灘上,身后是直插云霄的昆侖雪峰,冰川在陽光下折射出碎金般的光,遠處的草甸上,幾只藏原羚正警惕地望著他。
“這是…… 昆侖山腳下?”
龍初見低頭看了看自己 —— 探險服上的血污已被那道白光洗去,只留下幾處被鱗片刮破的裂口;手中的斬邪劍仍在,劍身的金色紋路溫順地伏著,像小憩的龍;鎮(zhèn)元佩貼在胸口,暖得像塊老玉。他摸了摸后背,阿鸞的紅披風還在,只是邊角的暗紅已褪成淺粉,風一吹,竟飄出淡淡的脂粉香,不再是妖樓里那股帶著尸臭的甜膩。
這場跨越九層妖樓的冒險,終究是結束了。
他坐在巖灘上,借著冰川反射的光清點收獲。最先浮現(xiàn)在腦海的,是爺爺?shù)恼嫦?。第八層因果殿里,爺爺從囚籠中走出時,胸口插著的黑色晶石碎片正在冒煙,他卻笑著拍龍初見的肩膀:“當年我闖進第七層,被阿鸞的怨氣困住,是顧姑娘救了我。她說妖樓不能毀,這些屏障一旦破了,外面的世界擋不住魔界的激進派?!?爺爺頓了頓,指節(jié)叩了叩龍初見的鎮(zhèn)元佩,“這玉佩是鎮(zhèn)元大神的信物,也是兩界的‘平衡秤’,你得學會讓它偏向‘理解’,而非‘鎮(zhèn)壓’?!?/p>
那時龍初見才明白,爺爺三十年的 “失蹤”,不過是守著妖樓的秘密,在昆侖山下做了個沉默的守護者。
再是那些跟著他一路闖關的 “物件”。工兵鏟的木柄已被黑霧蝕得斑駁,卻仍能看清防滑紋里嵌著的骨渣 —— 那是第三層僵尸藏獒的齒痕;舊物袋里的三枚龍爪骨泛著瑩白,與第五層妖龍斷爪的紋路完美嵌合,碰在一起會發(fā)出細碎的龍吟;還有半塊從白骨高臺摳出的玉佩,此刻正與胸前的鎮(zhèn)元佩相吸,拼合成完整的圓形,云雷紋流轉間,能隱約看到顧瑤池素白的裙角。
最貴重的,是認知的打敗。第一層門楣上的人皮文字,原是魔界的符文,記錄著 “屏障守則”;第二層青銅匣子里的地圖,墨跡下的 “血月” 不是詛咒,是兩界能量交匯的標記;第三層的僵尸藏獒 “墨影”,不過是為守護小主人而被扭曲的忠犬;甚至那些被他斬殺的相柳、窮奇,也只是魔界的守護者,被人間史書釘成了 “兇獸”。
“妖樓不是監(jiān)獄,是屏障?!?顧瑤池的話在風中翻涌。龍初見望著遠處雪峰,突然想起第九層最后一幅畫:兩界的孩子在草原上追風箏,龍族的麟獸與人間的牧羊犬并排打滾。那畫面太鮮活,鮮活到讓他懷疑 —— 所謂的 “妖魔”,是不是只是沒被讀懂的 “鄰居”?
可疑惑也像昆侖的積雪,一層層壓上來。
顧瑤池說 “真正的屏障在人心之中”,可人心究竟是什么?是第六層鬼將軍鎧甲上的 “商” 字,還是第七層阿鸞脖頸上的勒痕?是現(xiàn)實里人們提起 “妖” 就皺起的眉頭,還是史書里那句輕飄飄的 “人魔殊途”?
還有那第十二幅畫。畫里的小女孩舉著兩塊拼合的玉佩,笑得眉眼彎彎,那模樣像極了他妹妹龍晚星。爺爺去世前偷偷塞給晚星半塊碎玉,說 “等她十八歲,就知道該做什么”。難道妹妹也和這兩界的約定有關?
風卷著雪粒打在臉上,龍初見裹緊阿鸞的披風站起身。遠處的公路上,一輛墨綠色的越野車正碾著碎石駛來,車窗里探出張曬得黝黑的臉 —— 是爺爺托付的老伙計,負責每月來昆侖山下接應。
“小龍先生,可算等著你了。” 老楊遞過一瓶熱水,目光在他腰間的斬邪劍上頓了頓,又迅速移開,“你爺爺說,出來了就回家,別回頭?!?/p>
車上的顛簸讓龍初見昏昏欲睡。車窗外,草原漸漸被戈壁取代,遠處的風電塔轉得慢悠悠的,像極了第八層因果輪盤的影子。他摸出手機,信號格在進入縣城后終于跳出滿格,點開相冊,里面還存著出發(fā)前拍的全家福:爺爺坐在中間,妹妹晚星趴在他肩頭,手里攥著塊碎玉,笑得露出兩顆小虎牙。
“哥,你啥時候回來?我發(fā)現(xiàn)爺爺書房里有本《三界異聞錄》,里面畫的龍和你描述的不一樣哎。” 晚星上周發(fā)的消息還沒回。龍初見指尖劃過屏幕,突然想起顧瑤池說的 “魔界女子既能持劍守護家園,也能織布撫育后代”—— 現(xiàn)實里的女孩,不也一樣嗎?可為什么妖樓里的新娘們,連選擇活法的權利都沒有?
車過河西走廊時,夕陽把祁連山染成了血紅色,像極了第三層的血玉穹頂。龍初見望著窗外掠過的村莊,土墻上刷著 “民族團結一家親” 的標語,田里的農人正彎腰拾麥穗,孩子們追著拖拉機跑。這太平盛世,和妖樓里的血腥詭譎像兩個世界,可顧瑤池說,這兩個世界本就該是一體的。
“人心的屏障……” 他喃喃自語,突然覺得喉嚨發(fā)緊?;蛟S這屏障,就是人們總把 “不同” 當成 “威脅”—— 就像商王怕魔界的力量,就像世人怕白娘子的蛇身,就像他初見僵尸藏獒時,第一反應是揮動工兵鏟。
故紙堆里的塔影
推開家門時,玄關的風鈴還在晃。是晚星掛的,她說 “風鈴響,歸人到”。客廳的沙發(fā)上堆著半人高的書,最上面那本《中國妖怪志》攤著,頁腳被折得厲害,旁邊放著妹妹的筆記本,字跡娟秀:“雷峰塔倒時,西湖水真的漫過了斷橋嗎?”
龍初見的心猛地一跳。
爺爺?shù)臅吭诙牵崎_門,灰塵在光柱里跳舞。書架上的書大多是線裝古籍,書脊上的字大多褪了色,唯有最上層那排用紅綢裹著,一看就是常被翻動的。他踩著板凳取下最厚的一本,封面上寫著《鎮(zhèn)物考》,字跡是爺爺?shù)?—— 蒼勁有力,卻在筆畫轉折處帶著點猶豫,像有話沒說完。
書頁一翻開,一股陳年樟木味撲面而來。里面夾著不少爺爺?shù)呐ⅲ眉t朱砂寫就,有些已洇透紙背。他指尖劃過泛黃的紙頁,突然在 “塔” 字部停住了 —— 那一頁被反復摩挲,邊角都磨出了毛邊,上面赫然列著三座塔的名字,墨跡深得像要滴下來:雷峰塔、茅山鎮(zhèn)妖塔、蜀山鎖妖塔。
雷峰塔:白蛇的枷鎖與人心的天平
“錢塘西湖岸,雷峰塔鎮(zhèn)白蛇?!?/p>
《鎮(zhèn)物考》里關于雷峰塔的記載,比他從小聽的白娘子傳說多了幾分冷硬。書上說,塔始建于吳越國,本是佛塔,卻因南宋話本《西湖三塔記》成了 “鎮(zhèn)妖” 的象征。爺爺在旁邊批注:“塔磚能避邪?不過是世人怕‘異類’罷了?!?/p>
書中附了幅木刻插畫:青灰色的塔下,白蛇被鎖鏈捆在柱上,法海和尚舉著紫金缽,塔外的百姓或唾罵或嘆息。最讓龍初見心驚的是畫的角落 —— 一個穿紅衣的女子正往塔上扔磚瓦,磚瓦上寫著 “妖” 字,可她的眼睛里卻含著淚。
“白娘子為救許仙盜仙草,水漫金山傷了百姓,該鎮(zhèn);可她與許仙的情,就不是人間該有的嗎?” 爺爺?shù)闹焐芭⑾竦窝獪I,“塔倒時,百姓爭拾塔磚,說是能鎮(zhèn)宅,可他們拾的,到底是‘鎮(zhèn)妖’的磚,還是同情白蛇的念想?”
龍初見想起第七層的阿鸞。那個被強塞進花轎殉葬的女子,不也像白娘子一樣,被世俗的 “規(guī)矩” 釘成了 “厲鬼”?世人罵白娘子 “妖性難馴”,罵阿鸞 “怨氣太重”,可誰問過她們?yōu)槭裁匆纯??顧瑤池說 “人心的屏障”,或許從雷峰塔建起的那天起,就立在西湖邊了 —— 一邊是對 “異類” 的恐懼,一邊是藏不住的同情,這道坎,連倒塌的塔磚都填不平。
他合上這一頁時,窗外的月光剛好照在插畫上,白蛇的鎖鏈在光影里竟像活了過來,慢慢松開,化作一縷青煙,飄向西湖的方向。
茅山鎮(zhèn)妖塔:道符下的陰陽界
“茅山之巔,有塔七層,以桃木為骨,朱砂為符,鎮(zhèn)幽冥逸出之邪?!?/p>
《鎮(zhèn)物考》里的茅山鎮(zhèn)妖塔,帶著濃濃的道教印記。書上說,塔是東晉葛洪所建,每層都刻著不同的鎮(zhèn)邪符咒,底層鎮(zhèn)壓的是 “枉死鬼”,頂層鎖著 “千年尸王”。爺爺在 “尸王” 二字旁畫了個問號,批注:“何為邪?不遵人倫者?還是…… 不被人容者?”
書中記載了一則異聞:唐朝時有個獵戶,妻子難產而死,化為 “產鬼”,夜夜在鎮(zhèn)妖塔外徘徊。獵戶散盡家財求道士放妻子魂魄,道士卻說 “產鬼怨氣重,放則禍亂鄉(xiāng)鄰”??扇旰笏酪唤牵钱a鬼竟托夢給獵戶:“塔下有無數(shù)女子,皆是難產而死,我們不是想害人,只是想看看自己的孩子?!?/p>
龍初見的指尖猛地頓住。這場景太熟悉了 —— 第五層冰窟里,妖龍說 “商王用孕婦胎盤作至陰之物”,那些凍結在冰柱里的人影,不也和塔下的產鬼一樣,只是想護住自己的孩子?茅山道士畫符鎮(zhèn)塔,和商王建妖樓,是不是用了同一種邏輯:把 “不同” 的痛苦,當成 “邪惡” 的證據(jù)?
他想起爺爺批注里的 “陰陽界”?;蛟S茅山鎮(zhèn)妖塔鎮(zhèn)的從來不是 “邪”,而是人間對 “死亡” 的恐懼 —— 人們怕難產的女子,怕枉死的魂魄,怕那些無法用 “常理” 解釋的悲傷,便建了座塔,把恐懼和同情一起鎖了進去。
蜀山鎖妖塔:仙俠夢里的正邪迷局
“蜀山南麓,鎖妖塔懸于云端,以蜀山仙劍為骨,封印三界妖魔?!?/p>
《鎮(zhèn)物考》里的蜀山鎖妖塔,更像個光怪陸離的夢。書上說,塔中封印著從女媧補天遺留的 “異魔”,到偷吃仙果的 “妖猴”,甚至還有因動情被貶的 “仙娥”。爺爺在 “妖” 字上畫了圈,批注:“仙、人、妖,不過是貼了標簽的同類?!?/p>
最讓龍初見在意的是一則關于 “鎖妖塔崩塌” 的記載:百年前塔崩,無數(shù)妖魔逃散,蜀山弟子追殺時發(fā)現(xiàn),許多 “妖魔” 竟在護著人間百姓 —— 有只狐妖救了被山匪劫持的村姑,有頭狼妖幫牧民趕跑了雪豹。而塔底最深層,封印著一位 “墮仙”,她的佩劍上刻著:“仙若無情,與妖何異?”
這讓他想起第三層的墨影。那只被禁術扭曲的藏獒,明明能撕碎他,卻在血月升起時,對著他手中的龍爪骨嗚咽 —— 它認得出主人的氣息,哪怕早已被折磨得不成模樣。所謂 “妖魔”,或許只是沒被貼上 “正義” 標簽的守護者?
爺爺在頁尾寫了句:“鎖妖塔鎖的不是妖,是人心的偏見 —— 我們總以為自己握著‘正邪’的標尺,卻不知這標尺早被欲望磨歪了。”
龍初見合上《鎮(zhèn)物考》時,窗外已泛白。晨曦透過窗欞照在書脊上,“鎮(zhèn)物” 二字在光里竟像活了過來,化作 “屏障” 二字。他突然明白,妖樓、雷峰塔、茅山鎮(zhèn)妖塔、蜀山鎖妖塔,其實都是同一種東西 —— 人們用磚石、符咒、仙劍建起它們,名義上是 “鎮(zhèn)邪”,實則是在自己與 “異類” 之間劃下一道線。
可這道線,真的能劃清嗎?
白娘子的情,產鬼的念,狐妖的善,墨影的忠,還有顧瑤池的守望…… 這些藏在塔下、樓里的故事,早把那道線浸得模糊了。
他摸出手機,給晚星發(fā)了條消息:“回家了。帶爺爺那本《三界異聞錄》,我們聊聊?!?/p>
窗外的風鈴又響了,這次像是有人在笑。龍初見望著遠處升起的朝陽,突然覺得顧瑤池的第十二幅畫,或許不是預言,而是邀請 —— 邀請每個愿意放下偏見的人,一起把人心的屏障,拆成通往彼此的橋。
至于那些沒解開的疑惑,或許就藏在妹妹即將翻開的書頁里,藏在昆侖山上正在融化的雪水里,藏在每個愿意相信 “不同也能共存” 的人心里。
這場始于九層妖樓的冒險,終究要在人間的煙火里,繼續(xù)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