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道盡頭,強光刺眼。賽場中央,聚光燈如同探照燈,將中央那張寬大的展示臺照得纖毫畢現(xiàn)。臺下,評委席、媒體區(qū)、觀眾席,黑壓壓一片目光匯聚過來,像無數(shù)根細密的針。空氣仿佛凝固了,只剩下空調(diào)單調(diào)的嘶鳴和心跳的擂鼓聲。
蘇雪見踏上展示臺,腳下微不可察地晃了一下。強光讓她眼前瞬間發(fā)花,那熟悉的、令人窒息的緊張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她淹沒。手指在寬大的袖口里蜷縮起來,指尖深深掐進掌心,試圖用疼痛找回一點控制感。她強迫自己不去看臺下那些審視的目光,將全部心神集中在眼前的器具上。銀壺里的水溫……她提起壺,指尖感受著壺壁傳來的熱度。不對!指尖的冰涼讓她對溫度的感知出現(xiàn)了偏差!本該是“蟹眼”初沸,最適合激發(fā)龍井鮮爽的山泉水,此刻在她感覺里,似乎……似乎有些過熱了?她動作微頓,一絲慌亂掠過眼底。
就在這時,旁邊傳來一聲不大不小的哈欠聲,帶著點慵懶的拖腔。陳燼不知何時已經(jīng)大剌剌地坐在了搭檔席的椅子上,身體后仰,雙手交叉枕在腦后,兩條長腿隨意地伸著,幾乎要碰到臺前評委的桌子。他那副百無聊賴、仿佛下一秒就要睡過去的模樣,在肅殺緊張的賽場氛圍里,突兀得像個異類。
評委席上,幾位資深茶人的眉頭瞬間皺了起來。觀眾席也響起一陣壓抑的嗡嗡議論聲。蘇雪見只覺得一股血涌上頭頂,耳根燒得發(fā)燙。這個混蛋!他是存心來拆臺的!
她強壓下翻騰的怒火,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專注于手上的動作。銀壺傾斜,水流注入影青蓋碗,沖淋溫杯。水聲清脆,在寂靜的賽場里被放大。輪到?jīng)_泡了。她屏住呼吸,用茶則小心量取翠綠的龍井,投入溫?zé)岬纳w碗。再次提起銀壺,心卻懸到了嗓子眼。水溫……她心里那點不確定像野草一樣瘋長。手腕帶著自己都未察覺的微顫,水流沖下!
就在水流注入茶葉的一剎那,蘇雪見的心猛地一沉!壞了!水溫絕對高了!沖出的茶湯色澤……似乎比預(yù)想的深了一絲,水汽蒸騰間,那股子龍井特有的清冽嫩香,似乎也被過高的水溫激得帶出了一絲不該有的、極細微的熟悶氣!她握著壺柄的手指瞬間收緊,骨節(jié)泛白,額角沁出細密的冷汗。完了。這個小失誤,在頂尖賽事的評審眼里,就是不可饒恕的瑕疵!她甚至能感覺到評委席那邊投來的、帶著審視和失望的目光,如同冰冷的針,扎在她背上。
冷汗順著蘇雪見的脊溝往下淌。時間仿佛被膠水黏住,每一秒都拉得無限長。就在這令人窒息的死寂里,旁邊那個一直懶洋洋癱在椅子上的陳燼,忽然動了。
他像是睡醒了,伸了個大大的懶腰,骨頭節(jié)發(fā)出一連串清脆的咔吧聲,在安靜的賽場上格外刺耳。所有目光,包括評委那幾道銳利的視線,瞬間被他這粗魯?shù)呐e動吸引了過去。蘇雪見也愕然地看著他。
陳燼旁若無人地站起身,撓了撓后腦勺,嘴里嘟囔著:“嘖,坐得屁股都麻了?!彼贿呎f,一邊溜溜達達地走向展示臺邊緣,那里放著一個組委會提供的、插著幾支鮮切桃花的白瓷瓶,算是應(yīng)景的裝飾。他湊過去,鼻子使勁嗅了嗅,然后像是自言自語,聲音卻不大不小剛好能讓前排評委聽見:“嗯…這花兒不錯,味兒挺正??上О?,離茶臺太近,串了味兒可就糟踐了這好茶?!?/p>
說著,他伸出手,不是去拿花,而是看似隨意地、極其自然地,用他那沾著點灰的手指,捻下了花瓶里一支桃花枝上,剛剛飄落、還沒來得及掉到桌面的一片粉嫩花瓣。動作快得像閃電,捻下來的花瓣被他指尖輕輕一彈,那花瓣打著旋兒,不偏不倚,正朝著旁邊一張選手臺飄了過去。那張臺子后站著的,正是蘇雪見師門另一位精英弟子,正全神貫注地進行最后的點茶,動作行云流水,姿態(tài)優(yōu)雅,吸引了不少目光。
那片小小的、粉嫩的花瓣,如同一個不速之客,輕飄飄地,落在了那位弟子面前剛剛點好、浮著細密沫餑的青白茶湯中央。
那弟子動作瞬間一僵,眼神里閃過一絲難以置信的驚愕和惱怒!他精心營造的、如雪沫乳花般的完美茶面,被這突如其來的“瑕疵”徹底破壞!他下意識地就想伸手去拂開那片花瓣,動作帶起微風(fēng),茶湯表面一陣晃動,沫餑瞬間散亂了些許,姿態(tài)遠不如之前完美。
就這么一剎那的騷動和分神!評委和觀眾的目光被這小小的意外短暫地吸引了過去。
就在這電光石火之間,陳燼已經(jīng)沒事人一樣溜達回了蘇雪見身邊。他甚至沒看蘇雪見,只是用胳膊肘極其輕微地、幾乎難以察覺地碰了一下她端著蓋碗的手腕。那一下碰觸帶著一種奇異的穩(wěn)定感。
蘇雪見渾身一個激靈!就在手腕被碰觸的瞬間,她幾乎是福至心靈,強壓下所有翻騰的思緒和緊張,趁著那短暫的空隙和評委注意力被分散的瞬間,手腕極其穩(wěn)定而迅捷地一傾一收!動作流暢得如同演練過千百遍!滾燙的茶湯如同一條清亮的碧玉帶,精準(zhǔn)地注入品茗杯中。水線穩(wěn)定,收水利落,一滴未灑!剛才因為水溫略高可能導(dǎo)致的湯色深悶,竟在這快速出湯的動作下被最大程度地掩蓋了,茶湯在杯中呈現(xiàn)出的,依舊是誘人的、清澈明亮的黃綠色澤!
而陳燼呢?他已經(jīng)又坐回了他的椅子,恢復(fù)了那副萬事不掛心的憊懶模樣,甚至還抬起手,對著自己剛才捻過花瓣的指尖吹了吹,仿佛在吹掉什么看不見的灰塵。
蘇雪見穩(wěn)穩(wěn)放下蓋碗,指尖殘留著茶湯的溫?zé)?,心跳如鼓。她悄悄瞥了一眼陳燼,他正百無聊賴地玩著自己帆布包的帶子。剛才那一切,快得像幻覺。是巧合?還是……她不敢深想。
評審環(huán)節(jié)。穿著考究的評委們依次上前,端起那杯碧綠的龍井。蘇雪見屏住呼吸。
“香氣清高,湯色尚可,但滋味……”一位頭發(fā)花白、神情刻板的老評委呷了一口,眉頭微不可察地皺了一下,“鮮爽度稍欠,火候似乎……差了一線。”語氣帶著一絲惋惜。
蘇雪見的心沉了下去。果然……
“嗯……”另一位中年評委沉吟著,目光卻越過茶湯,饒有興致地在蘇雪見和她旁邊那個坐沒坐相的陳燼身上掃了個來回,“茶,中規(guī)中矩。倒是這對搭檔……有點意思。”他放下杯子,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到后面,“一個如冰,一個似火;一個規(guī)矩到了極致,一個散漫到了家。這茶湯里……”他又品了一口,咂摸了一下,“倒喝出點沖突下的和諧,一股子……意想不到的生命力。新鮮!”
最終結(jié)果宣布:“澄心齋蘇雪見、煙火茶寮陳燼,晉級!”
場下響起禮貌的掌聲,夾雜著不少驚奇的議論。
蘇雪見緊繃的脊背終于松懈了一絲,手心全是冷汗。她下意識地看向陳燼。陳燼正懶洋洋地站起身,伸著懶腰,對結(jié)果似乎毫不意外。他隨手拎起那個軍綠帆布包,準(zhǔn)備離場。
就在蘇雪見也收拾器具準(zhǔn)備離開時,一道冰冷銳利的目光如同實質(zhì)的冰錐,從側(cè)后方狠狠刺來。她猛地回頭。
是剛才那位被花瓣“襲擊”的師門精英弟子。他站在不遠處,正冷冷地看著他們這邊,眼神里的忌憚和毫不掩飾的敵意,濃得化不開。他的目光在蘇雪見臉上一掠而過,最終死死釘在陳燼那松松垮垮的背影上,眉頭緊鎖,像是在極力辨認和思索著什么。
陳燼似乎毫無所覺,他背著那個鼓囊囊的帆布包,雙手插在褲兜里,哼著不成調(diào)的小曲兒,晃晃悠悠地率先走進了退場通道昏暗的光影里。那背影在蘇雪見此刻復(fù)雜難言的視線里,竟莫名地透出一股深不可測的意味。剛才臺上那電光石火間的“巧合”,那片飄落的花瓣,還有那穩(wěn)定的一碰……真的是巧合嗎?蘇雪見端著沉重的托盤,指尖殘留著茶湯的溫?zé)?,也殘留著那瞬間碰觸帶來的奇異觸感,第一次對這個她視為粗鄙不堪的男人,生出了一絲難以言喻的困惑和……一絲極其微弱、連她自己都不愿承認的,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