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底，天兒說熱就熱。日頭毒辣辣地掛在天上，把柏油路都曬軟了，踩上去粘腳。茶王爭霸賽的決賽場子，挪到了京郊一處新蓋的“國風(fēng)文化中心”。名字起得雅，里頭卻像個巨大的冰窖，中央空調(diào)卯足了勁吹，冷氣颼颼地往骨頭縫里鉆。偌大的廳堂，黑壓壓坐滿了人，鴉雀無聲。聚光燈像幾根冰冷的探照燈柱子，死死釘在正中央那張寬大的紅木茶臺上，臺面光可鑒人，能照出人影兒。空氣凝成了鐵塊，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心口，只有空調(diào)低沉的嘶鳴，像條冰冷的蛇，在寂靜里蜿蜒。
蘇雪見坐在茶臺后的矮凳上，背脊挺得筆直，如同一尊被釘在砧板上的玉雕。她身上是件月白色素緞改良旗袍，剪裁極盡合身，勾勒出清瘦的線條，卻透著一股子拒人千里的寒氣。指尖藏在寬大的袖口里，冰涼，且控制不住地微微顫抖，每一次細(xì)微的痙攣都牽扯著緊繃的神經(jīng)。額角滲出的細(xì)密冷汗，被強(qiáng)光一照，亮晶晶的，像一層細(xì)碎的冰碴。她強(qiáng)迫自己不去看臺下那片黑壓壓的、吞噬一切的目光——評委席上那幾張古井無波的臉，媒體區(qū)閃爍的鏡頭，觀眾席上無數(shù)雙審視的眼睛。它們匯成一張無形的、巨大的網(wǎng)，勒得她喘不過氣。
澄心齋的靜謐？雪見流的超然？此刻都成了遙不可及的幻夢。沉重的過往如同水底的淤泥，被這巨大的壓力攪動著，翻涌上來——上一次決賽失手的茶湯，渾濁刺目；評委緊鎖的眉頭，像冰冷的刀鋒；臺下壓抑的嘆息，如同喪鐘……那些畫面碎片般在眼前飛旋，帶著陳腐的腥氣，死死纏繞著她。心跳在死寂中擂鼓，一聲聲，沉重地撞擊著耳膜，蓋過了周遭的一切。她感到一陣窒息般的眩暈，胃里像塞了一塊冰，又沉又冷，攪得生疼。強(qiáng)迫癥的幽靈在此時悄然浮現(xiàn)。她下意識地、一遍又一遍地用指尖確認(rèn)著面前器具的擺放角度——影青瓷蓋碗的蓋子是否端正？茶則與茶針是否平行？那只承載著母親最后念想、帶著淡淡霉痕的明代朱泥小壺，壺嘴是否正對前方？每一次確認(rèn)，指尖的顫抖都更劇烈一分，仿佛只有這機(jī)械的重復(fù)，才能抓住一點(diǎn)即將失控的平衡。
陳燼就坐在她側(cè)后方一步遠(yuǎn)的搭檔席上。他還是那副行頭，靛藍(lán)格子襯衫袖子挽到手肘，露著結(jié)實(shí)的小臂，上面蹭著點(diǎn)不知哪兒來的灰。他坐姿依舊松散，背微微佝僂著，雙手插在褲兜里，兩條長腿隨意地伸著，腳尖有一下沒一下地輕輕點(diǎn)著地面。在一群屏息凝神、如臨大敵的決賽選手中間，他松弛得像個誤入考場的街溜子。只有那雙眼睛，在略長的額發(fā)陰影下，異常沉靜地注視著前方蘇雪見僵直的背影，像鷹隼在無聲地逡巡。
決賽開始。抽簽決定的茶品是蘇雪見相對熟悉的鳳凰單叢，但要求以最難的“點(diǎn)茶”古法呈現(xiàn)。蘇雪見深吸一口氣，冰涼的空氣刺得肺葉生疼。她伸出微微發(fā)顫的手，提起那把光素銀壺。壺身傳來的重量感本該帶來一絲穩(wěn)定，可指尖的冰涼讓觸感變得遲鈍而遙遠(yuǎn)。壺嘴傾瀉，水流注入朱泥小壺溫杯，水聲清脆，在死寂的大廳里被無限放大，如同驚雷。
輪到她取茶了。她拿起茶則，探向那個裝著珍貴茶樣的影青瓷罐。罐口不大，她的指尖卻抖得厲害，茶則邊緣幾次磕碰在罐壁上，發(fā)出細(xì)微卻刺耳的“叮?！甭?。每一次磕碰，都像在她緊繃的神經(jīng)上重重敲擊。臺下似乎傳來一絲極其輕微的騷動。蘇雪見額角的汗更多了，她強(qiáng)迫自己穩(wěn)住，終于舀出一勺墨綠油潤的茶葉，小心翼翼地移向溫?zé)岬闹炷鄩乜凇?/p>
就在這時，異變陡生！
也許是過度緊張導(dǎo)致的手腕僵硬，也許是汗水模糊了視線，也許僅僅是那根名為“宿命”的弦終于崩斷——就在茶則即將對準(zhǔn)壺口的剎那，蘇雪見的手腕猛地一抖！那勺承載著全部希望的珍貴茶葉，竟有三分之一脫出了茶則的掌控！
墨綠的茶葉，如同被驚散的鳥群，簌簌地、慢鏡頭般，散落在光潔如鏡的紅木茶臺上！有幾片甚至滾落到了臺子邊緣，搖搖欲墜！
“?。 迸_下不知是誰，發(fā)出了一聲短促而清晰的驚呼！瞬間，無數(shù)道目光如同聚光燈，瞬間聚焦在那些散落的茶葉上！評委席上，那位頭發(fā)花白、以嚴(yán)苛著稱的老宗師，眉頭瞬間擰緊，形成一個深刻的“川”字，眼神銳利如刀，毫不掩飾地刺向蘇雪見！觀眾席上響起一片壓抑不住的嗡嗡議論，匯成一股令人窒息的聲浪！
蘇雪見整個人如遭雷擊，僵在原地！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徹底凝固。大腦一片空白，只剩下血液沖上頭頂?shù)霓Z鳴！她看著散落在紅木桌面上的茶葉，如同看著自己散落一地的尊嚴(yán)和希望。臉色瞬間褪盡最后一絲血色，慘白如紙，嘴唇微微翕動著，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身體晃了晃，眼前陣陣發(fā)黑，那股熟悉的、滅頂?shù)慕^望感再次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她徹底淹沒。完了。一切都完了。澄心齋的招牌，雪見流的聲譽(yù)，母親的遺物……所有的所有，都隨著這幾片散落的茶葉，摔得粉碎。她甚至能聽到自己心防崩塌的碎裂聲，清晰刺耳。
整個世界都在旋轉(zhuǎn)、下墜。她感到一股冰冷的眩暈，身體不由自主地微微后傾，眼看就要支撐不住。
然而，身體里那份近乎偏執(zhí)的職業(yè)本能，如同溺水者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死死拽住了她搖搖欲墜的意識。不能就這樣倒下！她猛地咬住下唇，一股鐵銹般的腥甜在口中蔓延，尖銳的痛楚強(qiáng)行刺破了麻木。她幾乎是憑借著肌肉記憶，強(qiáng)迫自己完成了后續(xù)的動作——盡管每一個動作都僵硬得像生銹的機(jī)器。
她將剩余的那大半勺茶葉，艱難地、顫抖著投入朱泥壺中。提起銀壺，手腕抖得如同風(fēng)中殘燭，水流沖下！水溫似乎也失去了精準(zhǔn)的控制，沖出的茶湯在蓋碗里翻滾，色澤明顯偏深，帶著一絲不祥的渾濁！一股極細(xì)微的、被高溫激出的熟悶氣，悄然逸散開來！
點(diǎn)茶！這最考驗(yàn)心手合一的環(huán)節(jié)！她拿起竹茶筅，手臂僵硬，手腕發(fā)沉。擊拂的動作失去了往日的從容與韻律，變得雜亂而無力。本該如雪沫乳花般細(xì)膩綿密的沫餑，此刻卻顯得稀薄、散亂，甚至夾雜著未能完全擊散的氣泡，在茶湯表面形成難看的斑點(diǎn)！茶湯的渾濁感更加明顯！
分茶。這最后一步。她端起朱泥壺，指尖冰涼僵硬。壺嘴傾瀉，茶湯注入面前一字排開的品茗杯中。水流不穩(wěn)，時斷時續(xù)，水線歪斜！更令人絕望的是，她目光掠過那些品茗杯，最終死死定在茶臺中央——那只釉色沉靜、開片如冰裂的宋代建盞上！那是她雪見流的象征，是她心中茶器的圣殿！此刻，一種近乎自毀的沖動攫住了她！她要將這失敗的恥辱，這崩塌的一切，都盛放在這最圣潔的容器里！
手腕帶著決絕的顫抖，她將壺中最后也是最渾濁的一注茶湯，傾入了那只宋代建盞中！深褐泛烏的液體在名貴的盞壁內(nèi)晃動，渾濁的水痕清晰可見，如同圣物被潑上了污穢的墨汁！她看著盞中那失敗的、恥辱的象征，最后一絲力氣也被徹底抽空。手指驟然失力，朱泥小壺“啪”地一聲輕響，歪倒在茶托上，殘余的茶湯洇濕了墊布。
完了。徹徹底底地完了。
就在這萬籟俱寂、絕望凝固的至暗時刻！
蘇雪見側(cè)后方，那個一直如同磐石般沉默、松弛的身影，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