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山寺大火,師父們用血肉之軀將我推出地獄。五年后,我成了京城艷名最盛的小尼姑,
周旋于王孫公子之間。嫡姐罵我下賤,父親斥我不知廉恥,
連那清風(fēng)朗月的未婚夫都對我欲言又止。他們不知,我日日入夢,都是師父們殘缺的尸骸。
直到嫡姐將我灌醉,親手將我推入她未婚夫的臥房?!澳阃炅?,凈安,”她得意地笑,
“出家人破戒,該浸豬籠!”我攏好凌亂的佛衣,也笑了?!暗战悖悴?,
我進你閨房翻找整整一夜,究竟找到了什么?”---朔風(fēng)卷著京城初冬的寒意,
刀子似的刮過宮門前開闊的廣場。風(fēng)撞在高聳的朱紅宮墻上,發(fā)出嗚嗚的悲鳴,
卷起地上細碎的沙礫,劈頭蓋臉砸向漢白玉筑就的高高經(jīng)壇。壇上,我垂眸跏趺而坐,
一身半舊的青色棉布僧衣在狂風(fēng)中獵獵翻飛,緊貼著單薄的身軀,勾勒出嶙峋的輪廓。
這風(fēng)也吹亂了額前新剃出的青茬,刺刺地扎著皮膚。我紋絲不動,眼觀鼻,鼻觀心,
任由那寒意穿透薄薄的僧衣,滲進骨頭縫里。臺下,黑壓壓一片人頭攢動。
今日是太后親定的講經(jīng)日,為邊關(guān)將士祈福。京中稍有頭臉的命婦、貴女,
乃至幾位素有聲望的大儒,都頂著這惡劣的天候,規(guī)規(guī)矩矩跪坐在蒲團之上。
風(fēng)勢毫無預(yù)兆地驟然加大,平地卷起一股旋渦,蠻橫地撕扯著我寬大的僧衣袖口。
“嗤啦——”一聲裂帛輕響,袖口被扯開一道寸許長的口子。寒風(fēng)猛地灌入,
激得我裸露的手腕肌膚瞬間起了一層細栗。我下意識地攏了攏衣襟,
指尖不經(jīng)意觸碰到左側(cè)鎖骨下方——那里,一道寸長的舊疤在冷風(fēng)里微微發(fā)燙。
燙得人心頭發(fā)慌。就是這道疤,五年前那個煉獄般的寒夜,
師父覺明用盡最后力氣把我托上高墻時,被燒紅的瓦礫狠狠烙下的印記。她說:“凈安,
別回頭……活下去!”“靜心師父!”一個尖細的聲音帶著惶急,刺破了風(fēng)聲。
是太后身邊的大太監(jiān)劉全。他小跑著登上經(jīng)壇邊緣的臺階,肥胖的身子因急促而微微發(fā)顫,
臉上堆滿了憂慮,“這風(fēng)邪性得很!太后懿旨,請師父移步偏殿,
待風(fēng)小些再……”我緩緩抬起眼瞼,目光掠過劉全那張油汗涔涔的臉,投向更遠處。
經(jīng)壇之下,人群最前列,一頂明黃華蓋之下,端坐著當(dāng)朝最尊貴的女人——太后趙懿。
華蓋四角垂下的金鈴在風(fēng)中狂亂地撞擊著,發(fā)出細碎卻擾人的聲響。隔著幾十步的距離,
她那張保養(yǎng)得宜、如同上等白瓷的臉上,神色看不真切,唯有一雙鳳目,隔著風(fēng)沙,
沉沉地望過來,無波無瀾,深不見底。“阿彌陀佛。”我雙手合十,聲音不高,
卻奇異地穿透了嗚嗚的風(fēng)吼,清晰地傳了下去,“風(fēng)起于青萍之末,亦是眾生心念所感。
貧尼既登此壇,便是應(yīng)了諸佛菩薩的緣法,應(yīng)了太后娘娘的宏愿,為邊關(guān)浴血將士祈福。
風(fēng)雨如晦,心燈不滅。豈有因風(fēng)避退之理?”話音落下的瞬間,高臺之下,死一般的寂靜。
連那狂風(fēng)的嘶吼似乎都凝滯了一瞬。無數(shù)道目光,驚疑的、審視的、揣測的,
齊刷刷釘在我身上。劉全噎住了,臉上紅一陣白一陣,求助似的回頭望向太后的方向。
華蓋之下,太后趙懿終于動了。她微微抬起一只手,
戴著赤金嵌寶護甲的小指幾不可察地向下壓了壓。劉全如蒙大赦,立刻躬身退下,
不敢再多言一句??耧L(fēng)依舊在天地間肆虐,卷起塵土,遮蔽了遠處的宮闕飛檐。
我重新垂下眼瞼,指尖捻動腕上那串冰冷堅硬的佛珠。一百零八顆烏沉木珠子,
每一顆都刻著細小的《心經(jīng)》經(jīng)文,是師父覺塵在我初入寒山寺那年,熬了無數(shù)個夜晚,
一顆顆親手刻就的。指腹下凹凸的刻痕,冰涼地硌著皮肉,
卻奇異地壓下了鎖骨下那道疤傳來的灼痛。誦經(jīng)聲再次從我口中流淌而出。這一次,
不再是方才開場時那平穩(wěn)無波的《金剛經(jīng)》,而是《地藏菩薩本愿經(jīng)》。一字一句,
帶著一種近乎執(zhí)拗的穿透力,在風(fēng)沙怒號中穩(wěn)穩(wěn)地鋪陳開來。
“南無地藏菩薩摩訶薩……我今宿植善本緣,稱揚地藏真功德……慈因積善,
誓救眾生……手中金錫,振開地獄之門;掌上明珠,光攝大千世界……”風(fēng)聲,
成了這宏大悲愿的背景。我誦得極慢,極沉。每一個音節(jié)都像浸透了黃泉路上的寒露,
又似裹挾著無邊業(yè)火的熾熱。眼前不再是金碧輝煌的宮闕,而是五年前寒山寺那沖天的火光,
是師父們?nèi)狙那嗌滤槠?,是覺明師太最后托舉我時,
那雙被煙熏火燎卻依舊清亮的眼睛?!啊粲斜娚?,偽作沙門,心非沙門,破用常住,
欺誑白衣……如是之人,永墮無間地獄,千萬億劫,求出無期……”誦至“偽作沙門,
心非沙門”一句時,我的聲音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仿佛被無形的絲線勒緊了喉嚨。
目光似是不經(jīng)意地掃過華蓋之下,太后的身影在風(fēng)卷起的黃塵中有些模糊。高臺之下,
靜得能聽見自己擂鼓般的心跳。沒有人再敢交頭接耳,連咳嗽聲都被死死壓住。唯有風(fēng),
如同不知疲倦的惡鬼,在耳邊尖嘯。跪坐在前列的幾位老儒,額角已滲出細密的汗珠,
不知是嚇的,還是被這風(fēng)刮得難受。不知過了多久,冗長的經(jīng)文終于接近尾聲。
當(dāng)最后一句“歸命頂禮大悲地藏菩薩摩訶薩”誦完,風(fēng)勢竟也詭異地小了下去。
烏云裂開一道縫隙,慘淡的冬日陽光掙扎著投射下來,照亮了經(jīng)壇上紛紛揚揚的塵埃。
我緩緩起身,對著太后華蓋的方向,深深合十躬身:“經(jīng)畢,回向功德。愿邊關(guān)將士,
早離怖畏,國土安寧。愿我佛慈悲,普渡眾生,一切冤親債主,早登極樂彼岸?!逼鹕頃r,
目光再次掠過那道明黃華蓋。太后趙懿端坐如初,面上依舊看不出什么情緒,只是那雙鳳目,
似乎比方才更幽深了幾分,如同兩口結(jié)了冰的深潭?!办o心師父辛苦了。”她終于開口,
聲音不高,帶著一種久居上位者特有的雍容和一絲難以察覺的疏離,“佛法精微,發(fā)人深省。
來人,送師父回清心苑歇息。”兩個眉清目秀的小內(nèi)侍立刻小跑著上前,躬身引路。
我再次合十一禮,不再多言,攏緊被風(fēng)撕破的袖口,任由那冰冷的寒風(fēng)再次灌入,
隨著內(nèi)侍走下經(jīng)壇。腳下漢白玉的臺階冰冷堅硬,每一步都踏在虛浮的塵埃之上。身后,
無數(shù)道目光依舊黏在我的背上,探究的、敬畏的、忌憚的……復(fù)雜難言。
直到走下最后一級臺階,踏入宮墻投下的巨大陰影里,才感覺那如芒在背的視線被隔絕開來。
“師父,”引路的小內(nèi)侍之一,名喚小祿子的,覷著我的臉色,小心翼翼地問,
“方才那風(fēng)可真嚇人,您……您沒事吧?要不要先去太醫(yī)院……”“無妨?!蔽掖驍嗨?,
聲音有些干澀,腳步卻未停,“一點風(fēng)寒罷了,回去喝碗姜湯就好。
”鎖骨下的舊疤還在隱隱作痛,像是被那場講經(jīng)耗盡了力氣,此刻只剩下一片冰冷的麻木。
小祿子不敢再問,只悶頭引路。清心苑是宮里專為講經(jīng)高僧辟出的清靜院落,
離太后所居的慈寧宮不遠。繞過幾道抄手游廊,推開那扇略顯陳舊卻擦拭得一塵不染的院門,
一股清冽的松柏氣息撲面而來,稍稍驅(qū)散了宮城無處不在的沉悶。
院中伺候的另一個小內(nèi)侍小安子早已備好了溫?zé)岬牟杷?,見我回來,連忙奉上。
我接過粗瓷茶碗,溫?zé)嵬高^碗壁熨帖著凍僵的手指,淺淺啜了一口,苦澀的茶湯滾過喉嚨,
帶來一絲暖意。“師父,太后那邊……”小祿子放下手中拂塵,欲言又止。我放下茶碗,
走到窗邊的書案前。案上筆墨紙硯俱全,旁邊還攤開著一卷抄到一半的《妙法蓮華經(jīng)》。
目光落在那些工整卻略顯稚嫩的墨字上,那是小皇帝元昭前幾日留下的功課?!疤蟠缺?/p>
體諒貧尼風(fēng)寒。”我淡淡應(yīng)道,指尖拂過冰冷的墨跡,“今日講經(jīng)已畢,靜思己過,
才是修行?!?我拿起案頭擱著的一本薄冊,是內(nèi)廷司送來的,
記錄著太后日常起居、飲食、喜好等瑣碎事項。冊子封面是素雅的云紋綾錦,
里面字跡工整清晰?!疤竽锬锝鼇眸P體如何?”我狀似隨意地翻看著冊頁,
目光掃過一行行記錄,“昨日聽說娘娘晚膳用得不多?”小安子立刻回道:“是,師父。
聽慈寧宮當(dāng)值的春桃姐姐說,娘娘昨夜只用了半碗碧粳米粥,幾筷子清蒸鱸魚,
進得香些的是一小碟子腌制的佛手瓜,說是覺著口中寡淡?!薄胺鹗止希?/p>
”我翻頁的手指微微一頓,指尖停在一行字上,“娘娘近來似乎頗喜此物?
連著三日膳單都有它了?!蹦巧厦嬗浿叭瘴缟庞蟹鹗止响欣哮啘?/p>
昨日早膳是佛手瓜絲配粥。“是呢,”小祿子接口,“聽小廚房的張公公說,
娘娘還特意吩咐,要選最嫩最脆的佛手瓜心兒,用上好的陳年花雕和冰糖腌漬,
說是吃著爽口?!蔽逸p輕“嗯”了一聲,目光并未離開冊頁,心思卻飛速轉(zhuǎn)動。佛手瓜性涼,
尋常人食之開胃,但對脾胃虛寒者卻不宜多用。太后趙懿出身高門,飲食向來精細,
素來注重養(yǎng)生,御醫(yī)更是時時請脈問安。這般連著幾日偏好性涼之物,倒是有些蹊蹺。
“娘娘今日午膳用的什么?”我又問?!盎貛煾?,是燕窩雞絲粥,清炒時蔬,
還有一道……一道玉帶羹?!毙“沧哟鸬馈S駧Ц??我眉峰微不可察地一動。
那是以鮮筍、火腿、鴿蛋、嫩雞脯肉等切絲,用上湯燴制而成,湯色清亮,形如玉帶,
取其清雅富貴之意。這菜本身沒什么,關(guān)鍵在于,我記得冊子上提過一句,
太后近月來似乎對鴿蛋有些忌諱,御膳房已有段時日不曾進呈鴿蛋相關(guān)之物。
今日這玉帶羹里……“哦?是御膳房哪位師傅的手藝?”我端起茶碗,又喝了一口,
掩飾住眼底的波動?!笆恰菑埖潞埜笨偣苡H自掌勺。”小祿子答道。張德海?
一個名字浮上心頭。我記得他有個遠房侄兒,似乎是在……兵部職方司當(dāng)差?
一個御膳房的副總管,為何突然打破太后近來的禁忌?是疏忽,還是……有意試探?抑或是,
有人授意?線索如同散落的珠子,被一根無形的線隱隱串起。佛手瓜的偏好,
鴿蛋的禁忌被打破……這些看似微不足道的細節(jié),在深宮之中,往往牽一發(fā)而動全身。
“知道了?!蔽液仙蟽宰樱Z氣恢復(fù)平淡,“太后娘娘鳳體為重,飲食需得格外精心。
你們平日伺候,也需多留心些。若有異常,隨時報我知曉。”“是,師父?!眱扇她R聲應(yīng)道。
我揮揮手讓他們退下,獨自走到窗邊。窗外,幾株高大的松柏在殘余的寒風(fēng)中簌簌作響。
我望著那深綠的針葉,指尖無意識地撫摸著腕上的佛珠。冰冷的觸感不斷提醒著我此身何處,
此行何為。那些碎片化的信息在腦中碰撞、組合。五年前寒山寺那場滔天大火,
那些被刻意引導(dǎo)指向“淫尼引匪”的污名流言……那背后隱隱綽綽的推手,
似乎正指向這宮闕的最深處。而如今,太后飲食上這點微妙的異常,
是否又是一個可供窺探的縫隙?線索太少,迷霧重重。但我有的是耐心。
師父們用血肉鋪就的路,我一步步走到這里,不是為了功虧一簣的。接下來的幾日,
清心苑的日子過得極靜。我每日除了必要的打坐誦經(jīng),便是抄寫佛經(jīng),
指導(dǎo)小皇帝元昭的功課。小皇帝元昭不過十歲,性子有些怯懦,但心思純善。
他每日午后會來清心苑臨帖一個時辰。今日他來時,眼圈微微泛紅,像是哭過。
臨寫《心經(jīng)》時,也心不在焉,筆下的字跡比往日更顯飄忽?!氨菹陆袢账朴行氖拢?/p>
”我研磨著墨,聲音放得極輕。小皇帝握著筆的手一抖,一滴濃墨滴落在宣紙上,
迅速暈染開一片污跡。他慌亂地抬頭看我,嘴唇翕動了幾下,最終只是低下頭,
悶悶地說:“沒……沒什么,靜心師父?!蔽铱粗麖娙虦I意的模樣,心中了然幾分。
這幾日,前朝因邊關(guān)軍糧轉(zhuǎn)運之事爭執(zhí)不下,幾個老臣在御書房里吵得面紅耳赤,
想必也嚇著了這位年幼的天子?!氨菹驴芍?,抄經(jīng)之時,最重什么?
”我拿起一張干凈的宣紙,替他鋪好。小皇帝茫然地看著我?!白钪匦撵o。
”我指了指他心口的位置,“心若如鏡湖,才能映照出佛法的真意。外界的紛擾,
如同湖面的風(fēng),風(fēng)過水無痕,鏡湖自澄澈?!彼贫嵌攸c點頭。我執(zhí)起筆,蘸飽了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