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間里只剩下我和他。
紅燭靜靜地燃燒著,偶爾爆出一兩點燭花,發(fā)出輕微的“噼啪”聲??諝饽郎萌缤z水。
那只手終于松開了我。
我僵立原地,紅蓋頭遮蔽了視線,只能看到他穿著大紅喜袍的下擺和一雙黑色緞面的靴子,無聲地在我面前移動。
時間仿佛凝固了。每一秒的沉默都像巨石壓在心頭。
他會做什么?掀開蓋頭?然后呢?露出猙獰的鬼面?還是……
“呵……”
一聲極輕、極近的輕笑毫無預兆地響起。
那聲音清潤依舊,卻像淬了冰的毒針,猛地扎進我的耳膜,激起一片寒意。
緊接著,一股冰冷的、帶著奇異淡香的氣息拂過我的耳廓,吹動了蓋頭邊緣的流蘇。
“娘子……”他的聲音貼著我的耳朵響起,吐字清晰,帶著一種刻意拖長的、戲謔的調(diào)子,“這蓋頭下的臉……是生的好看呢?還是……生的好吃呢?”
“轟”的一聲,血液似乎瞬間沖上頭頂,又在下一秒凍結(jié)成冰!好吃?他果然!那冰涼的吐息,如同毒蛇的信子舔舐著皮膚,激起一陣劇烈的戰(zhàn)栗。
我猛地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上冰冷的雕花床柱,發(fā)出沉悶的響聲。
紅蓋頭在劇烈的動作下滑落一角,露出我瞬間變得慘白、寫滿驚懼的臉。
就在蓋頭滑落的剎那,我終于看清了他的臉。
沒有預料中的青面獠牙,沒有腐爛的皮肉。那是一張堪稱完美的年輕男子的臉龐。
皮膚是久不見天日的冷白,眉峰如墨裁,鼻梁高挺,薄唇顏色很淡,此刻正微微勾起一個玩味的弧度。
最懾人的是那雙眼睛。眼尾微微上挑,瞳仁極黑,深不見底,此刻正饒有興致地凝視著我,里面清晰地映出我驚恐失措的倒影。
那眼神,像是在欣賞一件有趣的玩具,帶著毫不掩飾的……惡意與興味。
是他!那張臉!無數(shù)次出現(xiàn)在我旖旎又羞恥的夢境深處!那個在開滿不知名小花的庭院里扶起我、在我耳邊低語“卿卿”的模糊身影,此刻清晰地站在眼前!
只是夢里的溫柔繾綣蕩然無存,只剩下冰冷的審視和赤裸裸的……食欲?
巨大的荒謬感和更深的恐懼幾乎將我撕裂。是他!那個讓我魂牽夢縈又深以為恥的夢中情人!那個我以為是自己臆想出的完美伴侶!
可他竟然真的存在!在這個吃人的鬼蜮!而且,他看我的眼神,分明像是在看一頓美餐!
“你……”喉嚨干澀發(fā)緊,我?guī)缀醢l(fā)不出聲音,只能死死地瞪著他。
“我?”他挑了挑眉,唇角的笑意更深,帶著一種貓捉老鼠般的殘忍愉悅。他上前一步,逼近我,那股冰冷的淡香瞬間將我籠罩。
修長的手指抬起,帶著玉石般的涼意,輕輕拂過我臉頰上因驚懼而滑落的淚水。
“怎么哭了?”他的聲音低沉下去,帶著一種虛假的溫柔,“是害怕了?還是……等不及要被我……”他的指尖劃過我的下頜,緩緩向下,停在頸側(cè)跳動的脈搏處,感受著那瘋狂的搏動。
“吃掉”兩個字尚未出口,異變陡生!
“砰!”一聲巨響,緊閉的房門被一股巨力猛地撞開!木屑紛飛!
一個扭曲的黑影裹挾著濃烈的腥風直撲進來!那東西沒有固定形態(tài),像一團翻滾沸騰的黑霧,中間裂開一道巨大的、布滿螺旋利齒的口器,發(fā)出令人牙酸的“嘶嘶”聲,目標明確地朝我噬咬而來!
濃烈的惡臭瞬間蓋過了房間里的淡香。
是別的鬼!它要搶先一步吃掉我!
極致的恐懼瞬間凍結(jié)了我的四肢百骸,連尖叫都卡在喉嚨里。死亡的氣息撲面而來!
電光火石間——
“滾!”
一聲冰冷徹骨、飽含著狂暴怒意的低吼炸響!那聲音不再有絲毫清潤溫和,如同九幽寒冰碎裂,帶著碾壓一切的威壓。
我甚至沒看清肖子謙是如何動作的。只覺得眼前紅影一閃,那團撲向我的黑霧就像被一只無形的巨手狠狠攥住!
它發(fā)出凄厲刺耳的尖嘯,劇烈地掙扎扭曲,黑霧被強行壓縮、變形。肖子謙只是隨意地揮了一下手,如同拂去一粒塵埃。
“噗嗤!”
一聲令人頭皮發(fā)麻的悶響。那團黑霧如同被戳破的氣球,瞬間爆裂開來!
沒有血肉橫飛,只有無數(shù)縷帶著惡臭的黑煙四下逸散,又在空氣中發(fā)出“滋滋”的聲響,迅速消弭殆盡,只留下一地粘稠的、散發(fā)著惡臭的黑色污漬。
房間里死一般的寂靜。只有紅燭燃燒的“噼啪”聲和我自己粗重得如同破風箱般的喘息。
肖子謙緩緩收回手,指尖似乎還縈繞著一絲未散的黑色煞氣。他轉(zhuǎn)過身,面向我。
方才那睥睨一切、碾碎鬼物的狂暴氣息瞬間消失無蹤。
那張俊美卻冰冷的臉上,此刻竟布滿了……驚慌?甚至還有一絲……后怕?他幾步?jīng)_到我面前,方才還帶著戲謔的手指,此刻小心翼翼地、甚至有些顫抖地想要觸碰我,卻又在即將碰到時猛地頓住。
“你……你沒事吧?”他的聲音恢復了清潤,卻帶著明顯的緊繃和急迫,眼神焦灼地在我身上掃視,像是在尋找任何一絲可能的損傷,“有沒有碰到你?有沒有嚇到?”那眼神里的關切和緊張,與他方才捏碎鬼物時的冷酷暴戾判若兩人,更與他之前戲弄我時的惡劣玩味截然不同。
我驚魂未定,身體還在微微發(fā)抖,下意識地抬起手背擦了擦臉頰上殘留的淚痕。動作間,寬大的嫁衣袖口滑落,露出手腕。
“嘶……”手腕內(nèi)側(cè)傳來一陣細微的刺痛。低頭一看,原來是剛才驚慌后退撞上床柱時,手腕內(nèi)側(cè)被床柱邊緣一處微小的木刺劃了一道淺淺的口子。
極其細微,只有不到一寸長,滲出了一點點血珠,在白皙的皮膚上顯得格外刺眼。
這細微的傷口,連我自己都幾乎沒察覺到疼。
可肖子謙的目光,卻像被那點血珠燙到了一樣,猛地一縮!他臉上的驚慌瞬間被一種更深沉、更劇烈的情緒取代——是恐懼!是自責!是近乎毀滅的懊惱!
“血!”他低呼一聲,聲音都變了調(diào),猛地抓住我的手腕,力道之大讓我痛呼出聲。但他似乎完全沒意識到,只是死死盯著那道微不足道的劃痕,眼神里的痛苦和自責濃得化不開。
“是我的錯!都怪我!我不該嚇你!我不該……”他語無倫次,聲音里竟然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他像捧著易碎的稀世珍寶,小心翼翼地用指腹拂去那點血珠,動作輕柔得不可思議。然后,他竟然低下頭,冰涼的唇極輕、極快地印在那道小傷口上。
冰冷的觸感混合著一種奇異的酥麻感從傷口處傳來。我渾身一僵,難以置信地看著他。
他抬起頭,眼底翻涌著濃烈到近乎病態(tài)的保護欲和自責,聲音沙?。骸斑€疼嗎?我……我保證,再也不會了!再也不會讓你受一點點傷!”他重復著,像是在對我保證,又像是在對自己發(fā)下毒誓。
那眼神深處,除了心疼,似乎還有一種更深沉、更復雜的東西——一種失而復得般的巨大恐懼?一種刻入骨髓的執(zhí)念?
這劇烈的反差,這突如其來的、近乎卑微的呵護,讓我的大腦一片空白。
他是那個視人命如草芥的惡鬼“紈绔”?是那個在夢里溫柔呼喚“卿卿”的幻影?還是眼前這個因為一道微不足道的劃痕而驚惶失措、滿眼心疼的……“夫君”?
哪一個,才是真正的肖子謙?這詭異的鏡中世界,又將把我引向何方?
手腕上那冰涼的觸感還未散去,肖子謙眼底翻涌的驚惶與自責也尚未平息,門外卻傳來一陣腳步聲。
不同于之前那扭曲鬼物的破門而入,這腳步聲沉穩(wěn)、刻板,帶著一種訓練有素的僵硬感。
門被輕輕叩響三下,節(jié)奏精準得像用尺子量過。一個同樣涂抹著厚厚脂粉、兩頰點著猩紅圓點的中年“仆婦”出現(xiàn)在門口,她垂著眼,嘴唇開合,無聲地傳達著信息——我能讀懂唇語。
“少夫人,回門的日子到了。老爺派人來請,已在府外候著了。”
回門?我微微一怔。在這個詭異的世界里,竟也遵循著人間的婚俗?那個所謂的“父親”……他又是誰?是另一個鬼物?還是……和我一樣,被卷入這個怪談的“天選者”?
肖子謙眉頭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方才面對我傷口時那驚惶脆弱的神情瞬間收斂,覆上了一層冷淡的薄冰。
他瞥了一眼那仆婦,聲音恢復了平日的清冷,聽不出情緒:“知道了。備車吧。”
他轉(zhuǎn)向我時,那層冰似乎又融化了些許,但眼神深處多了一絲復雜的審視:“既然禮數(shù)如此,便回去一趟吧。
記住,”他忽然傾身,聲音壓低,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告誡,氣息拂過我的耳畔,“在這個世界里,不要相信任何人。眼睛看到的,耳朵聽到的,都可能是陷阱。你的‘父親’……尤其要小心。”
他直起身,目光落在我手腕上那道已經(jīng)幾乎看不見的細小劃痕上,停頓了一瞬,終究沒再說什么,只是轉(zhuǎn)身,示意我跟上。
肖府的馬車同樣籠罩在灰蒙蒙的霧氣里。拉車的并非駿馬,而是兩匹高大、皮毛油亮卻眼神空洞的黑色異獸,蹄聲沉悶。
車廂內(nèi)裝飾華麗,鋪著厚厚的軟墊,卻依舊驅(qū)不散那股無處不在的陰冷。肖子謙坐在我對面,閉目養(yǎng)神,側(cè)臉線條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冷硬而疏離,仿佛又變回了那個高高在上、喜怒無常的鬼府主人。
一路無話。只有車轍碾壓過冰冷路面的單調(diào)聲響,以及車窗外飛速掠過的、始終籠罩在灰白霧氣中的死寂街景。偶爾能看到一兩個僵硬行走的“人”,或者更遠處一些扭曲的黑影在霧氣中一閃而逝,帶來無聲的驚悚。
不知過了多久,馬車終于停下。
掀開車簾,一座同樣氣派卻顯得更為陰森的古宅出現(xiàn)在眼前。門楣上懸掛的牌匾寫著“譚府”二字,字跡黯淡無光。門口站著兩排面無表情、涂脂抹粉的仆役,眼神空洞。一個穿著深色錦袍、面容慈祥的中年男人站在臺階中央,正翹首以盼。
看到我的瞬間,他臉上立刻堆起無比真摯、無比熱切的笑容,大步迎了上來,那笑容甚至讓他眼角的皺紋都舒展開來。
“欣兒!我的女兒!你可算回來了!”他的聲音洪亮,充滿感情,快步上前,一把抓住了我的雙手。
他的手是溫熱的!帶著活人特有的柔軟和彈性!在這冰冷詭異的鬼蜮,這觸感如同黑暗中陡然亮起的燭火,瞬間驅(qū)散了我心頭的部分寒意。
“父親……”我下意識地開口,聲音有些干澀??粗菑堁笠缰媲嘘P懷的臉,肖子謙的警告在腦中一閃而過,卻又被這久違的、屬于人類的溫暖觸感壓了下去。
他看起來四十多歲,面容依稀可見年輕時的英俊,眉眼間帶著一種天然的、讓人忍不住想要親近的慈和。
“快,快讓爹好好看看!”他拉著我的手,上下仔細打量,眼神里滿是心疼和關切,“在那肖府過得可好?有沒有人欺負你?那肖子謙……沒對你怎么樣吧?”他壓低了聲音,帶著毫不掩飾的擔憂和警惕,目光銳利地掃過我身后的肖子謙。
肖子謙只是負手而立,站在馬車旁,臉上掛著慣常的、疏離淡漠的表情,仿佛眼前這父女情深的戲碼與他毫無關系。
他甚至沒有看“父親”一眼,目光落在遠處灰蒙蒙的庭院深處,眼神幽深難測。
“父親”拉著我,一路絮絮叨叨,問長問短,將我?guī)нM了譚府的書房。
書房里點著檀香,書籍字畫擺放整齊,倒是比外面多了幾分人間煙火氣。他屏退了所有仆役,關上房門,臉上的關切瞬間被一種更深沉的凝重取代。
“欣兒,這里沒有外人了?!彼以跁概缘囊巫由献拢眢w微微前傾,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一種推心置腹的意味,“你告訴爹,你……是不是人類?”
我的心猛地一跳!他果然知道!
“是?!蔽业吐暢姓J,看著他同樣屬于人類的溫熱臉龐,一種漂泊無依中找到同類的酸澀感涌上心頭。
“果然!”他重重嘆了口氣,臉上露出痛惜和了然,“我也是!和你一樣,來自現(xiàn)實世界!被卷入這個該死的鏡中世界!”他握緊了拳頭,眼中閃過一絲恐懼和憤怒。
“爹在這里……待得比你久些。”他深吸一口氣,努力平復情緒,看向我的眼神充滿了長輩的慈愛與責任,“聽爹的,在這個世界,活下去是唯一的目標!肖子謙……”提到這個名字,他的眼神驟然變得銳利而忌憚,“他是這里最頂尖的存在之一,性情乖戾,喜怒無常,以玩弄人心、吞噬生魂為樂!外面那些鬼物叫他‘紈绔’,不只是因為他行事荒誕,更因為他視規(guī)則如無物,尤其喜歡……狩獵我們這樣的人類天選者!在他身邊,你無異于與虎謀皮!”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我身上華麗的嫁衣,帶著深深的不忍:“爹知道你身不由己。但越是如此,你越要懂得保護自己!記住,在這個世界,‘規(guī)則’是唯一能約束它們的東西!多看,多想,不要輕易相信任何‘人’,包括那些看起來無害的!
任何異常的舉動、話語、環(huán)境變化,都可能是觸發(fā)死亡規(guī)則的陷阱!”
他站起身,走到書案后,打開一個抽屜,拿出一個用黃布包裹的小包,小心翼翼地遞給我。我打開一看,里面是一小截干枯的桃木枝,一塊顏色暗沉的銅錢,還有幾張用朱砂畫著復雜符文的黃色符紙。
“這些你貼身收好,關鍵時刻或許能保命?!彼裆兀疤夷颈傩?,古錢鎮(zhèn)煞,符紙……不到萬不得已別用,動靜太大。
記住,在鬼物面前,保持冷靜,不要直視它們的眼睛,不要應答它們莫名其妙的問題,更不要輕易觸碰任何它們遞來的東西!”
他語重心長,將他在這個世界掙扎求生摸索出的經(jīng)驗,毫無保留地傾囊相授。每一句叮囑,都像冰冷的針,扎進我對這個世界本就稀薄的認知里,勾勒出更加清晰而恐怖的輪廓。
看著他疲憊卻充滿關切的雙眼,聽著他低沉而懇切的話語,一股暖流在心底緩緩滋生。在這步步殺機的絕境里,能遇到這樣一位真心為我著想的“父親”,簡直是上天的恩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