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塵號”如同一只剛從油污地獄里爬出來的金屬巨鼠，在充斥著冰寒塵埃、死寂漂流石的荒蕪星帶陰影里艱難前行。破舊的“野牛”三型引擎發(fā)出沉悶壓抑的喘息，每一次提速都伴隨著船體深處刺耳的、仿佛要散架的金屬扭曲呻吟。艦橋內(nèi)部，污濁的空氣循環(huán)系統(tǒng)勉力運作，卻濾不掉那股無處不在的、機油、鐵銹、熔爐熱氣、以及劣質(zhì)營養(yǎng)膏加熱后散發(fā)出的、令人神經(jīng)末梢都感到煩躁的黏膩氣味。
光線昏暗。只有羅坦面前的主控臺和少數(shù)幾個勉強還能發(fā)亮的儀表盤提供著微弱的照明光。屏幕上大部分區(qū)域是閃爍的雪花噪點和無效信號標識，導(dǎo)航星圖殘缺不全，如同被蟲蛀過的破布。唯一顯示還算清晰的，是后方廣域被動偵測陣列傳來的信號提示——一片代表本星域垃圾和金屬碎片的混沌噪波中，幾個極其微弱、如同黑夜星空中幾乎被淹沒的寒星般的綠色小點，正以恒定、冷酷的距離，死死地綴在“星塵號”破爛的尾流之后。那是羅坦依托對星塵碎屑區(qū)航道的熟悉，利用幾塊大型隕冰殘骸構(gòu)成的天然引力陷阱甩掉的追蹤者，但新的，仿佛更狡猾的獵手，已經(jīng)悄然接替了位置。
羅坦歪斜地癱坐在寬大的、油膩發(fā)亮的駕駛位上，肥碩的身軀幾乎填滿了整個座椅空間。油光發(fā)亮的腦門上覆著一層細密的汗珠，混合著艙內(nèi)蒸騰的油膩氣息。他嘴里斜叼著的廉價卷煙已經(jīng)燃盡了半截，灰燼垂掛下來，幾乎要碰到他厚實的下巴。那雙隱藏在肥肉縫隙里的小眼睛，此刻如同捕獵前的豺狼般銳利，死死盯著后視全息屏上那幾個如同跗骨之蛆般不肯離去的小綠點。粗短、沾滿油膩的手指在布滿劃痕的操作臺上無意識地敲打著，發(fā)出噠噠的聲響，泄露著他內(nèi)心的焦灼。
“媽的……一群聞到腥味就甩不掉的鬣狗……”他低聲咒罵著，聲音沙啞，“老子這艘‘飛星’級改裝的破船，最大偽劣功率都壓榨出來了……再提速引擎缸就真他媽爆了……鐵手！你確定貨艙那個祖宗沒在這節(jié)骨眼上‘打噴嚏’吧？它再漏點冰碴子出來干擾能量護盾，咱們就真可以去當星塵碎末了！”
操作臺旁不遠處的陰影里，鐵手的身影如同一尊凝固的雕塑。他背靠著冰冷的艙壁，灰白色的枯草般頭發(fā)遮住了大半張臉，只露出線條堅硬的下頜和緊抿的、毫無血色的薄唇。他依舊沉默著，沒有回應(yīng)羅坦的問話。但就在羅坦話音落下的瞬間，他那覆蓋著厚厚粗糙皮膚的左手——那只還屬于人類的左手——極其輕微地抬起了半分。
嗡——！！
一聲極其輕微、卻穿透了引擎噪音、直刺腦海的尖銳金屬共鳴震顫！
如同兩片巨大的、完全相同的特高頻振蕩合金刀刃，在極度接近的狀態(tài)下瞬間共振共鳴！頻率之高、穿透力之強，讓整個駕駛艙的空氣都為之一顫！
這震顫并非真實的聲音，更像是一種超越聽覺、直接在神經(jīng)末梢爆發(fā)的冰冷刺激！瞬間讓羅坦油膩臉上的肥肉都驚得一哆嗦！叼著的煙灰終于掉了下來，燙在他胸前油膩的工作服上發(fā)出一股焦糊味。
“操?。。 ?/p>
幾乎是同時！
“星塵號”本就孱弱的船體護盾發(fā)出一聲瀕死的、被尖針刺破氣球般的尖銳哀鳴！緊接著——
砰！轟隆——?。?！
駕駛艙右側(cè)巨大的觀察窗猛地向內(nèi)凹陷！足以抵抗小型隕石撞擊的復(fù)合透明晶體表面，瞬間爆開蛛網(wǎng)般的裂紋！一股灼熱的氣流裹挾著細小尖銳的星塵碎片和刺鼻的臭氧電離味道，如同高壓水柱般狠狠噴射進來！狠狠撞在羅坦肥胖的身軀和操作臺上！
“敵襲?。。?！”羅坦在煙灰燙傷和氣流沖擊的雙重刺激下，發(fā)出了破鑼般的咆哮！他肥碩的身體爆發(fā)出驚人的反應(yīng)速度，猛地一拉操縱桿！
嗡——！??！
破船龐大的身軀在劇烈的引擎咆哮和船體扭曲呻吟聲中猛地向左側(cè)橫移翻滾！
險之又險！
一道灼熱得發(fā)白、幾乎只有頭發(fā)絲粗細、卻蘊含著足以洞穿星塵號薄弱裝甲的恐怖能量密度的超高速粒子束，如同毒蛇吐信，擦著星塵號剛剛所在位置的后方裝甲板狠狠穿透過去！在船體外殼上犁出一道深達半米的、邊緣通紅、熔滴飛濺的灼痕！巨大的沖擊讓整艘船如同巨浪中的舢板般劇烈顛簸！
“媽的獵犬級武裝穿梭艇！他娘的還是帶高頻粒子諧振炮的‘追魂’改型??！”羅坦幾乎是從牙縫里吼出對方的型號，臉上的肥肉因驚怒而扭曲，“鐵手！！你的活兒呢？！想他媽被點天燈嗎？！快給老子算出來！”
驚魂甫定的瞬間！
嗡?。。。?/p>
比剛才更加清晰、更加刺骨冰寒的第二道超高頻金屬共鳴震顫，再次毫無征兆地在所有人的意識中炸響！
這一次，共鳴的源頭指向極其明確！
在船體翻滾劇烈傾斜的駕駛艙地板上！在那靠近劇烈震動和高溫的破口邊緣！
林七的身體如同被無形的巨錘狠狠砸中！
劇痛！難以言喻的劇痛瞬間從他全身撕裂的傷口深處爆發(fā)出來！尤其是胸口那巨大的、剛被羅坦用粗劣手法縫合過的創(chuàng)口，如同再次被滾燙的匕首狠狠攪動！剛剛愈合一點的組織瞬間崩裂！溫?zé)岬孽r血混合著淡黃色的組織液瞬間浸透了他臨時裹在身上的、油膩污穢的帆布！他的眼前一片血紅！大腦一片空白！
但同時……
嗡?。。?！
一聲更加清晰、更加急促、充滿了冰冷金屬質(zhì)感和絕對精準坐標鎖定的共鳴震顫，如同最后的警告，再次猛烈沖擊而來！共鳴的源頭，分毫不差地鎖定了他右胸下方、靠近肺葉的位置！那里……是之前被能量武器擦過、內(nèi)部組織被嚴重輻射侵蝕、卻又被羅坦那狂暴手術(shù)處理強行壓制的區(qū)域！
鐵手的“共鳴掃描”！他在用這種方式瞬間捕捉星塵號被鎖定的源頭和……被林七身體輻射場微弱干擾的敵艦主炮充能信號！
“啊——?。。?！”
劇烈的翻滾和那刺穿靈魂的共鳴同時作用于林七殘破的軀體！他慘嚎一聲，身體像斷了線的破風(fēng)箏般狠狠砸在冰冷的、濺滿油污和碎玻璃的艙壁上！右肺下方那處輻射灼傷劇烈的痛點仿佛被燒紅的烙鐵狠狠按壓穿透！一口腥甜的血箭混合著灼燒內(nèi)臟般的痛楚狂噴而出！
“噗——！”
“左滿舵??！全功率下降?。∫孢^載給我推進器反向噴射?。?！”羅坦在那恐怖的共鳴第三次響起的剎那，已經(jīng)憑借本能在嘶吼！他肥胖的身體爆發(fā)出遠超想象的敏捷，死死壓住如同狂獸般掙扎的舵盤，粗壯的胳膊上青筋暴起！
嗡?。。?！轟?。?！
第三道高頻粒子束擦著翻滾下降的星塵號船脊掃過！熾熱的能量流瞬間將船脊上方的一排老舊的通訊天線陣列徹底氣化蒸發(fā)！留下刺目的熔融凹槽和嗆人的焦糊惡臭！巨大的能量沖擊波幾乎將船體再次掀飛！
“干！”羅坦在狂野的機動中穩(wěn)住船身，滿頭油汗，小眼睛里充滿了怒火和狠戾！他猛地回頭看向林七，“小鬼！你他媽不想現(xiàn)在被融了當潤滑油就給我起來！”
他粗短的、油膩的手指猛地指向駕駛艙后方艙壁上一個極其不起眼的、覆蓋著厚重油污和灰塵的、需要用力手動轉(zhuǎn)動開啟的厚重合金保護蓋！
“貨艙右舷！老子那門用來轟碎小行星礦渣的‘破冰錘’粒子炮！那玩意兒還能響！滾過去！給老子盯著掃描盲區(qū)轟他娘的！打不準你他娘的今天就喂蟲子！”
羅坦的嘶吼還在顫抖的船艙內(nèi)回蕩！
嗡——！?。?/p>
來自鐵手那死亡般的、第四道金屬共鳴震顫預(yù)警再次轟然降臨！這一次，共鳴源頭的鎖定精準到仿佛在靈魂里刺進了坐標！
林七被劇痛、高燒和連續(xù)沖擊折磨得幾乎暈厥的身體猛地一震！鐵手共鳴的冰冷沖擊與右胸下方那如同毒蛇噬咬般的輻射劇痛瞬間重疊！竟然形成了一種極其詭異的清醒感！
“呃??！”林七口中噴著血沫，喉嚨里發(fā)出野獸般的嘶吼！求生的意志、對冰棺內(nèi)妹妹的瘋狂擔(dān)憂、以及身體里那如同回光返照般的熔金烈焰瞬間在絕境中點燃！他雙手猛地摳住冰冷的艙壁，斷裂的指甲在污垢和血泊中留下觸目驚心的劃痕！布滿血絲、眼角因為劇痛而裂開的眼睛死死盯著羅坦指向的那個炮位！
活下去！他必須活著！林玥還在等著他！
“滾開！”
他撞開一個被顛簸晃得撞在艙壁上的船員（老五），拖著那條幾乎失去知覺的傷腿，跌跌撞撞、幾乎是手腳并用地撲向那個隱蔽的炮位！每一步都伴隨著胸腔傷口崩裂噴涌的鮮血！每一步都仿佛踏在滾燙的鋼針上！汗水和血水模糊了他的視線，只能憑借本能和身體里那被共鳴引導(dǎo)的、對致命威脅的原始感知摸向那冰冷的、油膩厚重的炮位防護蓋！雙手死死抓住那冰冷的金屬轉(zhuǎn)盤！用盡全身殘存的力氣——旋開！
哐當！
厚重的合金防護蓋沉重地向內(nèi)打開！撲面而來是濃重的機油、臭氧和金屬過度灼燒后殘留的焦糊氣味！一個充滿了厚重線圈、布滿燒灼痕跡、結(jié)構(gòu)極其原始的、如同蒸汽時代與未來科技縫合怪物的粗大炮身顯露出來！
“哈……！”喘息如同破爛的風(fēng)箱！林七布滿血污和油污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最純粹的、被死亡刺激出的瘋狂！他整個人幾乎是撲進了那狹窄、冰冷、沾滿了各種凝固污漬的炮位操作臺！炮位上布滿劃痕的老舊手動瞄準具，鏡頭蓋上都蒙著厚厚一層油污！
嗡！?。。。?/p>
致命的第五道共鳴震顫轟鳴而至！鎖定的冰冷感直指星塵號艦腹下方，那是船體裝甲最薄弱、同時也是引擎核心所在的致命區(qū)域！
“左后下方！坐標點……該死！”林七根本顧不上擦拭瞄準鏡！鐵手那冰冷的共鳴在他混亂瘋狂的意識中形成了一種近乎直覺的本能定位！他沾滿粘稠血污的雙手死死抓住粗糙冰冷的操作桿，憑著那股共鳴引導(dǎo)的冰冷坐標感和求生的本能，用盡全身力量猛地推動！
嘎吱嘎吱！??！
炮身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哀鳴！沉重的粒子炮口在狹窄空間里緩慢而艱難地轉(zhuǎn)動！
“快點?。?！給老子轟??！”羅坦在后方的駕駛位發(fā)出撕心裂肺的咆哮！
嗡——?。?/p>
駕駛艙主屏幕的后向高速光學(xué)追蹤捕捉器瞬間放大！鎖定！
一艘如同扁平毒蝎般的漆黑武裝穿梭艇那猙獰的前端炮口，刺目得如同聚焦的太陽核心的光芒正在其中瘋狂凝聚！鎖定目標的能量光束如同懸掛在頭頂?shù)倪_摩克利斯之劍，即將斬落！
就在對方主炮即將噴吐出毀滅光柱的零點零一秒——！
“呃啊啊啊——?。?！”
林七口中爆發(fā)出不似人聲的怒吼！如同拉斷朽木般，用盡最后一絲殘存的熔金意志，狠狠按下了那個被他血污浸透的、冰冷的開火按鈕！
轟——?。?！
一股極其不穩(wěn)定、如同失控熔巖洪流般的暗紅色粒子能量束，從星塵號那破爛的艦體右舷炮口中猛然噴吐而出！顏色并非純凈能量武器的亮藍或熾白，而是狂暴混亂的暗紅，拖著無數(shù)亂竄的赤金色殘影！巨大的后坐力讓整個星塵號發(fā)出恐怖的呻吟！炮身周圍的裝甲板瞬間扭曲發(fā)紅！
這道粗壯卻混亂不堪的粒子束并沒有精準命中后方那艘武裝穿梭艇！它甚至偏離了羅坦估算的軌道！但它出現(xiàn)的時機、那狂暴散射的能量流、以及那充滿了混亂輻射干擾的特性……
恰好！
擋在了那艘“獵犬”級武裝穿梭艇主炮與星塵號引擎尾噴口之間致命的鎖定線上！
嗤啦——砰?。?！
獵犬號主炮那道原本要洞穿星塵號引擎核心的熾白粒子束，一頭撞上了林七射出的混亂赤金色能量流前端！
兩股能量在虛空中激烈碰撞、湮滅！
如同一場小型超新星爆發(fā)般瞬間亮起！刺目的光芒將這一片荒蕪星帶的冰冷塵埃都暫時照亮！恐怖的能量沖擊波呈環(huán)形瘋狂掃蕩開來，將周圍的碎石、漂浮冰晶瞬間氣化蒸發(fā)！
巨大的能量湮滅干擾瞬間擾亂了“獵犬”號的精確鎖定！
刺耳的能量過載警報同時在兩艘船上炸響！
“就是現(xiàn)在?。∫嫒β瘦敵?！給老子鉆進前面那塊巨冰的裂縫！快！”羅坦在刺目的湮滅強光和刺耳的警報聲中發(fā)出了狂喜的咆哮！他那肥胖的手猛地拉下操作臺一個覆蓋著警示紅蓋的開關(guān)！
嗡——！?。。?/p>
星塵號老舊的引擎發(fā)出了前所未有的、如同垂死野獸發(fā)出最后的痛苦尖嘯！破爛船體掙脫了碰撞余波產(chǎn)生的混亂能量束縛，像一個醉酒的礦工，一頭扎進了前方一塊巨大冰封隕星深處一道狹長漆黑、布滿了尖銳冰棱的天然裂縫深處！
視線驟然黑暗！只有劇烈撞擊聲、船體與冰壁的刺耳摩擦聲、以及身后那如同被重創(chuàng)野獸般發(fā)出的、不甘憤怒的粒子炮能量過載咆哮聲在狹窄冰縫中瘋狂回蕩！
駕駛艙內(nèi)一片狼藉，彌漫著灼熱金屬、臭氧、血腥和嘔吐物的混合怪味。唯一的光源來自幾個儀表盤，在劇烈顛簸中瘋狂閃爍。
在艦橋那被能量流沖擊撕裂、向內(nèi)凹陷布滿裂紋的巨大觀察窗旁。林七的身體如同被抽空了所有骨頭的破麻袋，從那狹窄、冰冷、沾滿了他粘稠血跡的炮位上軟塌塌地滑落下來，重重摔在冰冷潮濕的甲板上。他胸前的傷口徹底崩裂，鮮血和淡黃色的組織液混合著之前的污垢，汩汩涌出，迅速在他身下染開一片刺目的、溫?zé)岬臐窈?。高燒帶來的不自然紅暈正在飛速從他灰敗的臉上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瀕死的鉛灰色和冰冷。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伴隨著肺葉里積液的咕噥聲和血沫翻涌的輕微破裂聲。
在失去意識的最后剎那。
他渾濁、失焦的眼瞳，穿過傾倒散亂的油桶、垂落的斷裂線路、滾動的廢料零件……在極其狹窄、因劇烈顛簸而不斷晃動變換角度的視野縫隙里……
似乎瞥見了……
在貨艙深處，那巨大金屬背箱的方向！
一只覆蓋著厚厚粗糙皮膚、并非鐵手的、枯瘦、穩(wěn)定、如同老礦工般充滿了力量和精準習(xí)慣的左手？正在極其迅速地操作著連接金屬箱的低溫系統(tǒng)臨時管路！
而在那巨大的背箱表面……透過一層迅速凝聚的微小冰晶薄霧……
冰棺內(nèi)……
冰霧深處……
一點極其微弱的、幾乎被湮沒、卻又異常頑強執(zhí)拗的……幽藍色純凈星光！似乎正隔著厚厚的冰層和箱體……回應(yīng)著他迅速黯淡下去的視線……
如同無聲的呼救。
冰縫深處一片死寂的黑暗。星塵號那破舊的引擎在這強行擠壓的極限操作后，終于徹底熄滅了最后一點呻吟，只剩下冷卻系統(tǒng)發(fā)出如同垂死者喘息般的微弱嘶嘶聲。
獵犬的獠牙，剛剛擦過喉嚨。而更深的荒蕪陰影，已將殘存的星塵徹底吞沒。